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爬上窗台,拨开窗帘的一角朝外面看,微曦的晨光里,几辆车子停在路边,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刚参加完舞会回来,绿和红的衣裙,帽上插着五颜六色的羽毛。
妈走过来,把窗帘合上,把我拉开了窗口。
我看着暗沉的房间里,床头柜上摆放着的那枚胸针。母亲以前说过,这是父亲临走前留给她的。他被征用去为祖国奉献了,妈是这么说的。
我跑出卧室到卫生间洗漱,在半身镜前我一边哼着歌,一边把牙膏泡沫弄得满脸都是,水龙头下,清水流过脸颊洗掉无数白色的泡沫,驱散了一大半睡意。
我把头绳解开,看着瀑布一样的长黑发垂落在背后和肩头,梳头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向镜中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眨眨眼再吐了吐舌头,高高的马尾绑上去以后甩了甩,又摆出一个唯我独尊的矫情表情才屁颠屁颠地跑出去。
白天妈得出去厂里纺织赚钱,这栋大楼的房东太太把顶层的阁楼免费给我们住,只是我也需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来报偿她。
比如在前院清理落叶。
这栋大楼里住着一些把大额钞票当零钱使的人,在我看来,他们和我根本不是一类人。
他们的男孩子一身都是名牌;女孩子的漂亮小蓬蓬裙,亮色小皮鞋,还有头发被扎成一束束编起来的辫子,被包装得像精致的洋娃娃。
我看着他们早上坐舒适的小汽车去学堂,晚上回来蹦蹦跳跳地讨论着新出的电影和漫画的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存在。
2
在学堂里绞尽脑汁想一道数学题,情不自禁地就发起呆来。
低头看腕上表面碎裂的表,指针不规则地颤抖着,指示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时间。
于是我碰了碰同桌的胳膊,问她还剩多久。
“九点了。”她轻轻对我说。我顿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考试结束的时间。
这场考试自然是砸了的。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妈欲言又止地想和我说什么,便把学堂的种种不快以及我再也不想看见一道数学题统统告诉了她。
她仿佛松了一口气,抱住我说以后就不去学堂了吧。
我特别开心地接受下来,跑到前院去蹲下来,看草丛里的蚂蚁爬呀爬。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前院忙活,有人经过我身旁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大人们的心思我一般都猜不明白,从小孩子嘴里我才知道了。
大概是黄昏,一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大红的蓬蓬裙,一串串精致编起来的发辫,还有红得发亮的小皮鞋。她和小伙伴从车上下来,待大人告诫她们要早点回家,进入楼里之后,就慢慢向我靠近。
“她一定是这里有问题吧。”洋娃娃女孩子举起一根手指,敲了敲太阳穴,对她的伙伴说。
“可能吧。”她的伙伴似乎很没有兴致地回答。
洋娃娃女生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嘟起了粉红色的小嘴,“我告诉你哦,她全家都有问题。”然后她一脚踩上我刚理起来的落叶,把它们踢得四处飞扬,在我的眼前。
每次看着这些富人家的小孩一身靓丽地从我身前经过,我总会忘记自己的存在,然后一天一天地在思考着一个问题。
如果已经身在泥沼里,要怎么才能让那些不知情无所谓的人离得远远地,远到看到就要绕道才好。
而那个洋娃娃女孩子让我灵光一闪。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小伙伴,然后一下子把洋娃娃按在了墙上。
她的眼睛和嘴巴都惊诧地张大,四肢开始蹬起来。
我使出诞生以来,比吃奶还要大的力气举起扫把往下狠狠地砸了过去。
离洋娃娃精致的小脸不超过十公分。
“咔嚓”一声,扫把在墙上断裂,震雷般的巨大声浪在洋娃娃的耳朵旁边炸响。
洋娃娃睁得浑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哭声传遍云霄。
我的心里涌现蘑菇云一样的快意,回头看一眼她的小伙伴,那小伙伴也“哇”地一声哭出来,往楼那边飞快地奔去。
我放开小女孩,替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裙,再对她笑了一笑。这期间她一直浑身颤抖哭得喘不上气来。
然后我捡起断裂的扫帚,绕到前院的一个小仓库里,换了一把新的出来。
洋娃娃被疾奔出来的妇人带走了,我出来的时候那妇人回头看我,我定定地对上她的眼神,笑着打招呼,“阿姨好。”
那妇人胡乱地点点头就带着洋娃娃进到楼里。
我在纷飞的落叶里继续哼着歌,摇着扫帚,浑然不觉右手渗出血丝,染红了扫帚把的一片。
3
“她才十岁,不比我大多少,就那么坏。”红衣洋娃娃跺着黑亮的小皮鞋对一个手上拿着冰淇淋的男生说。
男生把冰淇淋递过去,“那有什么办法,你随她去。”
“不嘛不嘛,我妈妈竟然都不管这些,你帮我报仇报仇啊。至少也要把她吓哭,让她以后不敢再欺负我。”洋娃娃接过冰淇淋,脸上依旧愁眉苦脸。
男生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真拿你没办法。”
4
有一个拿着个旧扫帚的男生站到我的面前来挑衅了。
我心里默默腹诽一句,真有男子气概呢,知道为女孩子出头。
他垂着眼睛看着地面,却好像底气不足一般地问我,“为什么要打她?”
我何时打过她?
没有说出口,我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盯准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他赶忙忸怩地转过身子,走来走去。
我才不怕呢。
“你现在放下扫帚给我走,我就当今天这事没发生过。”我死死紧盯那里,不抬头看他一眼。
他好像突然崩溃决堤,陪着笑脸“好好好”地说了半天,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那个男生捉来的毛毛虫一条一条地爬在我拿着的扫把上,和他对峙之后,我松开手,手心已经泛得通红,整条胳膊抖得像筛糠。
终于还是被我咬着嘴唇忍下来了。
妈妈问我最近是不是上火,少吃了蔬菜。
我舔了舔嘴唇,血丝的锈蚀气息传遍五脏六腑,那些蠕动的条条成为无数夜晚最深最深的梦魇。
5
大家都开始怕我,不是一般的怕,而是敬而远之的怕。甚至他们不敢把我威慑恐吓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家长。
我开始享受所有人经过我身边就绕着走时的眼神。
我看着四季经过,无论春夏秋冬总有飘零的叶子落下来,在风里飞一段时间又降落到地上,我在纷乱的叶子里面挥舞着扫帚,攻击着想象中的敌人。
然后我开始注意一个女孩子,她是房东太太的女儿。总是捧着一本书,不过和他们不同的是,她上下学都是步行。
慢悠悠地一步步地走,这样的步行。她的眼睛不知是看着地面,还是脚尖,还是前方,又或者是我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
我有这种感觉,她看向我的温和目光里没有怕,她好像知道我做的一切事,又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她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我的心弦慢慢放缓。
我还是在镜子前梳理瀑布一样倾落的头发,它一天比一天更长,我的个子却总是没有变化。养成的习惯还是延续下来,对着镜子里那个可爱的姑娘眨眼和微笑。
6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啊。”那个被我吓走的男生最近经常围在我身边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这一次他终于说起话来,不过我暂时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意思?”我斜着眼睛瞧了他一眼。
他手上拿着一朵雏菊,小小的白色花瓣,金色的花蕊。雏菊的茎上系着一段丝带,粉色的飘扬的丝带。
他把雏菊递给我。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的目光里没有戏谑,没有取笑,一脸真诚,目光定定地探进我的眼里。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又想起那个洋娃娃女孩,还有那一条条成为梦魇的可怕生物。
我接过雏菊,扔下扫帚腾出一只手来,把它扯得粉碎然后扔回男孩的身上。
“滚,滚。”我觉得嗓子沉溺地快要发不出声音来,艰难地说完这两个字,转过身蹲下来捡起扫帚。
男生好像说了句什么,还是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浑身竖起的利刺在排斥任何一个人示好的表示,不可能也不会去爱。
清醒过来的时候,前院里一个人都没有,散落的雏菊花瓣落到地上,白色的纯然沾染了泥土的死灰色。
7
房东太太找到母亲,对她说最近仓库里断掉的扫帚积累了一大堆了。
我站在妈身边,抬头看她,房东太太的女儿坐在一边,捧着一本书在看。
妈看看我笑说,可能最近扫得太用力了。
我从眼角的余光看到台灯下房东的女儿从书本上抬头,大海一样深邃的眼光水波荡漾。
我趁着妈和房东太太在讨论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题时悄悄离开了屋子。
一条无人的长廊,四面都围着郁郁葱葱的灌木好像围墙。
我在中间蹲下来,不知怎么回事,抱着身体就开始哭了起来。
压抑声音的哭泣,只传在心里,不会让任何人听见,也不会惊扰到任何不相干的人。
感觉沉溺在大海的最底部,没有光线能突破海的气压照到最黑暗的角落,而这大海也是由自己造成的,眼泪汪成的囚笼。
8
后来的后来,昔日的小女孩长大了。也知道了许多小时候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再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正和不认识的姐姐在一起。
比如学会再怎么对着镜子微笑袒露,还是要把自己最软弱的隐秘角落隐藏好。
昔日被邻居的孩子敬怕的那个女孩子,梳起了辫子,搬出了大楼,去往遥远的小镇,妈妈的故乡,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养了一只老是打盹的橘猫,客人推门进来,风铃声就会清脆地响起来。
开花店的女孩把自己幼时的经历写成一本日记,小心翼翼地放在花店柜台的最里头一层。
她每天挂着恬淡的笑容,在花海中幸运着生而为人,在这个美好的世界。她学会了爱与被爱。
因为某一天,她知晓并明白了雏菊的花语。
天真,和平,希望,纯洁的美以及深藏在心底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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