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梅华生

作者: g54389043 | 来源:发表于2022-04-27 11:58 被阅读0次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情皆在神,情皆在魂,枯木华生。”——引子

    01

    冬月寒夜,万籁俱寂。

    但巷中却有一人提着灯,沿着灰白发青地矮墙前行,于尽头的一处荒宅停下,静默片刻后方才抬手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星夜踏雪寻巷里,无人声处入门扉,若非贼,便是故人归。

    这院子早已荒废了许久,破败不堪,只有正中的那株梅树生的挺拔参天,若是盛开,美色定能夺魄摄魂。

    只可惜这树早已枯死,数百年来如铁树一般,从未生过叶开过花,若不是曾有位得道圣人言说此乃神树,怕是早已化作后厨的薪柴。

    扰了幽园清净的人似乎对此地非常熟悉,抬手折一枯枝藏于袖中,又捧一瓢井中清水将养院中百年枯树,而后踱步进屋,借着笼中星火,燃起一盏油灯续昼。

    此人不是别人,而是这院子曾经的主人,殷家公子殷瑜。

    曾名满京都,冠绝四海,但在他盛极之时却因一件荒唐事,让街头巷尾的邻里乡亲无不惊骇,甚至整个九州都为之轰动。其中对他的行径褒贬不一,最终也都化作摇头叹息,言几句可惜如此才情学识,却是一个疯子。

    因为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违背人伦之事。

    而也只有疯子才能守心中之道尊纲纪五常。

    也因此,他从一个衣食无忧天子骄子的盛世之才,徒落得个一身贫寒孤居陋室,日日与湿雨寒夜为伴。

    但这人却未有任何怨恨不甘,仍旧用他骨子里生出的傲气,为不平事鸣冤,替不公之事直言。就算是行将就木的此时,也仍旧会扫榻端坐,静静地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

    02

    殷瑜看了看袖中的枯枝,突然笑了起来,藏花这个习惯做派,若用她的话来说定既迂腐又无用,若让她瞧见,又是要曲起手指轻轻敲他额头,一本正经吊着虚长几岁的架子,纠正他的这些被陈旧稠墨酸养出来的毛病。

    他从记事儿起就生活在这个园中,幼时父亲忙碌异常,常常三年五载不言归家。生母自生下他后便留书离开,寻不到踪迹,有时他也好奇,便去问旁人母亲是个怎样的人。但他们大都是低头不言,稍有只言片语也只说那是位顶好的主母。

    二娘虽不能将他看若亲子,也不曾苛待于他,但总归不会如自己骨血那般上心。也因此院中伺候的下人自然随着主母的意思,习惯性顾着他那个体弱多病的妹妹,从而冷落于他。

    只有后厨煮饭的林婆却对他疼爱非常,知他喜爱听故事,闲暇时便他讲一些奇闻异事。而围绕在院中的这株梅树的故事她说的最多,且每个故事都各有乾坤,虽结局都不尽相同,开场言却总是如出一辙:

    这院中的这棵梅树已活了三百岁,树中有一位仙子,名曰梅仙,不爱财不喜酒,最喜欢像你这样的奶娃娃。

    当他亲眼见到那位梅仙之时才知道,这话前半句着实不假,而后半句却是空言虚语……

    袖中异动扰乱了他杂乱的思绪,伸手取出,方才还干枯之物,转眼便朵朵红梅镶嵌其上,抬眼间,古树枯枝的阴森庭院,如今确是艳色满园,丝丝冷香越过轩榥,沁人心鼻。

    而树下出现的那个女子,也如年少时次次相逢一般,背着他左顾右盼。在他扯着她的衣角、轻拍她的后背,以及拉扯她披散在肩上的青丝时,气恼地转过身来。

    但今时今日不同,他老了,再无法如一个少年那样戏弄与她。

    而她却还如初见一般,容颜依旧,芳华未褪,像那时一样迈着迈着轻快急促的步伐,冲着自己而来。

    “你这娃娃同你说了多少次,你怎得就光长个子不长记性,有事唤我便是,大冬日的浇水作甚。”

    素衣女子习惯性地欲来捏他的脸颊。

    但许是这几十年让他的面容改变过甚,她竟也愣了神,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初,只是手指堪堪停在他面上一寸时又收了回去。

    边絮叨的话着牢骚边脱下外衣,叠了几叠拧了起来,潮湿的衣服因这拧巴的力道,溢出水珠,滴滴答答砸落地板,末了她才将鞋子脱下,踮着脚倒出其中藏着的水。

    这番滑稽的景象恍惚间让殷瑜想起了幼年与这人第一次的相遇。

    03

    那时正是盛夏暑月,白日他贪甜,比平日多饮了半碗绿豆甜汤,到后半夜除了嗡鸣的蚊声外,尿意也跟着掺和,搅了睡意。

    高声唤了数声无人回应便知值夜的又惯常偷懒去了,只得裹衣下床摸着黑出去方便。

    但院中通往茅厕的廊道太过黑且长,白日婆婆讲与他的诡谲故事又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那时六岁的自己自然是一步都不敢向前,遥看四下无人,便想偷偷在梅花树下解决,而如此时一样满园的花和这人便在那时突然冒了出来。

    那时他不知这梅树真住着仙,只当是林婆随口编的故事,并未当真。所以当这位女子出现,且是一副瞪着铜罗大的眼睛几乎趴在他脸上时,幼时的他除了放了一半的水被吓得憋了回去外,就只剩扯着喉咙聒噪的惊叫狂跑……

    到现在想来他还能忍不住打个哆嗦。

    他从不知她的名字,不是未曾问,而是未得到过答案。因为每回当他问起,都会被此人毫无正行且神神叨叨的一句吾乃梅仙打发。

    每每听到这个回答,殷瑜都忍不住送她白眼一双。

    这人自称梅仙,但上上下下哪有半分仙气,除了样貌还算入眼,吃喝嫖赌样样都粘,言行举止就如一个粗使丫头,站无站相,坐无坐相,谈吐更是字字不雅。

    每日但凡他拿起书时,她定要拉着他一同捉弄那些家丁,或者扯着他去溪涧捉鱼,亦或者林间爬树抓鸟。

    他幼时很好奇,大字不识的这个人为何总能在他受训后,给他讲九州各地千奇百怪的故事逗他开心。也不解明明最讨厌麻烦的她,也会逆着他小孩子的脾气,用那些她自创的邪门歪理论上半天,同他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辩到面红耳赤。

    而到了今时今日,幼时好奇不解之事皆变得无足轻重。

    04

    眼见她已经开始脱起里衣,殷瑜无奈出声阻止她越发没正行的举止:“怕你睡得太久,叫不醒你。”

    女子扔掉了手中湿哒哒的鞋子,跳上卧榻,扯了扯殷瑜灰白的额发,没正行地道:“我可是梅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哪用得着你这个小鬼担心,你该担心下你自己,看你这幅模样,怕是命不久矣。”

    一番话还是那个漫不经心的语气,但其中藏着的那些东西,又能瞒得了这屋中的哪一个。

    “我知道,所以今日便想与你道别。”自女子出现后呱噪的房间突然静了下来,像戏台上的角儿们突然忘词一般静默,殷瑜继续道:“这几十载我游遍九州,幼时总是你同我讲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不如今日由我来讲个予你听……”

    “也好。”女子撑着下巴,安静地盯着油灯上晃动的火苗。

    “从前有一个商贾,富甲一方,身无半点铜臭又喜广结善缘,不求回报地资助那些贫寒学子。他膝下有一独女,二八年华明艳四方,不爱筹算,也不爱文墨,只喜游历四方。一日归家正巧遇到一才子,见之情窦骤开,瞬时钟情。其父托媒人询问,恰巧那人竟也如她一般对她情愫暗生,不出三月,二人便喜结连理。 ”

    “婚后二人初始甜蜜美满,这位才子更是因岳父的支持才求得一官半职,而后更是步步高升,咳咳……咳……”

    05

    起风了。

    殷瑜苍老的身体连这一丝微弱的寒风都难经受,霎时咳嗽了起来,待呼吸平稳后才接着讲道:“但这对让人无不夸赞的神仙眷侣却不若旁人看到的那般。才子出身书香门第,虽家道中落,但仍有那份自视甚高的架子。自然是对这位胸无点墨端行不雅的夫人难生怜惜之情。所以,成婚还未撑过一年便已生嫌恶,甚至在夫人怀胎数月时,纳了二房。”

    “别说了……”女子突然出言,低声阻止。

    殷瑜未听阻拦,继续讲着:“这位年轻的夫人因此心灰意冷竟动了胎气,还未足月便要临盆。不过好在上苍福佑,母子平安。只是夫人因丈夫的行径彻底心寒,当日便想要抱着孩子离开。对此才子自是不愿,拉扯争执间产后体虚的夫人失足撞上梨花木案,不省人事,而这位才子为保全自己的功名利禄,都不愿确认妻子是否真的断气,就将之埋于院中枯树下……”

    “够了!”女子重重拍案,其上的那盏油灯欲灭不灭的微光因着震动左右跳动,留不住白日暖意的万一,驱不走这浸骨入血的寒。

    油灯的光越发得微弱。

    “你记恨他吗?”

    殷瑜端坐的身子早已维持不住,斜靠在榻上,久久未等得回答,强撑着眼皮复又开口问道:“你可怨他?”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开了口,无悲无喜:“那么久的事,早忘了……”

    “但我记得,那我便替你恨他,替你怨他……”没了精神的人突然听得对方开口,反应了许久才理清其中道理,但出口的话却如无知孩童一般,无辑可循:“你不是总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人拿我一枣,定要顺他一车梨才解气……只是我少时行事不知轻重……也不知我到了地府过了堂,会不会和那人一个下场……”

    06

    案上将熄未熄的烛火终于还是灭了。

    昏暗的房间只有星光透过轩榥,同那随风尽数散落的梅花一样,铺撒向二人。但落向女子时却生生穿过渐归透明的身体,坠在榻上,复又消失不见。

    不多时庭院便又恢复到那番昏暗破败的模样。

    “罢了……”

    女子似是自言自语,抬手细细地抹开老人额前碎发,低头轻轻落下一吻:“乖儿,过桥喝那碗汤时记得兑点水,那样滋味便没那么辛苦……”

    翌日清晨,园中百年枯树竟在一夜间骤然绽放,红梅盛景引得街头巷尾的人竞相踏足此地,而殷夫子的尸身也随即被人发现眠于屋中。

    三日后送葬时,队伍所到之处,人群皆起身相送。

    ……

    “其有神无魂,有影无踪,以念而生,凭爱化形。执起而愿成,执灭而华盛,此谓梅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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