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秋实

作者: 青年太白 | 来源:发表于2019-03-17 15:44 被阅读151次

    春生未必有秋实

    知道杨秋实要嫁给段海生的时候,我很惊讶。

    我们是初中同学,上学那会儿,这俩人就老合不来,段海生经常欺负杨秋实,还给她取外号。杨秋实脸蛋长得不错,但右眼天生弱视,平时总虚眯着,段海生就老喜欢拿这事调侃她。其实他们关系不熟。但段海生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谁,只要他觉得有趣,就一定要去戏弄一下。我爸是我们班主任。有一次,杨秋实被段海生弄哭了,我爸还揍过他,但段海生并没放在心上,还把挨揍当做了炫耀的资本。

    杨秋实邀请我爸去参加婚礼,可他当天有课,来不及,便叫我去。他说,你们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面,正好聚聚。我想了想,没同意也没拒绝。他说,怎么,你真喜欢过她呀。以前我爸就老问我,是不是喜欢杨秋实。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他教了我们三年,但许多台面下的事情,他了解得并不深。

    我和杨秋实相识比较早,没上初中就认识了,不过,是通过她哥杨春生认识的。他们俩是龙凤胎。

    当年,水木桥曾流行过一阵弹珠游戏,我是玩得最好的人之一,到处找人挑战,再把赢来的弹珠,以比商店低三成的价格卖出去。刚开始我的生意顺风顺水,因为玩弹珠厉害,威信高,加之我爸又是教师,有信誉保证,所以找我买弹珠的人很多。有段时间,我甚至想过攒钱买一辆自行车。那曾是我童年的终极梦想。

    不过,就在我弹珠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水木桥忽然出现了一批碎珠,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当时一部很火的日本动漫叫《犬夜叉》,里面有一块神奇的玉珠叫四魂之玉。碎珠就像所有四魂之玉碎片集合在一起的样子,虽然满是裂纹,却显得更加完美和震撼。

    见过碎珠以后,我忙找人打听是从哪儿来的,因为商店根本买不到这种东西。而且我听说,兜售碎珠这人,已经开始在水木桥宣扬一个口号——真正玩弹珠的人,不仅玩弹珠游戏,还要懂得收藏。而他,卖的就是藏品。

    那人就是杨春生,一打听我就知道他们家是谁了。杨春生他爸杨连全在我们附近还算有些名气,因为人缘不好,早年间和村里人闹矛盾,自己一个人搬出来,地也不要了,靠着中学围墙修了个院子,院子里种些果树,养了大概二十几头羊。因为在当地找不到媳妇,杨连全去外面买了一个哑巴老婆。他很喜欢打老婆。以前我去上厕所的时候,老能听见围墙外哑巴的惨叫声。我曾远远瞧见过杨连全一眼,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从他的眼睛里,你好像能无时无刻读到四个字,生人勿近。

    顾及杨连全的名声,我本不愿和杨春生打交道,但我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后来,好奇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某天下午,我趁杨连全出去放羊,去了他们家。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春生,和我想象中的模样完全不同,他长得很黑,像一个常年在水里曝晒的渔民,性格也很木讷,完全不像个灵泛的生意人。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么别出心裁的口号到底是怎么从他嘴里出来的。

    我问杨春生,碎珠怎么做的。他说,这个不能教你。我说,你也是做生意的,应该知道,什么都有价。杨春生看了我一眼,说,你可以买了自己研究。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强烈的自信。真是个奇怪的人,神态,语气,明明都很笨拙,却又充满自信。不过他有骄傲的资本。事实上,找他之前我就偷偷试过了。碎珠应该是用普通弹珠烧成,但火候很难掌控,轻了裂纹不够,重了就会彻底碎掉。刚刚好,这三个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很难。我烧了17颗,才得到3颗完好的碎珠,连成本都挣不回来。

    我说,要不这样吧,我们来赛一场,如果我赢了,你就当面烧一次碎珠给我看。杨春生偏头想了下,说,好。我们选择了最简单的玩法,在规定的范围内,射中对方,或者对方失误出局,就算赢了。这玩法简单粗暴,也最体现基本功。

    那天下午,我和杨春生赛了十三场,胜六负七,最后一局打完的时候,太阳已经到了西边。杨春生把弹珠一收,说,今天就这样吧。我不甘心,说,要不再加两局?杨春生摇了摇头。原本我们说好玩九局,已经加两次了。杨春生说,其实你弹珠玩得挺好的。我说,你这么说,其实是在夸自己。杨春生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涌上了红色。他说,主要这是在我家,我比你熟悉地形,换个地方可能就不一样了。我说,我玩弹珠不挑地方,玩个一两局就清楚怎么回事了。

    过去,我一直跟人吹牛,玩弹珠技术最重要,其他都是借口。没想到如今报应到了自己头上。我低头看着发黑的双手,还有沾满灰的弹珠,忽然觉得好委屈。杨春生看了我一会儿,说,明天下午你再来,我烧给你看。我说,真的?他看着我脸上的笑,也笑了,说,嗯。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来到了杨春生家外面,但没进去,因为他们家羊还没出来。杨连全在家,我不敢去,只能蹲在不远的路口。等待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特别是你不知道要等多久的情况下。我把手插进兜里,里面装满弹珠,一摸到弹珠,我心情逐渐变得踏实。手掌和弹珠不断挤压,摩挲。抓一把,挤掉,再抓一把,再挤掉,快乐随之循环。

    我一边把玩弹珠,一边想着昨天和杨春生的对局。我很少那么认真过,也从没输得那么憋屈过。因为我知道,他技术实在我之上。玩弹珠又不是赌博,不可能每次都恰好赢我一局,除非他能控制输赢。

    杨春生虐了我。我必须承认这件事情,并且,一旦传开的话,他一定立马声名大噪。尽管碎珠已经让他有了不小的名气,但如果能踩到我头上,效果肯定更好。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当你获得的胜利越多,满以为再无敌手,总会有一个人,从不知名的角落走出,与你针锋相对,仿佛他就是为了对付你而存在。甚至于,你的一次次胜利,不过是最终败局的伏笔,是对方践踏而上的基石。

    那时我还不知道挫败这个词,只觉得突然一瞬间,心脏特别沉重,很痛很痛。我抬头看了眼天空,头顶太阳很大,很刺眼,地上的蚂蚁在搬家,我伸出手给它们挡太阳,可蚂蚁们似乎并不领情,全都沿着影子边缘走,半点没有进入阴影的意思,仿佛那是片雷池。

    段海生家在街上,整个水木桥,十里八村就一条街,平时赶集都在那条路上挤着,特别过年赶连集那会儿,尤其拥堵,堪比一线城市的早晚高峰。婚礼这天也很热闹,车队长龙从街头排到了街尾。段海生他们家是街上最豪华的几栋房子之一,初中那会儿,他家就很有钱了,听说,他爸妈在外地做药材生意,一年利润可以达到八位数。和段海生比起来,杨秋实就像一个灰姑娘,不过灰姑娘有出色的美貌,杨秋实却还算不上。听我爸说,前年段海生花了二十多万,给杨秋实做了矫正手术,眼睛治好不少。对此我没做什么评价。

    有些事情,就像刺,深深扎在心里,多年以后,你以为它已经被包融消解,实际上,早就成了心脏的一部分,一碰就疼。

    我走到段海生家对面的粉店,叫了碗米粉,前一晚特意跟我妈说过,不要给我做早饭,有阵没吃家里的米粉了,想去尝尝。一进粉店,闻着熟悉的老粉味儿,胃口就打开了。水木桥的米粉,粉质粗糙,容易入味,吸进嘴里的时候,味蕾和粗糙的表面纠缠,能充分刺激感官。香辣的汤味跟着米粉一起,窜进咽喉,冲出鼻翼,会让人彻底沦陷在米粉和臊子的气息中。

    小时候,米粉是奢侈品,可望而不可及,大多数时候,只能远远隔着粉店灶台嗅一嗅香气。光是闻味就能吧唧好半天。如今虽然能随便嗦粉了,还是觉得好吃,怎么都不会腻。若说有什么东西,小时候极为渴望极难得到,现在唾手可得却依然喜爱的,水木桥米粉能排进前三。

    我来得正是时候,米粉刚端上桌,迎亲的车队就进街了。对面屋的人全涌了出来,站在街道两边,车队一停下,大家就开始起哄鼓掌。一众伴郎团急急忙忙跑来,分站大门两边,举起礼炮,好像开道的仪仗兵。

    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听说,接新娘没去杨秋实家。她住在市里一个酒店,段海生先把她接回来过门,然后敬茶,敬完茶以后,再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起杀回市里开席。

    杨秋实是本地人,却让车队在市里乡下来回跑,好像娶外地媳妇一样。不太了解的人可能会骂她没良心,但我知道为什么。

    欢呼声陡然暴涨,新郎抱着新娘从车里下来,往台阶上走,守在门口仪仗兵逐次放出礼炮,闪亮的彩带洋洋洒洒,淋在最受瞩目的两个新人身上。鞭炮几乎在同时响起。一片响亮鞭炮声中,段海生抱着杨秋实跨进大门。进去之前,段海生和旁边的伴郎说了些什么,我坐在粉店,终于看清了两个老同学的模样。段海生依旧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今日大喜,脸上笑意更是浓郁,被抱在怀里的杨秋实,紧紧搂着丈夫脖子,视线没离开过片刻。

    十几年没见,她确实变化挺大,好像更加明媚阳光了,脸上笑容也更自信。还有,那双眼睛。我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双眼睛,敞亮,自信,充满光泽。可能是化了妆的缘故,尽管右眼还有些虚眯,但不明显,至少很难让我把她和记忆里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我放下筷子,忽然感觉有些反胃。

    那天,在路口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杨连全才终于赶着羊出来。他远远看了我一眼,我忙把头低下,继续和蚂蚁玩耍。等他走远以后,我飞快跑进院子。院里除了杨春生,还有杨秋实。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当时,杨秋实正坐在树下看书,阳光透过树叶映在她脸上,轻轻摇晃,明暗斑驳。我好像能看到她脸颊的绒毛。杨春生走过来,说,你来了。杨秋实抬起头。我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只睁着,一只虚眯,眯得只剩一条缝。我别过头,看向杨春生,说,嗯。

    后来我反复回想过那个画面,当时我没有多看杨秋实,一方面是觉得不好意思,另一方面,我怕她察觉到我在看她的眼睛。说实话,第一眼确实挺好奇的,但我知道那不礼貌,所以立刻收起了好奇。

    我到了以后,杨春生拉着我进厨房。他烧碎珠的方法和我不太一样,我用煤球烧,可以直接放在蜂窝洞洞上,他们家烧柴禾,不能往火上摆,所以他用铁丝做了个大约半米长的钩子,钩子上再缠出一圈圆环,刚好能放弹珠。

    杨春生把弹珠放上圆环,然后慢慢伸进火里。他一边烧一边给我解释,弹珠刚碎的时候特别脆,稍微给点力就可能碎开,只能让它自己裂,感觉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收了。杨春生对火候把握得很好,铁钩在他手里就像鱼线一样,一会儿升一会儿降,弹珠的裂纹仿佛受其摆布生成。大概四五分钟,杨春生把碎珠提出来,放到我面前的地上。

    他说,得等它凉一会儿。趁这个空档,我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什么烧不好了。因为我放煤球上烧,要想提起来,得用铁钳去夹,弹珠刚裂,温度没降之前很脆,忽然受到外力,自然容易碎。

    我把想法告诉杨春生。他说,对啊,所以其实很简单,你不要心急,烧碎珠就是考验耐心,时间到了就好。杨春生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真诚。他的眼睛黝黑明亮,瞳孔比一般人要大。看着他,我眼前忽然浮现出杨秋实的模样。我想,或许她眼里的光被杨春生抢走了?

    看过杨春生示范,我说,要不我来试试?他说,好。我从兜里抓出一把弹珠,开始烧。老实说,成功率的确比之前高,甚至好几次烧出了特别完美的蛛纹,就是那种从圆心扩散出来的裂纹。虽然弹珠纹路只能看运气,但我也归功于杨春生的钩子设计得好。只不过,就算这样,我的成品率还是远不如他。

    我默默计算了一下,按照当时杨春生对外出售碎珠的价格,我能做到小赚,但如果和他抢生意,根本没有竞争力,因为他完全可以再压低价格,让我赔得血本无归。这样一想,我很沮丧,同时又为阴暗的内心感到惭愧。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那些花里胡哨的弹珠完全失去兴趣,全身心投入到了烧弹珠的事业中去。我成天黏着杨春生。他没有办法,只好手把手教我,该怎么提放钩子,怎么掌控时间,确保弹珠不会因为火势太猛而彻底崩碎。他耐心好,对火候把握又精准,烧出来的弹珠品相大多在我之上。慢慢的,我意识到,恐怕不管我怎么努力都赢不了他了。并且,我也不再想去赢他。

    我和杨春生成了真正的朋友,只要杨连全不在,基本都在他家泡着。有时我们也出去赢别人的弹珠,然后一起卖,卖到的钱平分。除了碎珠,杨春生还会做很多东西,虽然他人看着木,但手巧。木工,石工,编草,样样在行,一走进房间,全是小物件。杨春生说,这些都是跟他爸学的,他爸会做的东西更多,最厉害的要属堂屋里挂着的那把土铳,杨春生曾拿下来给我看过,那是他爸最得意的作品,完全靠自己设计的,可以发射铁珠,专门用来驱赶果园里的鸟。

    杨春生做那些东西,大部分拿来卖。水木桥留守儿童多,小孩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零花钱,这些钱大部分交代给了游戏厅,再就是泡泡糖和辣条,不过,杨春生总有办法抠出来一点。尽管是很小的一点,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也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了。

    和杨春生熟了以后,我发现,这家伙是个真正的财奴,每次分完钱,我提议去商店逛逛,他总是拒绝。我请他也不要,反正会想出各种托词。有次卖弹珠赚了两块一,我们一人一块。我说,剩下的一毛买根辣条,咱们平分吧。杨春生支吾半天,说,要不,你把一毛给我,回去我补你一些弹珠。我气得把钱甩他脸上就走了。

    虽然很受不了他的行为,但老实说,我又很佩服他。我算过一笔账,如果我能像他一样把钱都存下来,或许能在上初中之前,就攒出一辆自行车。

    我们的弹珠生意持续了很长时间,甚至,还连同几个贩子一起制定了等级森严的兑换制度。弹珠一般有单花双花多花,以及各种各样的纯色奶色彩色,依据漂亮和稀有程度区分等级。比如,单花珠和双花珠等价,一颗无花珠等于两颗单花珠,一颗三花珠等于三颗单花珠,一颗纯色珠等于三到五颗三花珠(视纯色珠的稀有程度而定),而一颗奶珠又可以兑换到两颗纯色珠。碎珠作为顶尖藏品,在原有价值的五倍左右。大体就是这样一个规则,除非特别珍稀的珠子,可以单独议价,否则都按此比例兑换。

    以钱换珠,以珠换珠,曾在水木桥火爆一时,直到三合亭小店突然开始大规模贩卖纯色以上的珠子,价格低廉,以至于各种奇异弹珠泛滥成灾。

    几乎一夜之间,火热的弹珠交易宣告瓦解,再没人提起。

    那天下午,我和杨春生蹲在他们家院子里,呆呆望着各自收藏许久的宝珠,一脸失魂落魄。玩弹珠曾是我们共同的骄傲,现在却好像成了一个笑话。那是我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一个时代远去的痕迹,而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安静许久,我转头看向杨春生,说,我不想玩弹珠了。杨春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的弹珠,嘴唇微微抖动,没发出任何声音。我说,要不这样吧,咱们挑些最喜欢的弹珠,一起埋进地里,十年以后再挖出来。杨春生低头想了会儿,说,好。

    我们在果园角落找了块地,挖了个很深的洞,然后,把装满彩色弹珠的塑料罐放进去。放进去以后,我们互相看了看,笑了,笑得特别灿烂。

    埋完弹珠以后,我和杨春生一起坐在柑子树下。我问他,你攒钱干什么?我说,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偷攒钱,你也有什么很想买的东西吗?杨春生叹了口气。他说,你要保证不说出去。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难以理解的沉重。我也跟着严肃起来。当然,我说。

    杨春生看了眼院子里坐着的杨秋实,从身前捡起一根木棍,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圈。他说,我妹妹右眼天生弱视,看不清东西,而且,以后视力会越来越差,她一个女孩儿,经常眯着一只眼睛,做事不方便,后面也不好嫁人,就算嫁过去,肯定也要被人讲。我说,其实她长得挺好看的。说这话的时候,我直直盯着树下的杨秋实。杨春生没注意到我的异样。他说,就是这样,才更加可惜呀。我转过头,说,所以你要攒钱给她做手术吗?嗯。杨春生点头。我说,要多少钱?他说,我以前问过,最少要五千。

    五千块钱。我倒吸了口气,说,是我爸半年的工资了。这笔钱,别说杨春生,哪怕杨连全,恐怕一时都很难拿出来。杨春生把棍子插在圆圈中心,轻轻叹了口气。他说,我爸讲我妹眼睛是天生的,手术也没什么用,只能怪命不好。我说,所以你就决定自己攒钱。嗯。杨春生点头。那你现在有多少?我看着他。他说,四百七十三块三毛。哦,我说。

    我一直看着树下的杨秋实,她估计是感觉到了,抬起头,向我望来。我冲她笑了笑。认识这么久,我和她的交流大部分是微笑。有时候杨春生被他爸带上山,就她一个人在家,见到我来,她就说,我哥不在。然后,我们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杨秋实虽然不像她哥这么木讷,但也不太爱说话,平时文文静静,回家以后,写完作业就看书。明明视力不好,却还那么努力看书,好像生怕以后没得看。

    我转过头,说,你妹妹知道这事吗?杨春生摇头,说,不知道。并且,他说,我妹的手术最好十三岁之前做,过了这个年龄,效果会差很多。

    我默默算了一下,十三岁,也就是四年之后,按照他的速度,那好像不可能完成。我本想提醒他一下,刚把嘴张开,又闭上了。杨春生盯着地上的圆圈,一脸沉默。他又不傻,怎么可能连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清楚。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杨春生体内有一股我无法理解的能量,很强大。和他比起来,我好像一只蚂蚁。

    我问过杨春生,有没有可能说服他爸。一年存不下来就两年,不行就三年,只要他爸愿意,肯定有办法把钱凑出来。杨春生说,他爸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改变。我想了想,觉得也对,否则也不会人人说他是怪人了。

    杨连全是一个特别心狠的人。他老婆,也就是杨春生他妈,是外地买来的,一个哑巴,心智估计才四五岁吧。他不仅经常打她,白天不在家的时候,还把她锁房间里,就是为了防止她跑掉。杨春生兄妹俩曾为这事求过杨连全,平时让他妈出来走动走动,但杨连全不答应,还把杨春生打了一顿。

    有一次,我在他家玩的时候,他妈在房里使劲撞门,一边撞一边叫,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哑巴妈妈讲的话,只有他们家三个能听懂。那天,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问杨春生,你妈是不是想出来。他说,嗯。我说,那为什么不让她出来。他说,我爸不让。我说,他现在不在。杨春生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我帮你盯着,你把你妈放出来待会儿。杨春生看了看我,然后看向他妹妹。杨秋实一直在看我们。她说,行。房门钥匙在杨连全身上,但杨春生其实早就配了一把,只是一直没敢用。

    打那以后,只要杨连全不在家,我们都会偷偷把他妈放出来一段时间。他那个哑巴妈妈,其实很懂事,每次杨春生让她回房的时候,她都特别听话。我去得多了以后,他妈会冲我笑,剥了柑子,还会分几瓣给我。这个地下活动持续了很久,一直都没被杨连全发现过。我猜,杨春生能把我当好朋友,这件事情也算一个重要原因。

    水木桥后来还流行过几款游戏,街上网吧没开起来之前,那些游戏充实了我们的课余生活。我和杨春生活跃在各个村子,到处征战,然后再把战利品低价出售。按照惯例,赢来的钱还是平分,但如果有多的,我会让给杨春生,他也不再拒绝。那个秘密共存于我们心底,只有这时候,交互的眼神才能将其打开。这份默契,好像能给苦涩的生活稍微添些甜味。只是有件事情我始终没告诉过杨春生,那天以后,我也开始偷偷攒钱,尽管毅力不够,每次都是进一大步,退一小步,却也算稳定前进。这是独属于我的秘密。并且,一想到这个秘密,我会有种奇怪的骄傲。

    除了兜售战利品,我还在中学推销杨春生做的小玩意儿。我爸是寄宿班的班主任,他班里的学生是我最大的顾客群体。一到自习结束,我就跑进教室,给他们看杨春生做的摆件挂饰,还有一些特别实用的工具,价格不贵,大多在两块三块。收到钱以后,杨春生一般会在心里算一遍,然后告诉我,已经有多少了。我也会悄悄加一笔。每当这种时候,我们两个都会像傻子一样笑起来。

    那时我们从没想过,攒到钱以后怎么办,事实上,我们也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家医院,该怎么找医生,手术是什么样子,它到底有没有用。我们一概不知,也从不去想。五千块钱本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光是追逐这个,就已经到达了我们的想象边界。

    后来,我和杨春生一起进了水木桥中学,同一个班级,杨秋实也是。那个时候,水木桥刚开设寄宿班没几年,由于条件有限,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的学生能够住校。所谓寄宿班,其实也就是重点班,除了家离学校确实特别远的,大部分都是成绩好的学生。我和杨春生兄妹属于后者。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关系户。段海生就是第三种情况。

    我和段海生是小学同学,还坐过一学期同桌,但我俩关系一般,感情最深的时候,往往在考试前一两个星期,他会给我买零食,然后死皮赖脸黏着我,求我给他做小抄。他的手段不算高明,比我以前黏杨春生低端多了,但很有效。有钱能使鬼推磨,老祖宗的话不是白讲的。况且,他们街上一帮人,互相以老表相称,在学校混得很开,尽管我爸是班主任,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我也不想得罪他们。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段海生老喜欢有事没事欺负杨秋实,他坐她后面,上课的时候就揪她头发玩,没事还从下面用脚勾杨秋实凳子,让她坐不安稳。杨秋实一生气,他就死皮赖脸的笑,然后稍微收敛一点。后来我知道,那其实不叫收敛,节奏一直在他手里。他了解杨秋实什么性子,总能在她彻底爆发前把她的情绪按下去。

    段海生还联合他的兄弟们,给班里很多女生起了外号,比如什么大波妹,卷毛狗,毒气弹等等,都很低俗。杨秋实也有一个,叫眯眯眼。他们总在厕所抽烟聊天,讲很多黄段子,甚至还有关于女老师的。有一次,我和杨春生去上厕所,听了半天,才知道他们在说杨秋实。我知道,杨春生和他妹妹平时在外边不怎么讲话,但他心里其实很在乎。当我意识到他们在讲杨秋实的时候,忙拉着杨春生走,但他没动。那一瞬间我知道,事情可能要糟。

    杨春生用力甩开我的手,一言不发,走到段海生面前就是一拳,恰好打在鼻子上,立马就见血了。段海生捂着鼻子嗷嗷叫,几个人很快厮打在一起,我想上去拉架,也被打了一拳。杨春生力气很大,当时对方四个人,想把他摁到地上,愣是没压住,反而每个人身上都挂了点彩。回到教室以后,我爸看着几个家伙鼻青脸肿,冷哼了一下,没有多讲什么。

    那时候,学生打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除非闹大,否则老师不会管。这也是有前车之鉴,曾经就有老师强行干预,结果被人偷偷放了黑拳。要想真正治服他们,只有以暴制暴。要么,你在外面也有槽子上的关系,让这些小年轻忌惮,要么,就像我爸这种,本身就很暴力。

    每次我爸真看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动手,扇耳光,一扇就是十几个,扇到人家站不稳,有一次,还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把一个学生踩在地上,问他服不服,人家说服了,他才松脚。我爸这样的人,很招人恨,在我毕业之后,就有学生拿着刀在校门口骂娘,让我爸以后出门小心点。但同时,我爸在那群小混混心里又有一种特殊的地位,仿佛值得他动手的,才算真狠人。

    我后来还跟我爸开玩笑说,凡是被你打过的啊,吹牛都多个资本。段海生就属于这类。那次被杨春生打了以后,他记在心里,一直想找回场子。在教室里光明正大的打架他还不敢,只会偶尔放点阴招,然后威胁几句。因为这个,杨秋实眯眯眼的外号也被曝光,段海生开始当着她的面喊外号,然后像个傻子一样的笑。有天,杨秋实实在忍不住,就哭了。我爸知道后,把段海生喊到教室外边,说,你很会取外号啊?段海生说,还好。我爸给他扇了一巴掌,说,有多好?段海生揉了揉脸,没说话。我爸又扇他一巴掌,取外号?我爸每问一次,就扇一巴掌,我在教室里数,一共问了十五遍。算上最开始的一个,就是十六巴掌。

    段海生后来说,我爸每扇他一下,他就后退一点点,大概第十下的时候,就退到柱子上了,没地方退那几下,头都差点震晕。被我爸打过之后,段海生并没有消停多久。他们几个老表,成天嘻嘻哈哈,打人和挨打都是家常便饭。其实,这样的人在水木桥并不太惹人厌,虽然他打你是真打,但跟你玩的时候,也是真想跟你玩,只能说没心没肺,不能说坏得彻底。不过,对于杨春生和杨秋实这对兄妹来说,段海生的确很讨嫌。这也加深了杨春生快速攒钱的渴望。

    上初中以后,我们攒钱速度就变慢许多。因为在当时的水木桥,初中生几乎意味着成年,绝大多数水木桥人,初中毕业后都南下广东打工,可能有些会去技校过渡,但通常不会太久,甚至有些人,即便考上高中,也会因为考大学无望而果断辍学。这一点上,水木桥人有着充分的自知与精明,或者说,早熟。所以,初中生是不会再玩小孩子游戏的,我和杨春生也羞于去挣他们的钱。所以那时他经济来源只有出售小物件,但显然不持久,而且周期长。

    杨春生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第一年寒假,他跟他爸说了一声,去了市里的螺丝厂打工。那是我俩认识以来,第一次分开那么久,再见面的时候,杨春生明显瘦了一大圈,但看起来很开心。我问他,存了多少钱。他给我竖了一个手指头,说,一千,交了三百,还剩七百。我说,怎么这么多?他说,正常只能存到五百左右,但我开销小,比别人能多存一些。我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但一看到他脸上满足的笑容,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杨春生告诉我,按照这个速度,后面再努努力,也许上初三的时候,就能把钱攒出来了。

    第二年暑假,他又去了市里,整整两个月,我没有见过杨春生一次,直到开学当天下午,他才淋着雨从外面跑进学校。那时候,大家都已经坐在教室自习了。我带他去找我爸报名,交钱,领书,收拾床铺。收拾东西的时候,宿舍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说,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说,工资按天算的。我说,哦,这次存了多少。他冲我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种面值的纸币。杨春生把钱摊到床上,说,两千一百七十七。我说,交多少?他说,七百,已经交过了。我一愣,转头看着他,那双黝黑的眸子里,全是笑意。我眨了眨眼睛,说,你厉害。杨春生往床上一躺,看着上铺的床板,重重吐了口气,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小时候,想什么事情都很简单,以为都跟做题一样,有标准答案,只要划出一条线,然后努力朝着那个方向奔跑就好,这一路,不管多么辛苦,只要能看到曙光,就一直有希望,泥泞也好,跌倒也罢,都无法动摇丝毫决心,挫折这个词,一直活在我们脑海里,却始终没有具体模样,那似乎是个十分遥远的概念,我们沉浸在对于胜利的渴望里,看不到隐藏在黑暗中的危机与困难,然而,它们真正降临的那一刻,会让你感受到,什么叫摧毁与绝望。

    杨春生回来的第二天,发现装钱的袋子不见了。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所有人的床都被他掀了一遍。门口围了一群人,我努力挤进去,帮他一起找。我说,昨晚你把袋子放在哪里。杨春生眼睛通红,声音哽咽,断断续续的说,锁在箱子里的,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在。我知道,他不敢把钱放家里,除了暑假挣的两千一,还有以前攒的一千多,一共三千五百多块钱,全在那个自己做的木箱子里。他在箱子底部做了个夹层,专门用来藏钱,每天都会至少检查一遍。

    看着杨春生的眼睛,我鼻头一酸。我说,我去告诉我爸,让他帮我们找。杨春生说,肯定是被人偷了,怎么找啊。说完,他蹲到地上,捂着眼睛,开始嚎啕大哭。

    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杨春生哭,哪怕被打得再惨,他都没有哭过。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杨春生流露出那么脆弱和强烈的情绪,以至于我也跟着大哭起来。

    没过多久,段海生来宿舍了,看到里面乱七八糟的样子,他先是骂了句娘,然后看着杨春生,说,哟,听说你钱丢了呀。几十块?有必要这么翻别人的东西吗?我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就不能体谅一下人家吗?段海生嘴巴一撇,说,我体谅他?他体谅我吗,凭什么翻我的东西。段海生说着往自己床铺走,说,哼,我倒是要看看,我的钱有没有丢,谁知道某些人会不会趁这机会偷我钱。杨春生猛地从地上跳起,扑向段海生。段海生早做好了准备,杨春生刚起来,他就转身挥出了拳头,两人扭打在一起,门外看热闹的,很多段海生的兄弟,全冲了进来,他们七八个人,把杨春生围在地上踢。我朝门外喊:去喊我爸来。

    我以为这能让段海生收敛些,没想到他们踢得更欢了,杨春生就像根木头一样,抱着脑袋,缩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大叫一声,猛地撞进去,趴在杨春生身上。段海生说,你起开。我死死盯着他,没有说话。段海生看了眼外边,朝地上啐了一口,说,刘佳,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吗?你知不知道,学校很多人都想弄你,你等着瞧就是了。

    我爸上来后,段海生反而先上去告状,说杨春生发神经,翻大家床铺。了解事情经过后,我爸谁也没骂,就让杨春生跟他下楼。段海生在后面冲我做鬼脸。他说,杨春生那小子,我迟早要给他打残。我说,那你知不知道他丢了多少钱,三千五,那是给他妹妹做手术的钱。段海生听完楞了一下。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下楼走了。

    我爸为了杨春生的事情,专门花了一个晚自习,让他自己走上讲台,把这些年攒钱的故事讲一讲。好多女生都听哭了,杨秋实是哭得最厉害的那个,她趴在桌子上,一直没起来。最后,我爸说,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希望你晚上悄悄把钱放回去,或者交到我这边来,我可以发誓,绝对为你保密,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是,如果过了明天,钱还没回到杨春生手里,我也可以发誓,一旦被我查到,我一定让你后悔做了这件事情。

    偷钱的肯定是教室里的某个人,可惜的是,直到我们毕业,都没能找出那个人来。我不知道,他心中有没有过一丝愧疚。那段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每个人都很热情,还有人建议捐款,让大家一起凑钱。比较意外的是,第一个提出这想法的是段海生。那天,段海生说完以后,杨秋实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冲他大吼:我不要你可怜。说完这句话,她就跑出了教室。从那天开始,再没人敢提那笔钱的事情,段海生也没再喊过眯眯眼。

    很长一段时间,杨春生都精神恍惚。他说,刘佳,你感觉谁像小偷?我说,我不知道。他说,我现在觉得他们都好讨厌。我说,你别这样想。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想读书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的全是懊恼,以及,深深的失望和痛苦。他说,我妹跟我说,她不想做手术,反正手术也没用,但其实我知道,她一直都想做,也很在乎别人的看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很多话到了嘴边,说不出口。最后,我拍了拍他肩膀,说,可能生活就是这样吧,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无法改变。

    后来,这件事情逐渐淡化,我和杨春生也没再提攒钱。我拿出抽屉里的五百多块钱,交给我爸。我爸说,你怎么有这么多钱。我说,这是替杨春生攒的。我爸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想买单车吗,用这钱都可以买两辆了。我说,现在不想买了。我爸说,哦,这样吧,这笔钱算你的,想要了找我拿。我说,好的。

    原以为,那件事情也会像我的五百块钱一样,存入记忆深处,再不被提起。但我没想到,那只是真正悲剧的开始。

    杨连全不同意杨春生辍学,甚至在知道他的想法后,狠狠抽了他一顿。那天,我就躲在院子外边,杨春生跪在树下,杨连全拿着一把刺条,在杨春生背上猛抽,一边抽,一边骂,他妈的,老子吃苦受累为了什么?你他娘还不知道争气,不读书就打死你。

    杨春生被抽得满头大汗,却没开口求过一句饶。

    没有办法,杨春生还是继续在学校上课。又过了一个学期,他忽然找到我,说,我知道谁偷的钱了。我说,谁?段海生。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杨春生咬牙切齿。看着他那么狰狞的表情,我有些害怕。不会吧,我说。就是他。杨春生说,你没发现他最近很有钱吗,老是请客,还给我妹妹送东西。

    说起给杨秋实送东西,我心里也有点不舒服。我说,但是他家本来就有钱。杨春生说,以前他也没这么多钱啊,肯定是把我钱偷了,上个学期大家都盯着,还不敢花,这学期才拿出来用。我说,就算这样,你也得有证据才行。杨春生说,不需要证据,就是他。跟着,又说,我就是来跟你说下,你放心,我会让他承认的。目送杨春生走的时候,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堵,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

    那天是周六,所有人都回家了,下午,我和院子里几个人一起在操场打球,忽然听到一声枪响。我几乎立马反应过来,那是杨春生家。我记得,杨连全有一把土铳,平时用来打鸟的。

    杨春生上午说的话在耳边响起,我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我和几个朋友一起爬出围墙,往他们家院子跑,一靠近,就听见了里面的哭声。是哑巴在哭。我连忙冲进去,一看,杨连全倒在院子里,边上摆着土铳,周围全是血。哑巴跪在旁边,咿咿呀呀的哭,见到我们以后,她指了指杨连全,又指了指我。我低头一看,杨连全胸口还有起伏,子弹应该是从眼眶打进去的,穿过整个脑袋,右眼眼珠都炸出来了。我看得浑身鸡皮疙瘩。因为没有手机,我叫人赶快回学校打诊所电话,然后问哑巴,他们兄妹俩在哪里。她使劲摇头,摆手,然后指着地上的杨连全,一顿哭。过了大概二十几分钟,医生从街上赶过来,他进到院子,问我什么情况,我说不知道,他哦了一声,走到杨连全身边蹲下,先搭手腕把了下脉,又翻起他左眼看了看。几分钟后,医生对哑巴摇了摇头,说,没得办法了。

    哑巴忽然尖叫起来,抓着他的手臂猛摇。

    医生转头看向我,说,我记得他还有两个小孩吧,人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听到枪声后过来的。这时候,院子外边忽然响起一阵摩托声,我们回头看去,居然是段海生带着十几个人冲过来,气势汹汹,手里都拿着砍刀。隔老远他就冲我喊:杨春生那狗崽子呢?结果,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地上的杨连全。段海生愣住了,说,什么情况?

    医生是他表舅,问他,你来干什么的?段海生说,下午,杨春生拿了把土铳,守在网吧后面蹲我,从我身上抢了四千多块钱。我说,他哪里来的土铳?段海生看了眼杨连全,说,我怎么知道,他就跟个疯子一样。跟着,他小声说,我操,他不会疯到把他老子都干死了吧。我说,放你娘的屁,他说是你偷了他的钱,找你要去了。段海生看着我,说,你知道他要来找我?我说,我知道,但不知道他拿了铳。段海生啐了一口,说,真他娘倒血霉了。说完,他就转身往外走。我喊住他,说,那钱到底是不是你偷的。段海生猛地转过来,差点把砍刀挥我身上。他说,你他妈放狗屁,老子需要偷别人钱吗,那是我去年的压岁钱。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硬着头皮说,但杨春生就觉得是你偷的。哼,疯子。段海生说完就走了。

    医生跟我说,他这样是救不了了,叫市里医院来也没办法,可以准备白事了。我点头,哦。医生走了以后,我蹲在院子里,看着杨连全。他那会儿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感觉,能不能听到声音,不过,就算能听见,估计也只能听到哑巴的哭声吧。

    我小时候见过不少死人,外婆封棺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他们一寸寸把棺材合上,外婆躺在里面,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杨连全这个,是我第一次见到血腥的死人画面,后来许多年,经常在我脑海里闪现,有段时间,还曾给我带来过很大的恐惧。但当时没有。我静静望着杨连全的胸口,看着它起起伏伏,我就跟着那个节奏,一起呼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那好像又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医生走后没多久,杨秋实从外面跑了回来,眼睛哭得通红。哑巴看到她,咿咿呀呀说了一大堆。杨秋实听完以后,把手里东西一扔,捡起地上的土铳看,看完以后,发疯一样的把铳又踩又砸。我说,你妈说了什么。她回头看着我,说,我哥呢。我说,没见到,上午走了以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段海生说你哥抢了他四千多块钱。杨秋实说,他就知道钱。我说,他是为了你。杨秋实冲我大喊:我不需要。喊完以后,又大哭起来。我说,你妈到底在说什么,我来的时候,你爸已经出事,就你妈在。杨秋实说,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我不知道她说的你们,指我和院子里的几个人,还是另有所指。不过既然她回来了,我也不想再继续待下去,最后看了眼杨连全,走了。

    杨连全丧事办得很简单,村里人基本不和他来往,哪怕他出了事,也没人想管,最后是杨秋实挨家挨户的求,才终于求到几个大人,一起把杨连全的棺材抬进坟山。自始至终,都没见到杨春生的影子。事实上,从那以后,我也没见过杨春生。

    杨连全的死绝非普通的意外,尽管他家对外说是土铳走火,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猜杨秋实一定知道什么,可是她不说,并且,从那之后就没再跟我讲过话。一直到毕业,欢送会那天晚上,大家喝了很多酒,都不想睡觉,就从宿舍把凉席被子都拖出来,在操场上摆了一大片,男男女女,一起坐在凉席上聊天。凌晨两三点左右,大家陆陆续续睡着。我本来也睡了,后来被尿憋醒,想起来方便一下,忽然看到杨秋实一个人蹲在角落,默默看着家的方向。

    那天夜里月光很亮,我看着她的背影,一些沉寂许久的柔软又被触动了。我轻轻走过去,跟她一样蹲下。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就这样和她一起看着围墙外边。很久以后,她忽然开口了。她说,我爸是被我哥害死的。我大致能猜到,但想不出细节。我说,是他用土铳打的吗?杨秋实说,不是,我哥拿走了我爸的铳,他以前也偷偷做过一把,但一直不怎么灵,那天,他把我爸的铳换了,去找的段海生,我妈说,我爸下午想打鸟,结果子弹打不出来,他拿起枪管看了一下,子弹突然就射出来了。原来,真相就是这样,没有太复杂的剧情,就是残忍。

    大概是觉得夜里有些凉,杨秋实抱着肩膀,身子狠狠缩起,那只虚眯的眼睛里,噙满泪水。我看着她,说,春生后来回过家吗。杨秋实摇头,说,没见过,但他寄过钱回来。我说,哦。跟着,又问她,那你恨不恨你哥。杨秋实想了想,说,以前恨,现在没有了,但是也不想再看到他。她看了我一眼,说,也不想再看到你。我说,嗯。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待了很久,大部分时候沉默,最后分开的时候,杨秋实说,如果以后你见到我哥,告诉他,我不恨他,然后...叫他好好生活吧。我点头,说,好。

    段海生家很热闹,过门的时候,应该还做了什么游戏,屋里一片叫好。我走出粉店,看了眼停在路口的两辆大巴,那是段海生包的车子,会跟着车队一起回酒店。我想了下,没有上车,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因为我不知道,杨秋实现在还愿不愿意看到我。有些事情,时间会给你答案,但大多数时候,得不到答案。就像我,曾经很想再见杨春生一面,很想告诉他,那钱不是段海生偷的,也很想问他,这些年后不后悔。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走出不远,身后再次响起鞭炮声,车队即将出发,返回市里。我回头看了眼热闹的送亲队伍,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杨春生一定会回来,可能就在今天,也可能明天,反正,一定会回来。

    希望到了那天,他能过来找我,喊我一起,把那罐弹珠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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