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妈妈。
其实,我并不爱小寒其实,我并不爱小寒。
因为,我亲爱的妈妈,就是在小寒这天去世的。从此,天涯永隔。而她对我的爱,从2003年小寒这一天,都化为了我对她日日夜夜绵绵不尽的思念。
“我回来喽!回来做饭喽!”童年的我抬起头,透过窗户望向开满紫色扁豆花的院子。妈妈把双手抄在裤兜里,肩膀微微耸起来,像一阵风一样从门口刮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喜欢这样跑,我试过,并不能使我跑得更快,但也许这只是表示一种开心吧。小时候的我经常学着妈妈的样子在村子里跑来跑去,这幅景象无数次出现在已在他乡的我的梦里。即使是现在,15年后的今天,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我,想她的时候,也还会模仿着当年的样子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街道上漫无目的跑上一通,直到泪水打湿衣衫。是啊,物是人非,无论跑到哪里,都再也无法回到童年了,再也见不到那个爱着我的妈妈了!
我听说老姥爷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地主,家境殷实。家业传到我姥爷这一代大为败落,但日子也还是过得比普通人家庭不知道好多少倍。姥爷家一共有4个孩子,3个女娃,1个男丁。妈妈是最小的那个姑娘,姥爷也最为疼爱她。听说老姥姥是典型的地主婆,不知是否心狠手辣,但是脾气相当暴躁,总找各种借口撺掇姥爷打姥姥。可怜的姥姥在妈妈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被打得精神失常,不幸去世了。姥姥去世后,大姨就担负起来母亲的职责,继续照顾年幼的弟妹。
家里的抽屉里珍藏着几张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候的她头发又黑又亮,长长的一直垂到腰上。爱美的她总喜欢把头发编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妈妈说后来因为在村里的磨房里工作,长头发不是很安全,有次差点绞到机器里,迫不得已才剪短了。
到了结婚的年龄,给她提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但是最后,妈妈却嫁给了爸爸,嫁到了那个一贫如洗的大家庭。姑姑已经出嫁,爸爸作为家里的老大,上了三年学就辍学回家上山挣工分,因为下面还有四个天天嚷着吃不饱的兄弟。
妈妈嫁过来后,首先要解决吃饭的问题。任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日以继夜的在大队上忙活,挣的工分还是有限。那几年,饿死个把人很正常。爷爷奶奶家也经常断顿。每到这个时候,奶奶就跟妈妈商量是不能回娘家拿点粮食回来。妈妈很犹豫,在农村,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们的大舅早就希望这些姐姐妹妹们快点嫁人,好独吞姥爷的家业。姥爷年纪大了,什么都要听儿子的。回去要粮食,妈妈之前也试过几次,话刚出口就被大舅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要,肯定没门,只能回去偷。妈妈算好时间,上午或下午的中间,大舅在山上干活的时候,她就偷偷溜回家,背出一袋玉米面子抓上几把白面,撒腿就跑。两村虽只隔二里路,妈妈却觉得有千万里远。她要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我们村中间的小河就安全了。妈妈侥幸成功了几次。但是实际上,可怜的她也被闻风而来的大舅抓住过好几回,连人带面摔倒在河水里,挨上一顿揍不说,面也被可恶的大舅给抢回去了。
后来妈妈不敢再回娘家了,日子只好这么艰难的过着。有一天,为了减少吃饭的人数,爷爷奶奶决定还是分家比较好。爸爸妈妈分到了一间不能遮风不能挡雨的破房子,院墙大部分都倒掉了,一把破水瓢,一个破水缸,能数过来的几把玉米粒。
现在的我已经不知道妈妈是如何熬过那段岁月,最终才活下来的,后来还生了我和弟弟。为了我们,妈妈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拼命和爸爸一起挣工分,到了年底,大队上分给家里150元钱。爷爷奶奶把120元征去公用,给下面的弟弟们娶媳妇盖房子,年年如此。妈妈种菜养鸡养猪贴补家用,除了必买的油盐酱醋和其他衣物,尽量不花钱,剩余的30元钱她大部分都花在了我和弟弟身上。那时候虽然很穷,没有足够的粮食吃,但我每天都能吃上两个鸡蛋。天天白水煮蛋,炒鸡蛋,吃得我到后来看见鸡蛋就想吐,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但妈妈那时是否舍得吃上一个鸡蛋,不懂事的我竟然从来也没有问过。
后来村里承包果园,爸爸妈妈抓住机会承包了一大片梨园。当技术员的爸爸有了用武之地,我们家的日子也从那时候开始翻开了新的篇章。刚上学的我发现了家里的变化,家里开始经常吃包子和饺子了,而且有一年快到春节的时候,我家竟然买了一台电视!在这之前,我们村里可只有两户人家有电视呢。
后来爸爸又询问我们的意见,改承包了北山的苹果园。妈妈和爸爸更忙碌了,天天早出晚归,几乎都要住在苹果园里。需要给果树打农药的时候,妈妈凌晨三点就起床开始蒸馒头,准备咸菜。天不亮两人就出发了,上午十点左右就披着一身湿哒哒的蓝绿相间而且充满着呛人农药味的衣服,开着手扶拖拉机回来了。
我对北山的这片苹果园充满了复杂的感情。爱它,感激它,是因为它产出了大部分的收入供给我和弟弟得以完成十几年的学习生涯。但我也恨它,是因为也是这片苹果园,毫不留情的吞噬了我妈妈的生命!
那年夏天,我上高二。爸爸妈妈和三叔照例去给苹果树打药。那个年代,打的都是剧毒农药,我记得的有一六零五和乐果。天气炎热,大地似乎吸饱了热气,再也无法承受,转而再把热量无奈地喷向天空。整个苹果园好像火烤的蒸笼。上午9点半左右,药快打完的时候,三叔中毒了,不停地恶心呕吐,几乎昏厥。妈妈着急去关机器,跑得太快被地上长蛇一样的药管子绊了一下,不小心摔到了齐腰深的药池子里。没有时间犹豫,妈妈赶紧自己爬了上来,看看旁边没有换洗的衣服,说救三叔要紧,就催爸爸快点开着手扶拖拉机往三十里地外的镇医院飞奔。结果刚到医院,爸爸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爸爸和三叔都输液打针开始治疗。妈妈在医院跑前跑后照顾,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家换下了已经干了的浸透了农药的衣服。村里人都说我妈幸运,两个大男人都差点没命,她却没事。
没有人料到,噩运竟在时隔两年后的春天悄悄地降临了。
妈妈在偶然一次摔倒后发现自己流出的血竟然变成了黑色!后来,莫名其妙的,她的鼻梁中间开始溃烂;吃饭和喝水,她不停地被自己呛到;四肢的肌肉慢慢萎缩,她的行动越来越缓慢,最远只能走到门口和邻居们坐一会儿;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总说难受,躺下和起床都需要有人来帮助。这期间,爸爸马不停蹄地带她去济南,青岛和石家庄的大医院看病,具体病情我那时不知道,爸爸说的也不是太清楚,但妈妈总是大把吃各种各样的药,我还记得吃的最多的一种叫雷公藤的白色药片。
无论我和爸爸怎样努力,妈妈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我深深的感到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不安,绝望,悲哀和恐惧。上大学的我找了一份家教和一份卖化妆品的兼职,除了上课就是工作,我不介意一天干多少小时,那时的我只有一个信念,挣钱挣钱,因为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每次去邮局填完汇款单,那是我最高兴和放松的时刻。那时的我太天真,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妈妈就会永远的活着……现在想来,我真是幼稚得可笑。我太年轻,总觉得死亡离我们很遥远,哪知道它来实际上是不打招呼的,并且瞬间就可以将一个人带走。我无法替代妈妈身上的病痛,更谈不上感同身受。爸爸除了做好一日三餐,绝大部分时间都要忙着田里的活计,陪妈妈的时间很少。春种秋收,季节不等人,一个人忙着两个人的活儿,爸爸转得像个忘记了时间的陀螺。大部分日子里,妈妈都是自己在家,我可以想象,她是如何艰难地挪到灶间门前爸爸每天给她准备好的木椅上,忍着身上多个地方的疼痛,慢慢地坐下,但无论怎么坐好像都不得劲儿,脊背也没办法挺直。她经常会看着对面的那扇门发呆,看着阳光在门上画出长长短短的线,间或有小飞虫飞过;有时她也会用手慢慢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如果有头发掉下来,妈妈就会慢慢地捡起一根,拿在手里看上半天。她的目光,饱含着沧桑,也饱含着思念,她是否想起了那些斑驳的前尘往事还是在那根花白的头发上看到了岁月的流逝?是否也会想起在外打工的我和弟弟?我不得而知。
八年的时间,抛却病痛不说,光是孤独和消沉,就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所以,有次妈妈挪着不灵便的脚步,去了村子西头的菜园,跳到了没腰深的水井里,好在没有出什么危险。听到消息的我急忙从五百公里的单位赶回家,不敢哭,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妈妈,你可不能离开我。我很快就结婚了,你要看我穿婚纱,你要帮我看外孙呀!” 这只能算是我的愿望,因为那时的我实际上还是单身一人。但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妈妈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怎么遭受病痛的折磨,都再没有寻死过。
小寒那天,我在单位上班。单位有规定上班不能开手机铃声,所以我是间休十点的时候才看到手机里有一串未接电话的。一看都是老家的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电话通了,是三叔接的,“孩子,你快回来吧,你妈妈没有了。” 我的手一抖,电话差点摔到地上。他的话我听得非常清楚,但心里存着一丝侥幸,我小心翼翼地问:“去哪里了?走丢了吗?”三叔抑制住哽咽说:“你妈妈她,死了。”泪水,一瞬间就流满了脸颊,打湿了胸前的衣服,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胡说,我妈妈,不会死!”那一刻,我只想钻到外面的寒风里,不停地奔跑,让风吹掉我刚才的记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没有听到!风啊,请送我到有妈妈在的地方,求你……
风,听不到我的嘶喊。从那儿往后的日子里,我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
是的,我是个没妈的孩子了。周末的时候,拨出熟悉的号码,忽然一阵心痛,那个亲爱的人,再也不会在电话那端,等我了。我的心事,从此又该对谁诉说?
妈妈,我想你了。结婚的时候,我穿了白色的婚纱,也穿了红色的嫁衣。台上属于你的那把椅子空着。我在心里问你,妈妈,你觉得哪件衣服好看?你没有回答,你是不是在云端的某个角落里偷看我?我跑出礼堂往天上看,那天的阳光太亮,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眼,我再一次站在热闹的人群里,泪流满面。
妈妈,我想你了。婚后,偶有吵架,心里觉得委屈,想起亲爱的你,如果你在,是否会拥我入怀,嗔怪地点着我的脑门说:“傻孩子,你说说,哪里做错了?” 又笑道:“别太任性啦,妈妈希望你们好好的。”
妈妈,我想你了。你有了两个可爱的小外孙,你知道的,对吧?在每个哄睡的夜晚里,抱着他们小小的柔软的身体,透过沉沉的暮色,我的思绪飞越万水千山。几十年前,无数个静静的夜里,年轻的你是否也这样抱着我,哼着歌儿?妈妈,我想躺在你的怀里闭着眼睛,我想你温暖的手再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透过孩子们纯净的眸子,我仿佛又看见你不舍的眼神,妈妈,你也在想我吗?
妈妈,我想你了。在我每一次下厨,透过袅袅的油烟或蒸汽,我似乎又看到你微笑的脸庞,假装生气地对我说:“看你笨手笨脚的,这都不会做,以后还不让婆婆嫌弃?” 妈妈,你能尝尝我的手艺吗?当年那么笨的女儿居然也会包牛肉包子了,而且不是夹生的;那么笨的女儿也会炒菜了,还知道芸豆必须要炖熟,菠菜炒之前得用热水抄一下;那么笨的女儿还会学着你的样子炸茄盒了,并琢磨出来怎么省油,怎么不烫着胳膊还不会炸糊。你肯定不信,对不对?那你能不能回来尝一口?其实我还是想回到从前,扎着两个马尾辫,努力地踮起脚尖,把头从锅台边探出来,看你变魔术一样从锅里盛出喷香的肉火烧,金黄的地瓜饼,吃啊吃啊,一直吃到肚子痛。
妈妈,我想你了,在每个风起风歇的日子里。
妈妈,我想你了,在每个花开花落的日子里。
妈妈,我想你了,在每个月圆月缺的日子里。
妈妈,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我再也听不到你的笑声,看不到你的影子?你在中秋那天生下我,此生我却再也无法与你团聚!
母女一场,你我今生的缘分,也不能幸免的在彼此不断的目送中渐行渐逝;如果有来生,就让我们重逢吧,再也不要分开。
妈妈,最后让我给你念一首余光中老先生的诗吧,我会念得很慢,你一定要听清哦。不管你去了哪里,唯愿现在的你,平安喜乐。妈妈,我爱你!
今生今世其实,我并不爱小寒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
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
我说也没用
但这两次哭声的中间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30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网友评论
抱抱,坚强,为了妈妈把自己活的、过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