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各位初来咋到的新死鬼们,不要争不要抢,排好队往这边走。”
忘川河畔,黑无常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手里高举小旗帜,领着一群新勾来的魂魄,来到了奈何桥脚。
“看向你们前方,这一望无垠的黑水便是忘川河;抬起头,这雄伟壮观的大桥便是奈何桥;再深吸一气,闻到香味了没?正宗孟婆汤,稍会你们人手一碗!”
黑无常扯开了嗓子,介绍着地府的人文景观,但底下那群鬼,叹气的叹气,哭泣的哭泣,硬是没有几个理会他的。
这鬼真是一届比一届难带,黑无常无奈摇摇头,又继续道:“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你们就可以转世投胎了,大家排好队,遵守秩序,一个一个来……”
话音未落,鬼群里已生起骚动,“欸欸欸,那位仁兄干嘛呢!怎么就插队了,赶着去投胎么?!”
一个鼻青脸肿的大块头,不住往前挤着,试图挤到最前面来。
“你生前就是因为插队被活活打死了,死后还不知悔改!是要尝尝下油锅的滋味吗?”黑无常在这边指着大块头大声嚷嚷着。
而那边,本在队尾维持秩序的白无常,已神不知鬼不觉飘到大块头身旁,白脸一黑,冷眼一扫,将那插队鬼从队伍中拎了出来。
“鬼差大爷饶命啊!我我我习惯了,控制不住自己呀!”大块头眼泪鼻涕流一脸。
白无常没有理会,面无表情将他拖到队尾。
“几日不见,白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铁面无私呢!”
一把魅惑的女子声音响起,众鬼顺着声音瞧了过去。
只见忘川河中,一颗头颅漂浮在水面,湿漉漉的黑长发几乎把脸完全挡住,透过间隙露出瘆人的微笑。
“鬼啊——”
新来的那群鬼被吓破了胆子,快速躲在黑白无常身后,哆嗦着抱成一团。
“哟,大家不都是鬼吗?怎么新鬼还怕老鬼,搞年龄歧视啊!”
女鬼从水中站起,露出上半身,抬手将挡于脸前的乌黑长发别到耳后,露出惨白的面容,神色微愠。
仔细一瞧,女鬼的五官精致得很,双眸似水,唇红齿白,若不是彼时情景过于阴森,定会迷倒众人。
“哎哟,我的老祖宗,大白天的你就别出来吓鬼了,这些新死鬼胆子贼小,要是被你吓坏了,我和老白不又得加班!”
毫无血色的俊脸微皱,黑无常单手叉着腰,拿着小旗指向女鬼,虽是些埋怨的话,却听不出半分责备的意味。
“夜河你真的好吵,就不能学一下白哥哥,当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吗?”女鬼无视黑无常,全程对白无常心心眼。
“略略略,老白就是喜欢我这样的,你说是吧,老白!”黑无常对着女鬼做了个鬼脸,却不知何时飘到白无常身旁,贴了上去。
而他们身后抱成一团那群鬼,仿佛吃到了什么微妙的瓜。
“咳咳。”那一身白衣的温润男子轻咳两声,断了两鬼的吵闹,“夜河,不可对大人无礼。”
说起这女鬼,可是地府的老祖宗。
何为老祖宗?
字面上的意思罢。没有人知道她在地府呆了多久,有传闻说她是初代鬼差,硬生生从孙子活成了祖宗。
职位不高,修为不强,年龄不小,完美诠释了那句“把你的同事都熬死了,你就成为了大师”。
都说穷凶恶极之人,死后才会被贬为水鬼,受尽冰冷与孤寂。
但她不是。
她落入河中当了水鬼,仅仅是因为与水该死的缘分。
缘分是什么?
就是你用尽一生去逃离,到死还得纠缠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害人不浅的玩意。
嗯?你问我为何如此清楚?
说来凑巧,我便是这位老祖宗——江淼淼。
02
地府的日子很无聊,平日里,除了在水里泡着,便是吓唬新来的小鬼。
从前也有个叫红菱的小丫头撑着船来找我聊天,可是后来她逃不过一个“情”字,终入了十八层地狱。
我替她感到心疼,她却笑得灿烂。我知她不悔,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声气。
无论是人是鬼,一旦陷入情,就会变得不幸。
这事,我生前便知。
虽说这些事,大多已久远,久远到我已忘了这是发生在百年前,千年前,还是更久以前……
“姐姐生得真美,就连这背影,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也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彼时,我正在房内将两岁的小宝哄入睡,那男人猛地从身后将我圈入怀中,下巴抵在我项间,压低声音呢喃,嘴唇若有若无地触碰我的耳朵。
虽说房内的下人早已打发下去,但小宝才刚入睡,随时会被吵醒,这男人当真愈发大胆。
“阿怜,不要这样,会被发现的。”
男人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加重了力道,大掌探入衣襟,“姐姐可是害怕了?”
我被他勾得有些动容,但不至于忘记两人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半咬着唇哑声道:“嗯……到屏风后面去。”
男人叫贺泊怜,是许府的伶人;而我,则是这许府的女主人。
贺泊怜平日会恭敬喊我“夫人”,只有私会时,他才会用那把好听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唤我“姐姐”。
我爱听他唤我“姐姐”,因我只比他大两岁。“夫人”这称呼,总让我不自主产生自己与老爷一样,是个老家伙的错觉,令人生厌。
去年冬日,许夫人诞下一子后,难产死了。
孩子病弱,算命的说需要冲喜,我便成了新的许夫人,只因我的八字与许老爷合得很,还是旺夫益子相。
我嫁进许家时,许老爷已五十有加。他本身就不大行,为了延续香火才辛苦耕耘,好不容易有了儿子后,就不再想开张了。
故在我们的新婚夜里,我只是陪着他,下了一宿的棋。
当然,这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任哪个十八二十的姑娘,都不会愿意去伺候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
不过,身不由己罢了。
03
初见贺泊怜,是在我进许家一年后。
彼时他披着单薄外衣,在梨花树下抚琴,琴声入耳,我不禁心下一紧。
我与他隔着稀稀落落的花枝两两相望,他的眼底闪出一抹惊艳,收了抚琴动作,起身与我行礼。
我莞尔一笑,拿出大户人家女主人的端庄,朝他颔首,“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公子的琴艺真是了得。”
月色皎洁,贺泊怜邀我入座,为我奏了一曲。悠扬的琴声自他指尖缓缓流出,我听过许多好听的琴音,似空灵似怅然,却没有人如他这般,轻轻拨动一根琴弦,我的心便揪在一块。
琴声戛然而止,两行清泪从我眼角隐隐滑落。
他瞧着我,似乎有些无措,递给了我手帕,问我是否有心事?
我从未想过,会在一个初次谋面的人面前,产生这么强烈的情绪,扯了一个极淡的微笑,装作若无其事道:“公子琴声动人。”
得到夸赞后,他似乎有些害羞,脸颊泛起点点红晕,冲我笑着,又问我为何夜深了还不休息?
我道,失眠。
“可要为夫人奏一曲助眠曲?”
我颔首应承了,心里却不报太大希望,自我懂事后,便很少能安然入睡。
奇怪的是,那一夜,我睡得很是安稳。
自此,贺泊怜常常为我抚琴。
逐渐地,他瞧着我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同,我知道,我们的关系正朝着一个不正常的方向发展。
那夜下了很大的雨,他抚了半宿琴,我们喝了点酒,趁着醉意,他用抚琴是指尖扰乱了我的心弦。
我被他弄得意乱情迷,勾了他的脖子,轻啃他的喉结。
我不是那种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在市井生活多年,什么也听过,见过。
但他把我拥进怀里时,我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小姑娘般的嫣红。
“姐姐害羞的样子,真诱人。”
那声“姐姐”实在犯规,沙哑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情意。
他有心勾引,我甘之如饴。
04
花丛,塌下,窗边,都曾是我们的战场。
但终归是偷情,我们不忘行事谨慎,有外人在时从不逾越半分,即便一年过去了,我依旧是贤惠的夫人,他依旧是卑微的伶人。
可最近,贺泊怜行事胆大了几分。许是老爷外出经商尚未才回来,许是别的什么……
我曾问他,阿怜,你爱我吗?
彼时,他撩起我的裙摆,把我压在身下,“姐姐,我爱死你了!”
汗珠顺着轮廓滑落,我喘着粗气,轻轻笑着。
自懂事那天起,我便知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信不得。
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未与任何人说。
大家只知我出身贫寒,为了生活嫁到许家,但没有人知道,我的阿娘是个妓女。
我的外貌随阿娘,但阿娘生得比我还美。阿娘年轻的时候,是青楼的花魁,许多达官贵人为了得到她,一掷千金。
阿娘向来巧笑嫣然,周旋其中。她知那些嘴里说着爱慕她的人,不过是图她的美貌,以及片刻欢愉,真情在风雨场所皆是扯淡。
以至于任谁也没想到,她真的会对了一个男人动了情,可那男人却负了他。
阿娘怀了我后,身价大跌,她几乎花了所有积蓄为自己赎身,搬离了原来的地方,去了一个小城镇。
孤儿寡母,免不了会有人在背后说一些闲言闲语,但阿娘充耳不闻。
我曾问阿娘我的父亲是谁?但阿娘从未与我说,她只是用那双美丽的眸子沉沉看着我,长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道,你只有阿娘。
我不欲阿娘脸上有悲伤的神情,不再问起此事。
何况,只有阿娘也没什么不好的,我的阿娘是这天下最美最好的阿娘。
我一直这么认为着,直至那个下着骤雨,电闪雷鸣的深夜。
我从睡梦中惊醒,哆嗦着身子想去找阿娘陪我一起睡,当我想推开那扇房门时,却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一些说不出的感觉。
透过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我尚年幼,不懂发生了什么,身体却不住往后退,大抵是心里隐隐明白,那是一些不好的,却不能被拆穿的事情。
我忘了撞见这些后的心情,只是从前许多不懂的地方,好像有了答案。
就像为什么我没有父亲,就像为什么家里总往来不同的男人,就像为什么阿娘只会做些针线活,却能维持家里的生计,养大一个孩子……
我明白了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十二岁那年,阿娘病逝,我伶仃一人,受尽欺凌。
再后来因生活所迫,嫁给了许老爷冲喜,本以为就此过完孤寂的一生,但贺泊怜出现了,他就像是扔进一潭死水里的石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明白我们之前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慰籍。
我与他的一切,就像是一种本能,只要他用那双浸了水光的眸子,满目情意看着我,便控制不住了。
但,当他有时会忍不住在小宝入睡后,想在床边与我偷欢时,我是不允许的。
一旦想到我们的行为可能被小宝看见,我便觉得恶心。
05
我抵住贺泊怜凑过来的脑袋,“阿怜,停下。”起身理好衣服,“有人来了。”
“夜已深了,怎会有人来?”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有丫鬟通报,老爷回来了。
我与贺泊怜对视一眼,他匆匆理好衣服,叹息一声,从后窗翻了出去。
我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开了房门。
许老爷顶着个大肚腩,负手朝我走过来,我连连迎上去,福身请安:“老爷提前回来怎不通知妾身?害得妾身没作迎接,失了礼数。”
“数月不见小宝,实在念得很,便连夜回来,他可好?”
“在房中睡得香甜,老爷可要去看看?”我把老爷请进屋里,奉茶侍候。
“罢了,莫要把他吵醒。”老爷摆摆手,“此次前来还有一事与夫人商议,我六十大寿将至,诸多事宜需操办,你好生安排,切莫丢了许家颜面。”
“是的老爷,妾身明白。”
老爷又交代了几句后,便起身离开了,刚踏出房门时,忽而回头道,“房内颇闷热,夫人不妨打开门窗通通气,瞧夫人脸都热红了。”
我心下一紧,抬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滚烫,随即装作无事人般微笑道:“谢谢老爷关心。”
老爷瞧了我一眼,便离开了,并未起疑。
老爷大寿的事宜,有管家帮衬着,准备得很顺利,只是有一事始终未定下来,那便是寿宴表演的伶人究竟该安排谁?
于公,贺泊怜的技艺最是精湛;但于私,我不愿瞧见他于人前卖笑。
“姐姐有心事?”一曲作毕,贺泊怜抬眸瞧着我,微微笑着,“可是为了寿宴表演的事?”
我点头。
“姐姐让我去罢。”
我定定瞧着他,当真想去?
他还是那般笑着,柔出水来,阿怜乃许家伶人。
我轻叹一气,抚上他的脸庞,献上了一个缠绵至极的吻。
06
大寿当日,来客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中有一位姓王的官家大户,一家三口皆前来。许家有不少生意需要依仗王家打点一二,老爷早便嘱咐我要好生招待。
我连忙迎上前,招呼他们至上宾座。
王家千金经过贺泊怜身旁时,稍稍停顿半刻,抬头羞涩地偷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红晕。
他今日一袭浅蓝色衣裳,在那群锦衣华服的富商高官里,显得格外脱俗,如同落入凡尘的神仙公子,也难怪小姑娘会动心。
贺泊怜觉察到小姑娘的异样,回以淡淡的微笑,他们四目相对之时,我竟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外人。
一场宴会下来,两人的视线不时相触,贺泊怜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我猛然生出一个奇妙的念头,那才是属于贺泊怜的,正常且真挚的喜欢。
但为何,我这般难受?
难受到宴会结束后,我便一直以身体抱恙为由,一连半个月不见贺泊怜。
但是,贺泊怜太清楚我这屋子的结构了,很清楚能从哪里潜进来不被人发现。
以至于在一个深夜里,他把假寐的我紧紧锁进怀里,“姐姐,你为何要躲着我?”
我用力推开他,却还是被他擒住了手腕,撞上他炙热的眼神,我别过头,冷笑一声,“贺公子,你我早该避嫌,勿要碍了你的前程。”
我知自己没资格说这些气话,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这些天,我听府里的下人说,自宴会之后,王小姐隔三岔五便遣人来邀贺泊怜到府上奏乐,一同出游玩乐。
我也曾撞见两人独处的样子,不知怎的,我竟下意识躲了起来,活脱一个见不得人的“情妇”,可笑至极。
“姐姐,你是吃醋了吗?”他的眼神黏在我身上,半褪我的衣服细细亲吻着,我的心忽地软了下来,再也禁不住他的进攻。
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爱。
我们向来克制,可是这一次,却没由来的疯狂,像是不要命般。
“贺泊怜,我什么都给你了。”你可千万不要负了我。
后半句话,我始终没有说出来,只是沉沉看着他,沉沦在他的身下。
我们的关系,至死不能要求他允诺我什么。
“姐姐,我待你如何,你难道不知么?”他笑笑,低头衔住我的唇,双手搂住我的腰,亲吻我每一寸肌肤。
我想起了阿娘曾与我说过,男人的话大多骗人,切莫深陷。
可,他是贺泊怜,他是我的光……
07
我还记得,那天是我十二岁的生辰,也是在那天,阿娘病逝。
我一个人走在郊外的路上,经过一条河流时,不知怎的越走越近。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回过神时,冰冷的河水已涌入我的身体,恐惧与绝望将我吞噬。
我原以为,我与这个人间就此别过了。
在我快闭上眼时,却有人把我从那片痛苦中拉扯上来,我抬眸,便撞上了那双湿润的眼睛,带着担忧,“你还好吗?”
还好吗?
自然是不好的,但总不能让别人知晓我的不好吧。
“还好。”我轻笑一声,眼帘低垂,他瞧不见我眼中的思绪。
“手真冰,这样就没那么冷了。”他呵了口气,搓了搓,把他那双白嫩温暖的手覆在我手上。
我便哭了出来。
我记不清他后面说的话了,可能什么也没说,只是记得,他摘下手边的一片叶子,吹起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曲调很温柔。
阿娘走后,我在这世间便是孑然一人,没有期盼,也无牵挂,恍惚间我不幸跌落水中,除了一开始有几分惊慌外,我更多的是欲随她一起去的。
可是,听着那不大熟练却还算悦耳的乐声,以及抬头瞧见那一片青空时,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也是从那天起,无论生活过得怎么艰难,我都努力地活着。
那天在庭院看见贺泊怜在树下抚琴时,两幅光景似乎重叠。
那首曲子,正是小少年当日吹给我听的。
所以,即便我知道他接近我,不过是为了找一个靠山,好让自己在许家的日子没那么难,但我还是甘之如饴。
“阿怜,今夜之后我们便各不相干了。”
但我并没有这个能力,我也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与他没有太大区别,都得依附别人而活。
就在昨日,王家派人前来,向老爷要了贺泊怜,老爷应允了。
我想,这件事他也知道了。不然也不会在今晚冒险与我相见,只为这最后的温存。
“姐姐,我最爱的始终是你。”他说得那般自然,像是早已在心中练习了千万遍。
我葱白的手指滑过他如雪的肌肤,顺着衣领探进他的胸膛,他身子一颤,我依旧吃吃笑着。
“钱财、地位,甚至是最简单的喜欢,我都不能给你,但是她可以。”顿了顿,“你走吧。”
他皱起了俊秀的眉头,久久未言语,我不喜瞧见他为难的样子,伸手替他抚平。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握得我生疼,“姐姐,等我。”
我没有答话。
08
次日,贺泊怜搬离了许家。听闻王家给了他一座府邸,几家商铺,再过不久,他便会跟王小姐成亲,过上幸福的日子。
他,不再是那个身份卑微的伶人了。
而我的日子,过得与从前无异,照顾小宝,打点府中内务,只是院中再也没有传出过琴声。
在贺泊怜成亲的前一天,老爷让我替他去城外山上的灵云寺祈福。
我重重舒了口气,毕竟,我没有坚强到能若无其事地参加他们的婚礼。
上山的路较偏远,走到深处时,轿子突然停下,外头不见了动静。我唤了几声,不见有人回应,便从轿里下来,只见王小姐站在我跟前,满目怨恨。
她手中拿着利刃,朝我步步逼近,“你知道为何我会在这里吗?许老爷安排的。”
我心中一颤,惶恐后退着,直至脚边碎石滚下,落入深不见底的河水中。
我大抵明白,许老爷向来精明,又岂会察觉不到我和贺泊怜的关系?不过是我还有些价值,才一直留着罢了。
如今,用我的性命换与王家交好,不亏。
她举起利刃刺向我,忽而冷笑道;“对了,此事贺泊怜也知道。”
一阵寒意渗进骨头,脑子一片空白,我的身子下意识躲开利刃,却逃不过脚下一滑,失了重心,跌入冰冷的河水中。
大抵,这便是宿命。
只是,我不明白王家小姐那句话是何意?
贺泊怜,就连你也想要我的命么?
倘若是真的,你大可不必这样。
不必蓄意接近,不必讨好半分,你只需稍稍向我勾勾手指,我便把性命还给你。
“你休想……我得不到的你休想……”王小姐跌坐在岸边,痴痴看着水中挣扎的我,表情狰狞,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我听不清,也看不清了。
冰冷的河水终于淹没了我,我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听见了乐声在耳边奏起,看到了那个少年朝我奔来。
他拥我入怀,在我耳边轻喃:
“姐姐,我想娶的人只有你。”
我冲他笑着,没有惶恐,也没有了痛苦。
09
再醒来时,我已成了地府的鬼魂,那位一身玄衣,面容凛冽的冥王大人站于殿上,问我要留下还是离开?
我疑惑,这事容我选择?
他道,地府人手紧缺,来不来?
我又问,有什么福利?
对方轻轻挥手,凭空变出一本蓝色册子,再一挥,册子落在我眼前。
“工作轻松,游忘川赏曼珠沙华,勾魂魄控生死,弹性工作时间,自由度高,还有五险一金,包吃包住,做得好的话可飞升当神仙……”冥王一一数着鬼差这份工作的好处,“这天底下就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
我思考了半秒,觉得对方说得很在理,应承了。
“很好”对方点点头,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眼前册子自动翻开,我手上多了一支朱砂笔,他道,“在《鬼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吧。”
“江淼淼”三字写下,一切成定局,我才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冥王大人,为何选中了我,可是我天生丽质,天赋异禀……”
他白了我一眼,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三分不羁七分邪魅的笑容,“不瞒你说,非大奸大恶之人,我们都倡导他们留在地府打工,可惜没几个听劝的,导致如今地府鬼影也没有,不然区区勾魂的事,用得上本王亲自动手?”
这……
我怎么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后来,不知道死的人多了,还是人间太难了,愿意留在地府打工的鬼魂越来越多,死寂的地府变得热闹起来。
我终于不用天天忙活,能安心当只吓人的水鬼了。
是了,那时,冥王任由我自己挑一个自己喜欢的职位。
我笑了笑道,那便当只水鬼吧!因水结缘,因缘而死。
他瞧了我一眼,半响才道,“鬼差还有一项权利,能自由穿梭阴阳两界。”
我知他是在暗示我,还有放不下的,便回去了了它。但,我始终没有回去。许是害怕吧。
10
“糟了,老白!”黑无常一惊一乍,把我从往事中唤了回来。
“怎么了?”
“那个,你先别不要生气,我……还有一个魂魄,忘记勾了。”黑无常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孩般站在白无常跟前,戳着手指。
白无常眼帘微抬,美目一瞪,“哪个?”
“就是那个,老熟人。”
勾魂还能勾到老熟人,颇有趣味。我倚在岸边,继续看热闹。
“就是那个啊,”黑无常生恐白无常听不明白,继续补充到,“无论投胎成什么样子什么身份,都要抱着一把琴在梨花树下弹来弹去的……”
话还没说完,空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冥王大人自一团白雾中现身,“你们忙手上的活,此魂我与淼淼去勾便是。”
一黑一白互看一眼,恭谨应声,而后带着那群鬼魂,该忙啥就忙啥去了。
我没好气地瞅了冥王一眼,“我说冥王大人,你想干活便自己干去,干嘛要拉扯上我,老娘早退休了,才不干勾魂这活,累!”
对于我这嚣张的态度,冥王早已习惯,倒也不恼,“本王已经跟上面递交了调职申请,准了,再过不久便不是冥王,你当作是陪本王回忆一下当年,可好?”
不说还真忘了,那些年我曾与冥王大人风里雨里去勾魂。
“当真决定了?”
“不想她一人在下面寂寞,她怕黑。”
我知冥王对红菱有情,却不知他用情这般深,深到愿意舍去高高在上的冥王身份,随红菱一同下十八层地狱。
老友的告别请求,我无理由拒绝,只能陪他走一趟。
我已许久未来人间,人间变化很大,却总有还一些事物透露着几分熟悉。
比如梨花树,比如树下的抚琴人。
我猛然意识到,“要勾的,是他的魂!?”
“既然来了,不见一面?”
他坐在梨花树下,弹奏起一首曲子。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如今变得雪白,身上的衣裳有些陈旧,他的眼神始终温和而平淡。
我终驻了足。
冥王走向他,他露出几分诧异,却无惊恐,他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你是何人?”
冥王没有作答,反而问,你弹这曲,可有何意?
他便笑着,用浸了水的眼眸不知瞧向何方,“总觉得有一人,爱听这曲。”
“那人是谁?”
他的眼神黯然下来,“我不知。”
周边的白雾更浓,我知时辰已到,冥王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这样啊。”他低喃一声,像是意料之中,笑问:“可否允我把曲子弹完?”
冥王侧目望向不远处我的位置,继而转过身去,朝他点点头。悠扬的琴声响起,贯穿了冥界与人间。
奈何桥上,我亲手递给他一碗孟婆汤。
他接过,久久瞧着我。
我问,老先生可有事?
他显得有些局促,笑了笑,“大人生得真美,像是在哪里见过。”
“先生可真会说话。”我冲他一笑,瞧着他将孟婆汤一饮而尽。
待他消失后,我蹲在奈何桥上,嚎嚎大哭。
地府老祖宗江淼淼在奈何桥上哭得鬼哭狼嚎,无人敢靠近,就连赶着投胎的鬼,也得绕路而行。
只有那个不怕死的冥王大人,悠悠飘到我身旁。
“这已经是他第七世,他早已不记得你,却世世为人,世世抚琴。
而你,早已积够功德,可离开地府,却宁愿受尽忘川蚀骨的冰冷,也要留在这里,只为每世瞧他一眼。”
冥王抚了抚我背,轻叹一气。
“我原先不懂你们这是为何?后来有些明白了。你我交情颇久,我不愿瞧着你一直沉沦下去,淼淼,你该离开了。”
他向来凛冽的脸上柔了几分,我心中颇暖,在这地府里,冥王一直待我如亲人。
我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冥王大人,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决定要走了,瞧见他时就决定了。”
只见冥王身子僵了一下,直直盯着我,满目写着“敢情本王方才的温情白流露了”。
“那你干嘛还哭得那么伤心?”满满的委屈与气愤。
“这不是不舍得地府和你们嘛,好歹呆了那么久。”我拍了拍冥王的肩头,拿起一碗孟婆汤装模作样喝了下,转身跟冥王潇洒说拜。
“冥王大人,淼淼去人间瞧瞧,下一世再回来看您。”
“罢了,去了就莫要再回来。”冥王朝我摆摆手。
我盈盈一笑,纵身跳入轮回。
11
许多年过去了,人间的风云总是时常变换,却似乎又有着某些东西不曾改变。
比如城中的江员外老来得女,特意请来算命先生为女娃起名。
那算命先生掐了半天手指,眉心快要打成死结,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襁褓里的女婴一眼,转而对江员外道:
“凡事因水结,凡事因水解,令千金注定与水有着不解之缘。”他捋了捋胡子,眼神变得高深起来,“贫道赠一淼字,愿小姐一生顺遂,良人相伴,幸福美满。”
江员外担心三个水威力不足,翻了个倍,于是,女娃取名为——江淼淼。
又比如,在江淼淼满月宴的时候,江员外的好友贺老爷带着他家两岁的小公子来了。
小公子瞧见尚在襁褓的江淼淼后,无比认真道:“等我长大了,要娶淼淼为妻!”
“泊怜,休得无礼。”童言童语惹得满堂哄笑,贺老爷不晓得平日乖巧的儿子怎么了,只能佯作训斥几句。
更神奇的是,襁褓里的小女娃好像听懂了似的,一把握住了小公子的手,冲他呀呀笑着,像是在允诺些什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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