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时候,我说:“我不会留长头发”;
十岁的时候,我说:“我不管,我就要留长头发,我也想编那些好看的发辫”;
十二岁的时候,我说:“我才不要打耳洞,又痛又不好看”;
十六岁的时候,我逃学去打了两个耳洞,无痛的,只为戴上那些好看的耳钉;
十四岁以前,我认为世上所有的老人都是慈祥可亲的;
十四岁以后,那些狗骨头发出了一个隐秘的声音,正是那个声音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我初中时代上学路上都会经过的一个城中村,有庙宇,有淡紫红色的瓦和红砖砌成的房子,有布满水浮莲的池塘,有零零散散的香蕉树,有菜地,有丛生的杂草,有狗吠,有老人,有小孩……
这个城中村虽不大,但包含了农村的所有构成要素。它的周围是高楼,有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公寓楼,有庭院里养着美丽孔雀的独栋别墅,有便民、价格实惠的超市和商店……
在这些现代化的城市建设的映衬下,这个城中村显得静谧又格格不入。
实际上,它并不是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村庄,每到这条村的某些特别日子,那个小小的庙宇门前会传来一种地方特色戏曲的接地气又神秘的吵闹声,这是木偶戏的一种,通常是一个人包揽操纵木偶、唱、念、敲,如果不走近观赏,还以为是一个起码由好几个人组成的戏班共同努力的成果。
村子和城市只有一墙之隔,我绕着那堵白墙外骑自行车去上学,很难不被被这个神秘的村子所吸引。
在白天,它传来的是鸡鸣和犬吠,到了晚上,它会发出各种热闹的声音,大大小小的狗肉店、大排档和宵夜档亮起简陋但明亮的灯牌,店名通常是直白明了的,“谭XX烧烤档”、“莫叔香喷狗肉店”、“阿花糖水铺”等等,莫名吸引眼球。
十岁以前,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留守儿童,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十岁以后,父母把我和弟弟接到城市里上学,我的适应能力还算不错,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这座城市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城中村,约上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去池塘里摸鱼捉虾,在田地里挖番薯、烧火烤番薯,好不快乐。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长大了,那些城中村也“长大”了,陆陆续续被拆迁,然后建成了模样相似的高楼,丧失了不少趣味。
相比之下,初中时,我上学、放学都会经过的这个村子仿佛被人们和时间所遗忘了,毫不理会城市的发展,自个儿顽强地一呼一吸,不愿死去。
“那些狗肉都是一些回收来死掉的狗身上的肉,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你们可千万不要吃!”
他脸上的笑容是慈祥可亲的,说出的话也是善良的告诫,可是动作却是下流又丑陋的。只可惜丑陋的那一面只有村里小路边泛着苍白的一节节狗骨头见证,去掉皮肉的包裹,那一根根白色的狗骨头透露着弱小和无助,正如那时的我和大雄。
“不要靠近他,不要相信那抹慈祥的笑容,不要……”
有时候,衰老会成为邪恶最完美的伪装术,即使你剥掉皮,拨开血肉,也永远不可能看清一个人的真正的本性和真实的内心想法。
他是一个老人,大概七十岁左右,或许比我们所认为的更老一些,他从来不需要出示任何身份证明,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俨然成为了一纸畅通无阻的通行证,经过那里的大部分学生几乎都被这个慈祥老人设定给蒙骗了。
起初,我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你看,那个老人又出来散步了。”
“他好像每天都会出来,我们以后老了也会这样吗?只能拄着拐杖蹒跚行走。”
“不一定,你可能会坐在轮椅上。”
“去你的,骑快点,别迟到了!”
一个学期过去以后,我发现他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早上上学,中午放学,下午上学的以及傍晚放学这四个时间段,几乎一次也不会落下,简直比我上学还要勤奋。
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有那么多学生留意到他,甚至会在时间充裕的时候停下来,跟他闲聊几句。
那时,我和同学大雄一起结伴上学放学,大雄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女生,她比我先跟那个每天都会按时出现的老人家熟起来,起初是微笑点头,然后是打一下招呼,接着是停下来聊上一两句,再然后是聊天时间的延长,从简单的问候,到互相了解更多情况。
任何事情都无法离不开概率,就像守株待兔一样需要持久的耐心等待以及运气,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他的等待都是有计划的,耐心等待适合的猎物出现,筛选出猎物以后,锁定目标,然后等待收网的时机,最后一网打尽,尽情享用美味的猎物。
“你说,那个人……他死了没?”
时隔十年后,大雄小心翼翼地聊起了那个让我们感到恶心的老怪物。
“自那次以后,他好像没再出现过了,这种人简直是社会的渣滓和毒瘤,不死留着只会是祸害。”
“你还记得他第一次跟我搭话的情景吗?”
“嗯,忘不了。”
我多希望可以忘记,如果那时候没有停下来跟他聊天,也不会发生那件事情,大雄也不会留下阴影。
“你们的感情很好嘛,每天一起上学放学。”
想起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放弃过慈祥可亲笑容这件武器,戒心一旦放下,就很难拾起来,就像我们那时不踩动脚踏板,任由速度本就不快的自行车停下来,停靠在行动不便的他的身边。
“对呀,我们也每天都能看到你呢!”
大雄回应了他的亲切问候。
日子久了,我们了解到他有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生活,在他口中,那个所谓的儿子从小成绩优异,考上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正在努力奋斗打拼。
这让我和大雄这种成绩在班上排名倒数的学生很是羡慕,明明小学的时候,我们的成绩还在中上水平,一上初中,成绩老是赶不上,不仅多了好几门科目,难度还在不断增加,我们这种差生就像是栽进一个只有自己也无法看清的泥潭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儿子真厉害,我的成绩也能那么好就好了。”
他那时心里肯定在“欢呼”了:“这下可被我找到缺口了”。
“这不简单,等哪天他回来,我让他给你们补课,学习这种事情急不来,慢慢就能找到窍门了,不用太担心。”
这些话着实安慰到了我们,每到期末,就特别担心自己被踢出重点班,然后沦落到次重点,最后是普通班。
那个时候,我们被卷进一个只看成绩的漩涡,自然认为成绩就是一切,因此无能为力到极点。
“老爷爷,你人真好。”
“赶紧上学去,别迟到了,注意安全。”
自那次以后,我和大雄会在时间宽裕的时候停下,跟他聊天,以问候为主,如今仔细想想,那时并没有聊到太多有用的内容,我们没有也无法求证他是不是有一个那样的儿子,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和年龄,就那样相信了他所说的话。
“那个老爷爷叫我们去他家,就这个周六,我们一起去吧!”
陆陆续续接触了两个学期后,他终于开始收网。
“说不定他儿子真的可以帮我们补习、提高一下成绩呢,我们一起去嘛。”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责怪过大雄,那绝对不是她的错,怎么也不应该由她来承担这个责任。
从那个夏天后,大雄变得沉默了许多,家人和老师、同学并未留意到这点,更没有去追究这一变化的原因,人人都忙着学习、工作和生活。
“这不是你的错。”
“不,我不应该叫上你一起去的。”
大雄的内疚让我看到了她内心的敏感和善良。
相较之下,他身上分明散发着恶臭的糟糕味道。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到那条村子里面,不再是隔墙相望,原本的神秘感外衣随着我们前进探索的脚步而逐渐脱掉,周围环境除了脏、乱、差,我们却并未发现原本所料想的静谧与美好。
“老爷爷说会在池塘边等我们,然后带我们去他家里。”
没有了白墙的保护和夜色的眷顾,我和大雄看到村里路边的碎石、烂泥和人们随意扔掉的各种垃圾,好几只大头苍蝇从村口就紧紧地跟着我们,“嗡嗡嗡”的声音莫名挑动我们烦躁的情绪,就连原本被密密麻麻的苍绿的水浮莲覆盖的池塘的诗意也全然消失殆尽,还隐隐约约飘来了动物腐烂的臭味。
“啊,水里那是不是死掉的动物。”
生命迹象全无的动物尸体无依无靠地浮在水面上,一想到那些跟了我们一路的苍蝇可能也这样围绕、死缠着它们,一股凉气不由地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们来了,在这边,跟我来!”
他的声音可以说是毫无辨识度,就是很普通的苍老的男人的声音,就连他的样子也严重缺乏明显的特征,我们是凭那根柄首光滑的拐杖和佝偻的身躯辨认出他的。
那些房子现在应该已经被拆迁了吧,排列歪斜、破旧不堪的房子严重破坏了周围环境的和谐。
房子的外表粗糙、破旧,屋里很安静,除了我们和他,看不出还有其他人。
“老爷爷,你儿子呢?”
“噢,他有事出去了,你们随便逛逛。”
这破房子有什么好逛的,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拉着大雄一起离开。
客厅很小,右边有一个很小的门口,无法容纳三个人,大雄先跟着他进去了,很快地,我听到了“啊”的一声,我赶紧走进去,大雄站在墙角,不能说是被逼到墙角,但绝对不是百分百自愿的。
“怎么了?”
我看着大雄问。
她没有说话,对着我使眼色,眼里多了几分慌乱和无措。
“我好像有点头晕。”
恶人居然先发话了,我几步走过去拉上大雄的手。
“那你休息一下吧,我们先回去了。”
直到走出那个村子,我才松开大雄的手,沾了好些她的汗水。
“他抱了我一下,还……”
大雄慢慢张开她右手紧握的拳头,我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的纸币。
大学时,我在准备一个关于外国文学报告时读了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书里的内容让我想起了初中时的那次经历。
衰老没能打败原始的动物欲望,某些人会利用残破、衰老这点博取信任和同情,然后将内心的龌蹉化为实实在在的行动,以满足自身的需求。
大雄主动提出更换一条上学放学的路线,我听从了她的意见。
有那么几次,我特意独自走原来那条路线,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想他早被无情地撕碎,然后扔到那个池塘里,沉入水底,发烂发臭。
可惜的是,自那以后,我没再碰见过他。
不知道谁把狗骨头扔到了白墙外面,孤零零地躺在路边。
那些沾过口水、被人吸吮过和啃过,然后被雨水冲刷过,被烈日暴晒过的狗骨头里传来了一个隐秘的声音。
“不要靠近他,不要相信那抹慈祥的笑容,千万不要……”
要是……要是我们那时能听到这个声音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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