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山屯这个村庄有过“工厂”的,曾经。就是油榨房,在屯子通向山外的路口。
这个工厂有三个部门:原料部、榨油部和运输部。
原料部散落在屯子的每个角落。农历八月,夏粮收完晒干装进柜子,胡乱长在土坎边的油桐就成熟了。这些桐树是长在土边的另一种庄稼,是日子的延续,农活的延续,收获的延续。就像胡乱养在庭院的鸡鸭,在农忙季节随着日子胡乱生长。只需要在耕种时节奔跑的犁铧稍微划过土坎,除草松土时锄头稍微刮过土边,像胡乱丢给院子里奔跑的鸡鸭一些剩饭和夹杂着土块的粗粮一样,只要让桐树的根有机会伸一下懒腰,日子闲下来后就会有意外的惊喜。
桐叶是坪山屯的日历,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在小麦成熟的季节翻过去,在玉米成熟的季节翻过去,在红薯块根长大的季节翻过去,在农人忙碌的不经意间翻过去。一页一页地变皱,变黄,然后从时间的根部掉落下来,翻到八月的枝头,就露出一颗颗绿里带红的桐果。
土里的拔弄完了,就侍弄土坎边桐树上的。桐树长得不高,但很婆娑。长长的竹竿,顶上套着铁钩,站在地上使劲往桐树上拍,叶子和桐果就纷纷掉落下来,像秋后下的一场透雨。这个季节山坡上很热闹,到处都是拍打桐树的闷响,路上来往穿梭着运送桐果的人,这是一年中收获季节的最末一场忙碌。桐果长在土坎边,家养的,又仿若野生。慢了就有人主动“帮忙”,报酬就是将桐果往自己家里运。在山上的忙可以帮,但运回家里就不能“帮”了。谁都知道这是大山的赏赐,只能坡里抢不能窝里争。这个规矩不知道是谁“创造”的,有“当边桃,路边过,不摘吃,傻家伙”的意味。和正月十四晚放完“向阳灯”后可以到别人的菜地里“拍余音”一样,使自私趋于合理。
桐果倒在一起,日子闲成了一堆,外壳就渐渐变黑变软了。除了放牛打柴这些清闲的活儿,最清闲的就是拉根凳子坐在桐果边,拿起铁丝捶的“桐子娃儿”剥桐籽。(这个工具制作简单而且实用,将粗铁丝垫在石头上用斧头的背面使劲地捶扁,然后从捶扁的地方弯成“7”字形,从三四寸长的地方截断,再在另一端套上寸把长的木把儿,“桐子娃儿”就做好了,乡场上也有老人做好了卖的,很便宜。)左手捏着桐果,右手握住“桐子娃儿”将扁扁的薄薄的“娃儿嘴”摁进桐壳,左右一拧,桐果就裂开了。把“娃儿嘴”伸进果核里一抠,麻雀蛋一样的桐籽就脱落下来,“娃儿嘴”挨着桐籽顺势一挑,桐籽就蹦进身下的畚箕里,桐壳仍在一边,晾干了生火取暖。
还有一种原料很高贵,高高地挂在乌桕树的枝头,白得招摇。它在屯里有另一个名字,叫棬籽。冬风一来,细细的叶子像红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一束束棬籽黑色的外壳就自然张开,随风掉落。“忽如一夜春风来”,这些细碎的乳白色“花儿”就在枝头妖娆绽放,白花花耀人眼目。
摘棬籽可是屯里男人们最有创意的活儿。头上是蓝蓝的天,白云在自由地游走。脚下,一铺晒天(用青篾编织而成的用来晾晒粮食的农具)在冬阳下徐徐展开,一幅冬日画卷就要绘就。男人们束紧腰带,腰带上扎上一把撕去骨骼分成细丝的棕叶,再将拴牛的粗大长绳一端围在腰杆上。吐泡口水在掌心里一搓,像举行一场简单的出征仪式。然后鼓着劲哧溜哧溜就爬上了树,长绳在身后抖动,像这个冬日里长出的长长尾巴。坐在树杈上,歇一口气,然后掏出背后的“尾巴”将那些远离了主干的,细小的枝桠围拢来,全都拴在树干上,像一只硕大的蜘蛛织成的结实的网。然后坐在网络的经纬里,一柄一柄地采摘棬籽,采满了一把,顺手从腰上抽出一丝棕叶,绑紧,胡乱往下一扔,晒天里就盛开了一束乳白色的花儿。摘完,背回家,倒在石板地上,赤脚在上面踩,一颗颗棬籽就脱落下来,装进口袋,等待运到油榨房出售。棬柄用来生火,噗噗地冒油。
油榨房矗立在坪山屯通向山外的路口。它的诞生和消逝,就像人的一场宿命。没有人硬要它来,也没有人硬要它去。
它的诞生,或许与屯子满坡满岭的桐子树有关,与土坎边结出白花花果实能冒油的乌桕树有关。与屯里男人有关,更与屯里女人有关。谁也说不清楚。在每年的冬季,在日子闲得发慌的时候,它是男人们存在的生命哲学。
几排木柱,就支起一个“工厂”,匍匐在木架上的青瓦,就遮住了天,罩住了地,也划出了“厂区”的界限。最为现代的,就是立在厂房一端的榨油架,油架的底部用螺丝牢牢地扣在石磴上,石磴深深地嵌在地下,稳住榨油架,抵住榨油柱的撞击。粗大的油柱就悬在油架的前方,与人的肩部等高。这一简单的组合像极了寺庙里撞钟的设备。寺庙里的钟声唤醒人类,去除欲望,声音高远。油榨房里的撞击沉闷而低沉,像屯里男人的呐喊,憋着一股不屈不挠的憨劲,就像百无聊赖的榨油号子:“要(念阴平)油来——咚(念阳平),要油来(念阴平)——咚”。
在榨油房里,比榨油更为枯燥的活儿就交给了牛——拖着碾盘在碾槽里将桐籽棬籽碾碎。牛是最憨厚的动物,即使是绕着同一个圆心周而复始地打转也无怨无悔。当然,狡猾的人类有的是忽悠它的办法。一块黑布,蒙住它的眼睛,只让它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淘淘不知道睁着眼睛站在跑步机上“奔跑”的人会不会头晕。也不知道蒙上眼睛的牛会不会在黑暗里思考自己的命运。一旦掀开黑布,知道自己走了很长的路却发现一直在原地打转,心里会不会疲惫得倒下。
榨油房的拆掉是不是就显示了时代的进步,淘淘确实搞不明白。但它的存在,一定有存在的理由,就像拆掉它也有拆掉的理由。在电线没有拉到屯里的年月,在煤油紧张的日子,每家每户的土碗里,每到夜晚,都有一碗粘稠的桐油浸着一根纸条或者布片嗤嗤地燃烧。
后来煤油普及,电灯普及,油榨房就成了一种回忆,蜷缩在路坎下。屯里的桐籽棬籽只能挑到新滩集市交售,然后由商贩们运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再后来有人说它挡住了屯里后辈们的“出路”,在全屯男女老少的默许下就消逝了。油榨房拆掉后,屯里确实有好几个后生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无意中“印证”了油榨房消逝的合理。
路口的油榨房消失后,遵义家房屋下拆去板壁的宽大屋梁下也榨过一段时间的桐油棬油,在坪山屯小学读书那阵淘淘得以近距离观看过。粗大的木柱撞击被箍在榨床上钢圈里的油饼,粘稠的桐油棬油就缓缓地流到地上的木桶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后,桐油仍保持褐黄色的光泽和粘稠的液体状态,坪山有的人家会买来刷在木房板壁上,防治风雨的剥蚀和虫子们在上面打孔筑巢。棬油则凝固成一盆盆奶白色的油块。有人抠去储存在雪花膏似的圆圆盒子里,冬天涂抹在脸上、手上防治皮肤皲裂。油榨房的老板告诉淘淘,棬油是制作肥皂最好的原材料。
在锅里炒熟了的桐子棬子碎屑包在稻草里箍在圆圆钢圈里放到榨油架上榨过之后就会形成硬硬的扁扁的油粑,坪山屯人会低价买来捶成粉末,撒到稻田里或者埋在包谷苗的脚下,壮苗得很。
淘淘父亲说他曾经参加过桐油棬油的运输。十几个健壮的男人每人挑100多斤,天亮从屯子出发,徒步运送到沿河县的夹石镇,再徒步走回来,可以换取一元五角报酬。扁担是自家的,就是农忙时担粪的那根。
那年回老家,淘淘偶然间在楼顶发现了一只装石灰的罐子,伸手触摸了一下,居然戳破了一层纸,露出里面的竹条骨架,才猛然想起这或许就是盛装桐油和棬籽油的罐子了。俯下身闻闻,果然有一层浓浓的桐油味。就不由得佩服起坪山屯人的创造力来。罐子乍一看上去,与普通的土罐没两样,但妙就妙在它是用篾条编织而成,罐底、罐肚,颈部和罐口完全与农家用来盛装酸菜或甜米酒的土罐一模一样。在篾罐里外糊上一层皮纸,再刷上一层桐油,这种罐子既结实又轻巧,用来装运桐油棬油,可以减轻运输的重量。
朴素的创造有时会让人无端地对村庄产生敬意,就像这只盛装桐油棬油的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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