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老奶奶,您要找的无珠凤冠就在那边的区域展览。”
“好,好。”我对着指路的小姑娘道了谢。接着,朝着她指的方向,慢慢走进展馆。
我的脚步努力放得很慢,让自己尽量显得平静。然而拄着拐杖的手却止不住的颤抖,那是心中抑制不了的激动。
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见附近的黎县出土了几件珍贵文物,其中就有这顶无珠凤冠。
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它。
不同的是,那时的凤冠上镶着一颗硕大的珍珠,华贵异常,让人过目不忘。
如今,因为少了一颗珍珠,凤冠的中央空荡荡的,即便周围精美无损,依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
有专家和游客围着无珠凤冠叹息。
我拄着拐杖,走近展台。
隔着玻璃,仿若隔着六十年的岁月,我再次见到这顶凤冠。
它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我没忍住流了泪。
有旁边的工作人员见状,上前问询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我只是,只是……”
话哽咽了半天说不出口,在工作人员的注视下,我缓缓掏出一个布袋子,从里拿出一颗擦得光亮的珍珠。
顿时,吸引了周围很多人的目光。
有专家看看我手中的珍珠,又看了看凤冠,不可思议地说:“这颗好像就是凤冠上遗失的珍珠。”
语惊四座,大家将目光从珍珠移到我满是泪痕的脸上。
好像都在等一个答案。
02
这颗珍珠是二剩送的。
凤冠原本是村里地主李家的财物。
那时正值日军侵华,世道大乱,不少流亡的难民成了土匪。
地主李家跟山头里的匪徒勾结,在村里称王称霸,官家老爷根本不管事,大家都不敢得罪地主李家。
我们村偏远,日本鬼子还没打过来,即便碰见三三两两想摸进村的鬼子,也被山里的土匪拦路干掉了。
村里的人恨土匪霸道,却也不能不倚靠他们保护村子。
二剩就是土匪窝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的,土匪头子一声喊,他就往前冲。
有次又冲在头阵,不小心碰见拿枪的鬼子,因而受了重伤,是村里开药铺的张大夫悉心照料三天三夜给捡回一条命。
自此,他就时常给张大夫打打杂。
我会认识二剩,是因为我和张大夫的儿子阿亮相恋了。
在往返张家药铺时经常能看见二剩,不过,我与他仅仅是点头之交,碰见面最多是打个招呼罢了。
我的父亲和张大夫默认了我和阿亮的婚事。
我心里早就认定,这辈子我就是嫁给阿亮了。
直到我的父亲忽染恶疾去世,家里断了生计。我的母亲是父亲后来续的弦,不仅霸占了本就不多的财产,还要将我许配给地主李家的三儿子李魁做小妾。
整个村里都知道地主李家的三儿子长得人脑猪相,看见漂亮姑娘就爱动手动脚,是个十足的下流胚子,后院里都娶了五位姨太太了。
后母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就收了地主李家的聘礼钱。
我死也不从,地主李家就带了一堆人来找麻烦。
张大夫和阿亮替我打抱不平,被地主李家的人暴打了一顿。
张大夫年纪大了,没挨得住,当晚就过世了。
阿亮的腿被打断,尽管努力救治,没个十天半个月也下不了床。
二剩那天跟着土匪头头去打日本鬼子,回来才知晓张大夫过世的事情,随后就一直呆在药铺子照料阿亮。
地主李家还想寻麻烦,我无法之下答应了做李魁的小妾。
但是,我要求选个黄道吉日,名正言顺的用花轿抬进李家。
李魁是个色胚子,看见我长得水灵,立马就服软答应了,还扬言,要让我风风光光的嫁进去他李家。
我其实只是找个借口拖着时间,希望阿亮的腿赶紧好起来,能商量个办法不嫁进地主李家。毕竟如今的我只有阿亮可以依靠了。
可惜,自张大夫死后,阿亮一时间灰了心,觉得斗不过地主李家,整日里两眼无神,颓废地躺着。面对我也是强颜欢笑,毫无生气。
我见阿亮如此,满心内疚,若不是因为我,张大夫不会死,阿亮的腿不会断。我甚至生起一死了之的念头,真让我嫁给李魁,还不如去死。
地主李家又送来一次聘礼,张扬的在村里绕了一大圈才抬进了我家。尤其是刻意将一顶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珍珠凤冠放在箱笼上,好让村里人瞧瞧地主李家不会亏待了我。
地主李家会如此做派,究其原因还是误把张大夫打死了。
平日里,张大夫为人和善,救人无数,无端端死于非命,村里人明里不敢说,私底下的闲言碎语光唾沫星子都能把地主李家淹了。这才有再送聘礼的事,好转移下风头,一来是让村里人知道李家是诚心想纳我进门的,二来这财大气粗的手笔整个村里无人可及,明显比嫁给只有一间穷药铺的张家好多了。
地主李家这法子确实管用,村里人都在谈论我有福气,光一顶珍珠凤冠就比整个张家药铺还值钱。一下子,大家就把张大夫的死给忘在了脑后。
我那见钱眼开的后母又死皮赖脸的回到我跟前说好话,每日里只差把地主李家夸到天上去。
说实在的,后母的眼皮子浅得只能看见近三尺,那就是摆在堂里的聘礼,却根本没瞧见我家东南西北皆有地主李家派的人在监视,生怕我这只待宰的羔羊跑了。我前脚嫁走,后脚这聘礼怎么来的就会怎么回李家去。
我整日在家以泪洗面。
后母将珍珠凤冠摆在我面前,说:“有什么可哭的,看看这凤冠,戴着出嫁这辈子也值了。”她还觉得为我挑了门好亲事,寻思着往后跟着我享福气呢。
而我每每瞧见这珍珠凤冠,就觉得胸口钻心的疼,尤其是那颗光亮刺眼的珍珠,恨不得剜了去。
03
离地主李家商定的婚期越近,我起先是急躁不安,越到后就开始灰心丧气。
阿亮一直没来找我,只有二剩时不时借送药材之机,来给我递几句话,说说阿亮的近况。
我以为没希望了,连吊死的白绫都已备好。
二剩突然在婚期的前三天来找我,趁后母不在,偷偷地说:“大婚的前一日,俺带你走。”
见我满脸震惊和疑惑,他又补充,“阿亮在安全的地方等你汇合。”
听二剩这样说,我猜想是阿亮的主意,顿时感觉又有了活下去的欲望,满心满意的欢喜。
二剩见我笑,他也笑了。他的皮肤常年日晒偏黑,笑起来牙齿显得格外白。
我答应二剩,会等他来接我。
至于二剩要用什么法子避开地主李家监视的人,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以为阿亮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反正只要一想到可以和阿亮双宿双飞,我就兴奋的做梦都能咧着嘴笑。
直到大婚的前一日夜里,二剩从后院的墙上翻了进来,后母早就睡死打起鼾声,根本没察觉。
我不能翻墙,二剩就打算带我走后门出去。
我说后门有地主李家的人守着,他说没关系。
我和二剩悄悄打开后门的锁。
环视一周,我发现他说的没错,地主李家的人真的没在。
二剩催促:“快些走。”
我点点头,快步跟上二剩。我以为是怕地主李家的人发现,直到快出了村子时,我看见漆黑的夜里亮起了无数火把,村里有人高声喊着:“鬼子进村了!”
我心一抖,问:“二剩,鬼子真的进村了吗?”
二剩说:“不管这些,阿亮还在山里等你。”
我闻言,觉得现在逃了才是正理,将鬼子进村的事抛到了脑后。
二剩对山里的地形似乎十分熟悉,哪怕走的是曲曲折折的偏僻小道,他的步伐都没有迟疑过。
直到隐隐约约看见一座破庙。
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阿亮。
二剩突然停下来,从身上掏出一个布袋子给我,说:“俺一会还要回村里看看,这袋子里有食物,阿亮问起,你就说这布袋子是你的。若是等俺五日没有回来,你和阿亮就去越远越好的地方躲着吧,千万别回来。”
我说:“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二剩说:“俺还有事走不开。”
没容我多挽留,他就急步消失在夜里。
我打开布袋子看了看,里面根本不是食物,是很多的大洋。
怪不得二剩要说是食物,若我知道是这么多钱,根本不会收下,阿亮也不会收的。我赶紧拉上布袋的口子,好好藏在包袱里,才走向破庙。
阿亮看见我,高兴得一瘸一拐地迎过来。
我立马流下了眼泪,是见到阿亮喜极而泣,也是为他的腿抱憾。即便伤好了,依旧留下了轻微的残疾。
我和阿亮在庙里生起火煮了些吃的填饱肚子。
柴和食物都是二剩一开始就备好的。
我看见破庙里残损的窗子墙壁用了新木板订着补救了大窟窿,阿亮是不懂干这些粗活的,想当然的是二剩帮的忙,我心中对二剩充满了感激之情。
阿亮问:“二剩呢?”
我回答:“他说回村办点事,若五日未回让咱们赶紧离开。”
阿亮说:“希望他平安无事。”
04
只过了两日,二剩就回来了。
他的衣裳撕裂了几个口子,能看到轻伤和血痕。
阿亮要给他医治。
二剩说小伤没有大碍,随便敷了点药草,就急急催促着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山头。
阿亮的腿脚不便,走不快,是二剩背着他走的。
至于走过了几个山头,我自己都记不得了,直到看见新的村子。
二剩给了农户些钱,我们有了屋子落脚。
我想找个私下的机会,去将那袋子大洋还给二剩。
我本是要单独去找劈柴的二剩,无意间听到农户家的两个阿婆在唠嗑。
“听说没,鬼子进到黎村,不仅把财物粮食抢个精光,还见着男的就杀,见着女的就先奸再杀,有的还被活埋了,最后鬼子还一把火将村子烧了个干净。”
“这也太惨了吧,黎村离俺们也不算远,日本鬼子会不会进到俺们村子来。”
“别说,还真有可能,现在村里都人心惶惶的,好多有钱的都开始往别村避避了。”
我的家就在黎村,想起离开村子前听见有人在喊鬼子进村的话,忍不住急急上前问阿婆:“黎村那里偏僻,山里还有一窝土匪看着进村的路,鬼子没那么容易进村的。”
一个阿婆说:“听说是出了叛徒,有人收了日本鬼子的钱,给他们带路才进了村子。”
我的心猛然下沉,不知为何,联想起二剩,此时我拿着正准备还给他的一袋子大洋。
颤颤巍巍间,我回头看见了二剩就站在身后不远。他看向我,眼里有躲避的光,随即转身离开了。
也不知他是否听到了我和阿婆们的话语。
因为太过震惊,我忘了要把钱袋子给二剩,反而恍恍惚惚地回了自己屋里。
一夜无眠。
翌日二剩就带我和阿亮启程赶往下一个村子,走得越远越好。
我对二剩起了疑心,没有了平日里的推心置腹。
当然我也没将这一切告诉阿亮,他是个瞒不住事的人,若被他知道,铁定要当面质问二剩。
不管二剩是不是出卖村子的人,好歹是他让我和阿亮远离了地主李家。
更何况,关于黎村的事还只是猜测罢了。
05
我们三人辗转了好几个村子小镇,才最终安了家。
二剩盘下了一个带院子的小铺,前头能让阿亮开个药馆治病营生,后头有屋子能睡觉。
这一路,碍于阿亮的腿脚不便,崎岖不好走的地方,都是二剩背着他。
阿亮是个实诚人,是真心感激二剩的。我尽管还有疑虑,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也将对二剩的嫌隙压到了心底深处。
有家后,我和阿亮安了心,二剩却病倒了。
阿亮除了替二剩医治的时间外,基本都在外头张罗开药铺的事。
我就在后院的屋里照顾二剩。
他高烧不退,我时不时要用换洗手帕给他贴着额头。
“就算二剩是个坏人,他至少对我和阿亮是真心真意的。”看着比从前更黑的二剩,我如此劝慰着自己,顺便将他身上的被子盖严实。
突然,昏迷的二剩握住了我的手。
我一惊,赶紧挣脱。可是他的力气大,我一下子甩不开他的手。
就在这时,阿亮进来了,正看见我和二剩拉着手。他眉头轻皱,但始终什么也没说,就关门出去了。
我急忙用最大的力气把二剩的手拿开,冲去找阿亮。
“你别误会,二剩是昏迷不醒的。”我赶紧解释。
任凭我说什么,阿亮都沉默不语。像是思索了很久,好半晌才道:“二剩挺好的,这一路多亏了有他帮忙,如果你真心喜欢他的话,就嫁给他吧,我给你们证婚。”
“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你忘了我们为何要离开村子吗?”我哭着说道。
阿亮叹着气,我又解释了好一番,两人才重归于好。
等我重新要回到二剩屋里的时候,我看见门被虚掩着,可我明明记得我急着出来找阿亮,根本就没关门。
难道是二剩醒了,会不会听见我和阿亮的对话?
我推门进去,看见二剩静静躺在床上纹丝不动。
我舒了口气,并不想让二剩和我们生了嫌隙。
06
二剩没隔几日,病就痊愈了。
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突然说要离开几日,也没多做解释,就消失了。
自从阿亮看见我和二剩拉着手后,我能感觉到阿亮对二剩也隐隐有了隔阂,好像每每看见我和二剩单独相处,他都要皱着眉。
这次二剩离开,我反而松了口气。趁此好好和阿亮温故了感情。
二剩去了小半月,换了一声新装回来,袖子上还有臂章,我认得那衣服,跟镇上八路军穿的一模一样。
二剩说他参了军,往后要去打仗,不能常回来了,这次是来道别的。
打仗这事,九死一生,我和阿亮都不希望他去。
二剩执意要去,这是他的心愿,要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我打算将那一袋子大洋在二剩走之前还给他。
这一直是我的心病,有些话想当面问二剩,所以至今我都还把钱藏着,就是等一个机会将话问出口。
怕阿亮误会,我趁阿亮不在,偷偷给二剩捎了个话,“等阿亮睡了,晚上我们在前面铺子里见,临别前有东西要交给你。”
二剩没有多问,点了头。
夜里,阿亮因为打理药铺的生意忙得晕头转向,早早就睡了。
我悄然来到与二剩约定的地方。
他早就在那等着了。
我把装着大洋的钱袋子递给他,说:“谢谢你一路上的照顾,我和阿亮感激不尽,但这些钱我和阿亮都不能要,你自己留着在路上花。”
二剩没有接,说:“俺去打仗,用不着钱。”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这些大洋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二剩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个挺小的布袋子,递给我,说:“你收下这个,俺就告诉你。”
我问:“这里头是什么?”
他说:“你先收下吧。”
我想了想,看着布袋子挺小的,就接了过去,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二剩舒了口气,说道:“这些大洋是日本鬼子给的带路费,他们要进俺们的村子,俺知道一条山里的捷径,就在你大婚的前一日,带他们进了村。”
我闻言,脸色大变,震惊地望着他。
二剩接着说:“你在农户里听到阿婆所说的消息都是真的,俺们村整个都被屠了,没几个活口能逃出来。俺带你和阿亮去了破庙后,就赶回村子看还有没有挽救的机会。很可惜,日本鬼子来的人太多,又有枪,俺也打不过,杀了几个鬼子俺就回来带你们继续逃跑了。”
“为什么?你这样做是为什么?”我的声音都在抖,脑海里浮现出日本鬼子在村里烧杀抢掠的残暴景象。
二剩回答:“地主李家和土匪头头是亲戚,除了日本鬼子,俺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对抗地主李家。”
他这个理由我竟然反驳不了,原来二剩是为了让我和阿亮逃出来。
二剩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俺会去参加八路军,就是觉得对不起村里的人,想多杀几个日本鬼子俺心里会舒坦些。但是,俺从来就没有后悔过,第一次在张家药铺见到你,俺就觉得你是个好姑娘,能看见你幸福,就算毁了整个村子,俺都觉得值得。
我不可置信地退后两步,心里早就翻起了惊涛骇浪。
二剩说:“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刚刚给你的袋子里装着俺从地主李家那顶凤冠上剜下的大珍珠,本来是想将整个凤冠带出来给你成亲时戴的,可惜时间紧迫,那玩意太大了不好拿,只有这珠子了,若是往后没有银子使,当了还能换钱。”
他说完,展颜一笑,脸上有将所有话倾诉干净的释然。随即,在我还在恍惚时,他就推开铺子门离开了。
等我回神去找他时,早就没了踪影。
我大声喊着二剩的名字,寂静的街无人回应。
此后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二剩。
我和阿亮就算颠簸流离,也并未走远,尽量留在了二剩离开时所在地周围。就是希望此生还能见他一面。
可惜,一直到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的如今,二剩都没有回来过。
07
故事讲完了,我看见展馆里不少围观的人在用纸巾擦眼泪,而我早就泪流满面。
有个小姑娘问:“老奶奶,您口里的阿亮知道这件事吗?”
我说:“我没告诉我家老头子,他过世前还心心念念着想见二剩一面。这件事是我心里的秘密,谁也没说。”随即,我又改口,“现在你们也知道了。”
“二剩是个好人,他是真心喜欢您的。”小姑娘感叹道。
我没有接话,将珍珠给了展馆的工作人员,说:“这颗珠子我代二剩捐给博物馆了,希望凤冠能完整保存下去。”
展柜的工作人员和专家对我不停说着感谢,他们要我留个名表彰一下,我说就写二剩的名字吧。
有生之年能再见到凤冠,或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后来,凤冠不再无珠,展台上多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标题是还君明珠,后缀是为一个人,毁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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