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昏黄的灯光下,她静静地躺在棕色长沙发上,睫毛不停地跳动着,眼角带着些许淡淡的泪痕,像是在做一场梦,一场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的梦,又或是一场有始无终的梦。
“姨母……姨母……”
听到呼唤声,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外甥女正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手臂。
“令仪啊,什么事?”她强撑着身子坐好,顺手捋了下方才因睡觉而弄乱了的头发,无论何时,她都要竭力保持自己的庄重与优雅。
孔令仪面露难色。
看到外甥女的表情,她便已经猜到了几分,叹了口气,问道:“是不是那帮记者又来了?”
孔令仪点头,“上午的那拨好不容易才劝说走了,谁知下午又来了一拨,他们还在楼下扎起了帐篷,说是您不接受采访,他们就不走。姨母,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他们这是在等着我死啊!”她听罢冷笑道。
“姨母!”孔令仪惶恐不安。“姨母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我这就去赶他们走。”
“罢了。”她摆摆手。“让他们等着吧,反正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姨母!”孔令仪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急忙安慰外甥女,“孩子,别哭,生老病死乃是自然法则,况且,死亡对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解脱,我并不害怕死神。”
孔令仪仍旧在低声哭泣着。
“孩子,去帮姨母烤份樱桃饼吧,姨母饿了。”她摸了摸外甥女的头发。
“好。”孔令仪抬手抹了把泪水,转身往厨房走去。
看着外甥女的背影,她不由地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哪,令仪也已是垂暮之年,自己这百岁老人不知给她添了多少麻烦。人家常祝她多福多寿,可惜呀,她只有寿,没有福。
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阳台上,果然如令仪所说,楼下多了几顶帐篷,一大群人吵吵闹闹的,这种情景她这几年见多了,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这些人,倒是热心的很,比她自己还要关心她的身体。
“姨母,您怎么在这里?”孔令仪走过来给她披了一件披风。“阳台上风大,您的感冒还没好,赶快进屋去吧,樱桃饼已经烤好了。来,我扶您进屋。”
她迟疑片刻,指着楼下人群里那张属于亚洲人的面孔问外甥女:“台湾来的?”
孔令仪摇头,“好像是大陆来的。”
她沉思片刻,对外甥女说道:“放那个人进来。”
客厅里,对面的年轻记者颇显拘束,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捧着咖啡杯。
“你好!”她走上前去同那年轻人握手。
“您好,蒋夫人。”年轻人急忙站起身来。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猛然间听到别人这么叫她,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听令仪说,你是从大陆来的。”她坐到沙发上,同时也示意年轻人坐下。
“对,我是从大陆来的记者,三年前移民美国,现在在曼哈顿的一家报社工作。”年轻人回答。
“大陆哪里的?”她好奇地问道。
“南京。”年轻人说。
南京,这座城市似乎离她已经很遥远了,但一听到对面的年轻人是从南京来的,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顿时来了精神。
“你是在南京长大的吗?”她对那孩子颇有好感,也许是因为他来自南京吧,虽然她并不是南京人,但她年轻时曾在南京生活过,她喜欢那座城市。
年轻人扶了扶镜框,“我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三十岁以前,都没有离开过那里。”
“那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它。”她感慨道。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关于大陆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座千里之外的江南古城。
1927年的冬天,她在上海滩披着最时髦的婚纱嫁给了蒋中正,从此“蒋夫人”这个称呼便成了她的专属,就像大家称呼她的二姐宋庆龄为“孙夫人”那样,她喜欢别人这样叫她,对于她而言,那不仅仅是一个称呼,而是一个名分,一种身份的象征,还有,一场爱情的证明。
只是,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快三十年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们之间是没有爱情的,只有她的二姐说:
“他们一开始并无爱情可言,不过我想他们现在已有了爱情,美龄真心诚意地爱他,蒋也真心诚意地爱她。如果没有美龄,蒋会变得更糟糕。”
只有二姐懂她,可她早就于1981年故去了,大姐、大哥、二弟、三弟皆已不在人世,如今只留她一人孤苦零丁,好在还有外甥女令仪和她的丈夫在身边照顾着她。一转眼,已经到2003年了,时间对她而言,不知道是残忍,还是宽容。
她很友善地接待了那个年轻的记者,他提出的问题,她尽量都做出回答,这样好的待遇自然不是人人都有的,他比其他人幸运,谁让他是从南京来的呢。
“您跨越了三个世纪,您简直就是一个传奇。”年轻的记者称赞她。
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不过是一个被死神遗忘了的老人罢了,有什么好惊叹的,用“传奇”这两个字来形容她,她倒是不敢当。
“南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她的问题依然在绕着南京转。
“现代化都市,模样几乎都是大同小异,无非都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罢了。”年轻人看出来她很关注南京,于是就拿出几张他当年拍摄的南京城的照片给她看。
她看着那些彩色照片,回忆仿佛也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变化真大,能不大么?毕竟五十多年过去了,早就已经物非人也非了。
年轻人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问她:“蒋夫人,我能最后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她微微颌首。
年轻人说道:
“在我的故乡南京古城,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南京的行道树之所以是梧桐树是跟您有关。听老人们说,是因为您喜欢梧桐树,所以蒋先生就下令在南京城的大街上种满了法国梧桐。但也有人说南京广种法国梧桐一事始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是孙中山先生发起的。所以,我想问问您,关于这件事……”
“是。”她有些激动。“那是我的树。”
是的,那个传说是真的,那是她的树。
树是梧桐树,城是梧桐城。
她是宋美龄,他是蒋中正。
“谢谢您,蒋夫人。”年轻人得到了答案,急忙向她道谢。
“不必客气。”她叫来令仪送客人下楼。
晚饭过后,孔令仪前来同她道别,她要回自己家里去了,“姨母,有什么事就跟保姆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您。”
她点点头。
看着孔令仪转身打开房门,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外甥女。
“姨母,您怎么了?”孔令仪回过头来看向她。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令仪,将来如果有机会,替姨母回一趟南京,替我看看那些梧桐。”
孔令仪用力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开,眼泪掉落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
次日清晨,孔令仪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孔小姐,蒋夫人今天早上走了。”保姆在电话里平静地通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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