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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成箫,我哥叫成笙。名字就是字面笙箫的意思,因为我爸从前特别喜欢民乐,爱鼓捣一些乱七八糟的吹奏乐器,但他吹得最好的是唢呐,尤其是《百鸟朝凤》,所以村里大大小小的红白事都会请他,而我小时候也常常混在人堆里跟着凑热闹。
2、
我以前特别崇拜我哥,他成绩好,人缘好,能力强,长得还好看,最重要的是他还会满足无数个我的小愿望。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带我去最高的山顶,带我去看日出日落,偷偷给我买爱吃的糖葫芦,还带我种下过一棵梧桐。
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后就离世了,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我有爸爸,还有哥哥。一切的转折点就发生在2009年的那个夏天,盛夏无风,新铺的柏油马路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只在阴凉地儿坐着就能闷出一层细密的汗。那年我刚上初一,而我哥高三。
是的,那年我哥参加了高考,可是,他交了白卷。
他总是那样淡然,没有对答案,没有查成绩,更没有像其他人一般欢喜地等来录取通知书。
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不是我,是爸。
那天我刚放学回家,就看到我爸拿着皮带死命地往我哥屁股上抽,青一道紫一道的棱子凹凸不平,甚至雪白的衬衣衣摆上已经沾染上了鲜红的血。而我哥呢,就好像这一切都不存在一样,一声不吭地受了,可我明明看见那额头的冷汗浸湿了床单,攥紧的拳头暴起了青筋。
我爸其实从来没有打过我们,所以当时我害怕极了,可我还是猛地冲上前去伏在哥的身上,几皮带惯性一般地落在我的身后,换来我一声又一声的惨叫,那一刻我恨死爸了。
但是我的阻挡确实起作用了,皮带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同时我看到爸也跌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唇色发紫,双臂颤抖,看着比我哥还要虚弱。我哥一把推开了我,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去扶爸,无果之后只是满脸泪痕的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爸,笙儿求您了,您好好的治病,我赚钱养家,让箫儿上学,您听我的,行吗?”
爸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哥,哭得特别伤心,我第一次看到爸哭,我呆住了。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爸已经病得很严重,原来现在红白事都没有人再用吹唢呐的了,原来那种行业在别人的眼里都太低贱了,原来爸已经失业很久了,原来家里穷的只有我能吃上肉了,原来我哥不准备再继续上学了……
3、
初中我是在远处的县城里上的,住校,一个月都未必能回家一次。
那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因为一次意外,哥的腿受了伤,我回家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陂子,俗称的瘸子。
后来爸也离开我们了,在那个落雪的冬天,离开得悄无声息,如同沉积的雪那般寂静。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爸本可以再有一线生机的,可他舍不得住院,舍不得吃药,就只是拼命地忍着,疼着,直到昏厥。
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所以我怨哥,恨哥,我觉得就是因为他总是一意孤行才让爸加重了病情,就是因为他没有看好爸才让爸舍不得吃药舍不得看病,就是因为他的不小心才分走了爸看病的钱,就是从他交了白卷开始才发生这些霉运,这些,都是报应。
我难过吗?难过,可我却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于是我对哥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淡,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4、
我很争气,中考超常发挥,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还是重点高中里最重点的那个班。哥看着比我还高兴,他辞了之前的工作,到我学校所在的市租了一个狭小的出租屋,找了一份小饭馆做饭的工作。
我总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成绩特别好,可后来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早上比他们起得早,就一个人偷偷躲在阳台上背书,晚上睡得比他们晚,就拿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做题,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只能维持着中下游的水平,我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抑郁,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把自己的脾气都撒给了哥。
那时候很多家长怕孩子在学校吃不好,兴起了一阵家长送饭,我哥也来。可每次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都会引来无数个陌生的目光。久而久之,我开始厌烦他,厌烦那些目光,因为我也觉得他丢人。我承认他做的饭特别好吃,可他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无论到哪里都会引来注视和嘲笑的目光。他明明也才二十出头,却常年穿着沾着油渍的老头衫,冬天再裹一个棉絮都快掉出来了的棉服。
想着食堂里唯一吃的起的馒头菜汤,看着保温桶里的炖鸡块儿,我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你别再来了,我在食堂能吃饭,反正我不会再来见你了。”细密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被风吹乱的发梢上,我看到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落寞却瞬间消失不见,他又对着我露出那清澈而温婉的笑容,他永远都是那么的淡然,好像与这世间的纷纷扰扰毫无瓜葛,可在那时的我看来,就是没皮没脸。
果然,他没再来过,我想他应该知道,他给我丢人了。
5、
我从小就身体不好,刚出生时差点因为没有母乳而饿死,是爸求着邻居家的羊奶才把我喂活。长大一点在爸和哥的照顾下身体好了很多,可高中的体制性管理和山大的压力又一次次摧残着我的身体。那个冬天我发了好多次高烧,生了好多次病,顶着班主任鄙夷的目光请了好多次假,还做了一次手术。
后来我回到学校,桌上堆满了习题卷子。我不知道那个班主任发什么疯,骂没交作业的学生,顺便骂起了我。“你的心就没有放在学习上,动不动就请假,天天不知道干什么吃的,一个星期的时间不知道让你家长来拿一下习题卷子吗……”那种尖酸刻薄的话骂得我抬不起头来,渐渐湿了眼眶,于是我跟着那寥寥几个没有交作业的同学一起生生罚站了三节课。一半的时间我都觉得头晕,身体也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可是我没有说。
是,没有人知道我看着输液管的液体一点点变少是什么感受,没有人知道我做手术要全麻之前害怕自己再也睁不开眼是什么感觉,没有人知道术后恢复时呕吐的吃不下一点饭是什么感觉,连我哥都不知道,因为除了饭点来给我送饭,晚上来陪我睡觉,剩下的时间他都没有在过。可你凭什么说我不努力,凭什么因为成绩因为生病就否定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
6、
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虚虚地扶着窗沿,目及之处是纯白也掩盖不了的少年哀愁。
我觉得我的心中本该是燃着一团火的,是深红色,足够烧尽覆盖的纯白,足够燃尽无名的尘埃。可此刻我的世界,只有大雪弥漫的灰白,还有被命运摧残的破碎。
雪白色的边缘忽然出现一个藏青色的身影,拖着步子,在寂静的荒原上留下一串不规则的脚印。我的心脏在“砰砰砰”的跳动,我转身向楼下跑去,冷湿的空气猛地灌满了整个身体。
“你还来这儿干什么?”我朝着他吼,虚弱颤抖却夹杂着怒火的声音忽而被风吹散。
我哥停住脚步,一把拉下藏青色的棉服披在我单薄的校服上,在纷飞的大雪中站成了翠绿的苍松。“我来给你办走读。”
“你又去求他们了是吗?你不要脸我还要!”我怒气冲冲地一掌推到他的肩膀上,连带着棉服一起扔到他的身上,他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跌落在雪地中,砸出一个坑。
我的心好疼,像被人用手一片片撕碎那般。可我还是没去扶他,甚至没有去看他,而是转过身,一个人踩遍了剩下的那片雪。
我不是不想办走读,我身子弱,一冬天的病痛折磨让我元气大伤,甚至每天要喝中药来调理,走读对我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所以第一次我跟哥一起去了,要找班主任签字,找年级主任签字,找校长签字,一个人比一个人的目光鄙夷,一个人比一个人刁难。而我哥呢?始终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对待着那一副副在我看来人间最丑恶的嘴脸时,还能安心地袒露自己的伤痕,只能用“求”来形容,我生怕他会给别人跪下。于是第一次走读没办成,我告诉他,我不办走读了,我不需要你低声下气地去求人,更不需要你去卖惨。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意识到了做一个社会强者的重要性。
7、
我变了,从连着几次月考考得太差被踢出重点班,分到普通班之后,我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他们喊我箫哥,我第一次体会到被人重视的感觉,那是青春期的我认为的生命的意义。于是我也开始学着抽烟,喝酒,打架,逃学,进网吧,打游戏……用的还都是我哥给我的生活费。我如愿以偿的成为了一群混混的头目,成为了一个我想做的“强者”。
第二年春天,在出租屋附近的一个网吧里,我正玩游戏玩的起劲儿,一边打着游戏,一边还喝着手边的冷饮。
忽然我感觉到身后有一个黑影,然后那个黑影揪住了我的耳朵,让我满是浆糊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就只剩下了疼。
“成笙,你他妈有病吧!”我怒吼一声,一把推开了他。我哥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似乎碰到了腿上的旧伤,可他依然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来,向前陂行几步,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扇到我的脸上,接着是一掌又一掌。混沌的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被摆来摆去,连带着耳朵里也嗡嗡嗡地响。我怔住了,我哥从来没打过我,更没有人打过我耳光。
“你个瘸子你凭什么管我,你能给我什么啊,除了厄运,除了那些丢人的目光,还有什么!”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涌出眼眶,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压抑,再一次将他推到地上,然后抓起外套离开,只剩他一个人,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站起身来,一陂一陂地走到小胡同尽头的石头上,枯坐到天明。
8、
渐渐的,两个脸颊逐渐肿了起来,一路上多少路人的目光我都不在乎,我没有地方去,就在城市接头跌跌撞撞地游荡着。忽然有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回头看,是吴启明,我在普通班的新班主任,是我哥的老同学,也是我哥最好的朋友,是啊,他的朋友都上完大学工作了。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定是他发现我不在学校的,也一定是他告诉我哥的。我竭力想要挣脱那只大手,却被他按得死死的,我只能发了疯似的侧过脑袋狠狠咬了上去,他依旧没有放手,抓着我,任由我咬着,把我带回了他的家,他的手上已经被我咬出了一道血印。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看到一把教数学用的钢尺之后我已经来不及躲了。他把我摁在沙发上随而袭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我能感受到,他的怒气绝不亚于我哥。
“成箫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哥明明能考上国重点却为了你在最后一刻交了白卷,你知不知道你哥是在送你爸去急救的路上遇到交通事故受的伤,可他为了救你爸为了赶工钱,延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期才落下了病根,你知不知道他因为你身体不好拖着步子在学校里给你办走读求过多少人,而你呢,你骂他瘸子,嫌他丢人,他才二十多岁,他把最好的青春都给了你,却换来你这个不争气的败类,除了怨天尤人你还会干什么……”
吴启明一边揍,一边骂,骂了一大堆,骂得我羞得满脸通红,骂得我逐渐不再挣扎,泪流满面。
挨了一顿打,我又发烧了,被喂了消炎药后我在吴启明家昏昏沉沉地睡去。早上我知道我哥来了,可我不敢见他,昨天刚下过雨,空气和地面都很潮湿,他一向怕潮,他会很疼吧。
哥进到我所在的卧室里,手里拿着一瓶冰冻过的矿泉水。他扶着墙,即便行动不便还是那般小心翼翼的怕吵醒我,我翻了个身面对墙壁,装着还没醒的样子。
“箫儿,哥对不起你,哥是气急了才打得那么重,我知道,箫儿其实很努力压力也很大,但其实没有必要,哥只希望箫儿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就行了,哥能养得起你。”
我又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我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哥便知道我已经醒了。哥还是像从前那样,总是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总是一副清澈温婉的笑容。我偷偷看他,晨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哥的侧影与之融为一体,那样清澈,那样美。
“哥……”我从床上下来扶着他的膝缓缓跪下,把头埋进哪怕沾着油渍也有一股薄荷清香的腰间,我喊了声“哥”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而哥只是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
9、
我开始努力了,因为我才高二,基础还不错,现在努力也不晚。
哥还是继续给我办了走读,好在吴启明在中间帮了不少忙,那些人也没太为难哥。可我还是不敢想象,哥那样一个高风亮节的人是怎样做到的那些。
走读生可以少上一节晚自习,但每天晚上我都会先去吴启明家,他总是拿着钢尺坐在我身边帮我补课,一下一下敲掉了我许多坏毛病。我哥也会辅导我的学习,我以为他早就把之前的知识忘了,可其实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
说实话,我每天都是战战兢兢的,没有哪一天手上或是身后没有印记,可我不得不承认,吴启明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贵人,他是一个好老师。
我原来很抗拒他教我、帮我,我总以为那是施舍,是怜悯,可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种最大的尊重,对我哥,也是对我。
可不是所有人都是吴启明,不是所有人都能懂得人生的艰辛和不易,就像那些刻在我记忆里的那些目光,异样和嘲笑的目光,像一根刺一样深深扎在我的心里。所以我懂得,要想别人尊重你,首先要自己尊重自己,自己不放弃自己。
等你只剩下怨天尤人的时候,才是这个世界边缘最失败的失败者。
意料之中的,我高考成绩不错,虽然没有我哥那么厉害,但考上省重点绝对没问题。我知道,我没有辜负哥,没有辜负这个家。
还有很多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哥因为残疾投了很多简历被拒,不得已才去了那个油烟缭绕的小饭馆;那段时间哥为了给我送饭省吃俭用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要拖着步子整整步行四十多分钟;他穿的老头衫是自己和爸剩下的旧衣服因为要省钱;我做手术的时候哥不是不关心我,可他怕一旦耽误工作会付不起我的医疗费,用不起好的药……
“哥,你不要再去那个饭馆儿打工了,箫儿长大了上大学了,可以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的……”我话还没说完,背后就挨了哥不轻不重的一巴掌:“箫儿,上了大学也要好好学习,别总想着打工,你哥我养得起你。”
后来,老家拆迁在市里分了一套房,我去省会上大学了,哥也通过了成人自考获得了本科学历,还考了教师资格证,哥到我们市的特殊学校做了一名老师,整天和孩子待在一起,看着比我还年轻。
原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10、
哥,你看,是我们小时候栽的那棵梧桐,长大了,还开花了。
哥,快看,那团云像不像糖葫芦?
哥,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吹《百鸟朝凤》?
哥……
大学毕业前我又和哥一起回了老家,我骑车载着他爬上了那个小时候像山一样高大的小山丘。
夕阳的金光淡淡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还是那样,淡然,柔和,坚强。清澈的眸子里落进的整个青春年华,还有那倔强固执的一身傲气。
他笑了,笑得那样坦然,那样温和。
我知道,哥爱我,我也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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