同桌

　　半山腰处，翠绿一片。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照下来，让人浑身暖暖的。我眯着眼，享受着远离尘嚣的这一刻宁静。

　　“小不点！”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我心头一颤，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温暖如这午后的阳光。

　　当我睁开眼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紧紧地抱住小丽——我高中的同桌。

　　“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哭鬼一个！”小丽边说边拿出纸巾帮我擦眼泪。

　　她刮了刮我的鼻子，“这都多少年了，还是长不高，简直浪费国家粮食！”我一听破涕为笑。

　　小丽拉着我走向一处凉亭，“我们去那坐会吧。”走到石凳旁，当她快要坐下时，我习惯性地用手帮她擦椅。

　　小丽拿起水壶，有一丝不悦，“把手伸过来！”我乖乖伸出手。

　　她嗔了我一眼，“以前说过你多少次，别用手擦椅子，就是不听！”

　　我边洗边说：“我乐意，为你！”

　　小丽拿着水壶的手顿了顿，“这些年你跑哪了，同学会都没见到你！”我默默地低下了头，内心有些不安。

　　“出了什么事？”小丽握着我的手，一脸关切。“都过去了！”我咬着牙，不想再谈。

　　“我们之间难道真的生分了？”小丽松开了握着的手，扭过头去。听到“生分”二字，我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却是压得很低很低，“我在广州教书的时候，你说过要来看我的……”

　　小丽闻言身子颤了颤，转过头来，“抱歉，小不点，是我失了约！那时候家里出了点事……”我心一紧，抬头急问道，“咋了，出了什么事？”

　　小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我先问你的，你反倒问起我来！”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小丽的眉眼间竟笼着一丝暗淡，一丝和开朗阳光的她格格不入的暗淡。“你快说啊！”我心一急，刚才止住的眼泪啪啦啪啦又往下掉。

　　小丽忙用手帮我擦掉眼泪，叹了口气，“那天，我爸爸下班心脏病发作，被送到医院已经迟了……”她抬头望向天空，声音有些发颤。

　　“啊……”我的喉咙被一团什么东西给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小丽的爸爸当时放弃了国家副处级干部待遇，下海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成为改革开放大潮的领军人物。

　　每次当小丽从那辆银色奔驰车里欢快地跳下来时，同学们都会围过去，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那时人们都骑单车，汽车是稀罕物，更何况是高级的奔驰车……

　　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一时难以接受。

　　小丽哽咽道：“爸爸在的时候，把我小公主一样宠着。每次接送，他从来都是风雨无阻。”

　　“知道我爱集邮，他特意买了一套香港回归的邮票，没想到……竟成了爸爸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小丽的泪珠在长长的眼睫毛上颤啊颤，但没掉下来。

　　我紧紧握住小丽的手，这对小丽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在南京出差，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说到这，小丽双手捂脸，身子颤动着。

　　我泪流满面，“那时候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小丽捂着脸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她的眼里透着几分坚毅。

　　“杰阳呢，没陪在你身边？”我颤颤问道，手不自觉地抓住衣角拧啊拧。

　　我口中的杰阳，是我们的同班同学，自高一起就一直追求小丽。

　　记得有一次，小丽的鞋子装在一个黑色袋子里放教室地上，被扫地的同学当成垃圾扔掉。杰阳知道后马上到学校的垃圾堆里翻啊翻，终于翻到那双鞋子。

　　还有一次，小丽心情不好不理杰阳，杰阳竟然从两米多高的地方直接跳了下去……

　　在小丽生日那天，家境一般的杰阳，竟买了一个两百多元的手表送给她。

　　那时候两百多元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呢，后来才知道那两百多元是父母拿给他治疗眼睛的钱！

　　每次早读，小丽的书桌上总会放着几朵带着露珠的玉兰花，那是杰阳爬上操场那棵最高的玉兰树摘下来的！

　　他知道小丽爱诗，每天便作一首诗，写在一张带着玉兰花香的信纸上，然后拜托我交给小丽。

　　杰阳还送了小丽很多礼物，玫瑰花、布娃娃、小糖人、书……一颗心几乎都用在小丽身上。

　　这也惹得有些老师和同学对他很不满，认为他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却挖空心思讨好家境优越的小丽，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动机。

　　“在想杰阳？”小丽看了一眼被我拧得皱巴巴的衣角。我拉回思绪，抿着嘴点点头。

　　小丽淡淡地说道：“我家出事后杰阳就和我分了手！”

　　我一听整个人从石凳上蹦了起来，嚷着：“啊？分手？怎么会？他对你……”

　　小丽拉着我坐下，继续说，“我哥拿着爸爸留下的两百多万元，和别人合伙做钢材生意，后来被骗得血本无归，还欠了很多债。”

　　小丽的声音听起来沉重而又压抑，“我家每天都有催债的，我哥迫不得已便躲了起来……妈妈因此也落下了心病！”

　　听到这，我的心里难受极了，几次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小丽眉眼间的暗淡又加深了几分，“有些催债的看到我家那般境地，只好摇摇头走了。有些就凶得很，多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甚至还在我家门口放死老鼠……”

　　“我赚的钱，除了还债，剩下的其实少得可怜。家里也常交不起电费被停了电，只能点蜡烛，我和妈妈平时就只吃些米饭配点橄榄菜。”

　　“有次我领工资时没忍住，买了些卤鹅肉给妈妈，妈妈吃着吃着就哭了……”听到这，我的心被揪成了一团。

　　“分手的那一天，杰阳拿了两万元塞给我，说他想到东莞发展，再也不回来。”

　　我一听忍不住跺脚骂道，“杰阳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他不是人！”

　　“难道到现在你还以为他对我是真心的？”被小丽这么一问，我顿时泄了气，“可是……他以前对你是用尽了心思的！”

　　小丽撇了撇嘴，“你也说了，那只是用了心思的！”

　　“那两万元你拿了吗？”我心里有些窝火，替小丽不值。

　　“拿呀，不拿白不拿，我还巴不得他多拿些呢！”小丽的语气里显着几分赌气。

　　我想小丽若不是家里欠那么多债，按她的脾气，肯定把那两万元砸到杰阳身上。

　　我心疼小丽，“那么多债，你一个人要还到什么时候才还得清？”

　　“那段日子……我就是那个赤着脚走在沙漠上的女孩，烈日灼心而前路茫茫。我真的感到很孤独很无助，我甚至想过逃避，想过……”

　　小丽仿佛又回到那段痛苦的日子，她的眼神一下子没了光采，只剩下一片黯淡。

　　“丽，对不起，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我紧紧抱着小丽，心痛得无法呼吸。

　　小丽拍了拍我，接着说道：“和肖杰阳分手后的第二年，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提及这个男人，小丽眸中含星，笑意在不经意间荡漾开来，原本黯淡的眼眸又燃起一丝光亮。

　　我知道，那是身处绝望的人，看到希望时才有的光亮。

　　“他和我一起，用了八年的时间把债还清！”小丽长舒了一口气。我禁不住赞道：“是个好男人！”

　　“是啊，我觉得他肯定是爸爸带来给我的！”说着，小丽的脸上泛起笑容。“快和我说说他！”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男人的一切。

　　“他呀，拖把男一个，也没啥好说的！”小丽俏皮道。“啥，拖把男？”我一时有点迷糊。

　　小丽噗嗤笑了，和我解释道，“我问他为什么从来不送我鲜花，他说鲜花转眼即谢，不如把买花的钱用来买拖把，他天天拖地！所以，我就叫他拖把男啰。”

　　“啊，还有这样的人？！”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结婚后，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天天变着花样做美味的菜。你看我这身材，就是他给害的！”

　　小丽揉了揉微微发福的肚子，长长的眼睫毛欢快地颤啊颤，像蝴蝶扑闪的翅膀。

　　“丽，你真幸福！”

　　“好了，我的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说说你的吧。”

　　“我？”我一时猝不及防，手哆嗦个不停。记忆中的那一幕，像一团阴影把我整个人笼罩住。

　　小丽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她握着我哆嗦的手，“连你自己都不愿打开窗，阳光又怎投得进？”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我的手渐渐的不再抖。许久，我才开口道：“在广州教书时，我喜欢上了一位男老师，他叫林书望，和我一样也是刚毕业不久，巧的是我们教同个班。”

　　“每次碰面，我总是不敢抬眼看他，我知道自己是只丑小鸭……”说着，我把自己满是雀斑的脸埋得很低很低。

　　小丽握着我的手，默默地听着。

　　“在我上课的第一天，班里的男生就起了哄，嘲笑我又矮又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忍受不了，跑出教室，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偷偷哭了起来。”

　　“然后他来了，走到我身边，递给我帕子，什么也没说，就坐在地上陪着我……”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那些男生自那以后再也没嘲笑过我。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愿意嫁给他吗。我当时被吓到，愣了大半天。”

　　“他说他的家在山区，很穷很落后，没办法给我物质上的满足，唯一能给我的是一颗真心！”

　　“我第一次抬头看他，他的眼神那么清澈，便点头答应。”

　　“放暑假的时候，我随他回到山区。尽管做了最充分的心理准备，当我看到那间四壁萧然的土房，我还是被震惊到了。”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里的水极缺。洗脸后的水要存着擦身子用，擦了身子后的水要留着洗衣服、冲厕所。”

　　“说是厕所，其实就是用几块旧木板围起来，地上再挖个道。那个臭味，特别是夏天……”我止住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小不点，你后悔吗？”小丽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是，我后悔了。再住下去，我怕自己会疯掉。”我情绪失控，大声哭着、咆哮着。

　　“我几次想和林书望说，可一看到他那双眼睛，我就又把话给吞了回去。那天趁着他去地里帮忙，我就偷偷跑了……”

　　“然后呢？”小丽的眉头已经拧成一座山。

　　我的嘴唇止不住地发抖，身体像被掏空似的摇摇欲坠，“他……他……他喝敌敌畏，死了！”

　　那一幕像一把尖尖的刀，一刀一刀切割着我的灵魂。我深知，自己是罪不可恕的。

　　小丽听后脸色煞白，整个人僵住动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这个怀抱，是我有生以来感到最温暖的怀抱，胜过千言万语。

　　“妈妈，妈妈……”这时候，一个模样俊俏的小男孩向我们跑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蓝色运动服的男人。

　　“妈妈，这位阿姨是谁呀？”小男孩看到他的妈妈拍着别人的后背，嘟起嘴有点不满，好像被人夺了特有的权利似的。

　　我当然会意，马上把特权还给他。

　　“我儿子陶淘。”小丽满脸开心地抱起儿子，“宝贝，这就是妈妈常和你说的小不点阿姨。”

　　“原来你就是小不点阿姨，会编漂亮花环戴在妈妈头上的小不点阿姨。”陶淘回到妈妈的怀抱，对我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友善起来。

　　“小淘淘，你好啊！”我伸出手来和陶淘握了握手，“握了手，我们就是好朋友！”

　　“好朋友就要讲故事。”陶淘脱口而出。

　　“……”看着他认真的小眼神，我一时无语，讲故事可不是我擅长的。

　　“爸爸晚上给你讲故事，好吧？”那个男人走上前来，摸了摸陶淘的头，然后把手中的草莓串递给小丽。

　　小丽接过草莓串，笑容灿烂，她向我介绍道：“我丈夫陶致远。”

　　“致远您好，我是李莉！”我边打招呼边打量着陶致远：大约一米八的个，相貌平平。

　　“李老师，您瞧我还合格不，配得上丽丽吧？”陶致远打趣道。

　　我忙错开眼神，答道：“优！”

　　小丽听到从我口中说出“优”字时有点惊讶，把手中的草莓串递给我。

　　我连连摆手，瞄了致远一眼，“哟，我哪敢吃？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陶致远笑着走开，他在附近找了一块较平的地，从绿色背包里拿出野餐垫铺好。然后把带来的面包、牛奶和干果，都一一摆放好。

　　他朝我们挥挥手，喊道：“开吃啰！”翠竹掩映下，他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再次相聚，已是四年后。

　　夏日的阳光照亮了山区那片绿油油的地，也照亮了山区那个家。

　　“阿莉，地里晒，你快过来树下歇会儿！”

　　“爸、妈，我不累。”我朝树下的两位老人喊道。树荫下，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漾着笑意。

　　“小不点阿姨……”一声带着稚气的呼唤回荡在山野间。

　　循着喊声，我抬头望去：小丽挽着致远的胳膊，致远拉着陶淘的手。他们踏着开遍野花的山路，正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