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的风雨潇潇,院子里种的枇杷树呜呜咽咽,一些老旧的黄叶提前被打落。雨落在叶子上,敲在青石板上,石板上的青苔仿佛结结实实挨着一记又一记重拳,但多少年都是如此,似乎也无可改变的余地,青苔们也就默默地承受着。一如正在窗边默默望着大雨的刘言青。
刘言青的师傅去世的时候正是夜里,风雨如厮,烛火斑驳,师傅下巴上的胡须在火光里显出微微跳动的影子。一口气没吊起来,师傅脖子一歪就走了。刘言青知道师傅肯定还有话要交代,不然也不会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嘴里挣扎着想说话却只流出来一些白沫。这些年,每次夜里逢着大风雨刘言青就在窗边支着手臂想师傅没说出来的话,但是依然没有头绪。
“明天那个光头又该来了吧。”刘言青挑落一点灯芯,摇了摇头,叹一口气。他翻开桌上的一本泛黄发枯的医案集,这是他师傅生前写的最后一本医案。这些东西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希冀从里面获得什么一丝半缕估计也是徒劳。
刘言青十岁跟着师傅上山学医,采药、抓药、开方、煎煮、熬膏什么的都是师傅亲手带出来的。他师傅这一派师承很神秘,救人之术赛仙,尤其是善救必死之人,但是有一个很恶毒的规矩,救一人亦必死一人。师傅经常捋着稀稀拉拉的胡子说:“我们救人必效,不唯医术之故,也是天道使然。生死相依,我教你的已经不能算医术了,多是一些逆天改命的法子,但是天是我们能改的吗?老天要收人,我们拦下一个得还一个回去,不然老天就得收我们的命,记住了!这可事关我们的身家性命!”
师傅那个时候救人,多看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迫不得已也收将死之人,至于师傅如何还命的刘言青倒不清楚,这事到他手里变得简单,也不像师傅那般畏畏缩缩,救人当救,只不过救人一命,被救的人自己去杀一个人便是。所杀的必须是大恶之人,杀了之后提着头回来往后山一埋就完事了。这也算另一桩福事。
这年开春,正是春花争俏的时候,漫山野花熙熙攘攘如世人,一个年轻的和尚踏着花上山,背上背着一个垂垂的老和尚。年轻的和尚名觉识,老和尚是他的师傅,叫慧明。慧明和尚眼着者红色袈裟,觉识和尚只是一身青衣,他脚上僧鞋的六个洞变成了七个洞,脚大拇指怪异地探出半个脑袋。
觉识到了刘言青院子门口,见着院门上面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成仙有路终须死”,下联是“问道无门难得生”,横批“时也命也”。觉识和尚瞟了门楣一眼,把老和尚放在旁边靠着门,脑袋刚好压住一个“死”字。他敲敲门,没人应便又敲一遍。直到第三遍,门才慢慢打开。
见刘言青出来,觉识和尚微微一低头,双手合十,开门见山便道:“还请刘先生救救我师傅。他老人家着手编译一部佛经,正到艰难处,日夜不息,本是倚着佛祖庇佑做一桩功德,谁知道突然就一病不起,已经快一个月了,其他医生说是必死之证。”说完急切地看着刘言青。
“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一脉的规矩,救一人必死一人。”
年轻和尚似乎并不吃惊,继续说:“先生可知这部佛经若能完成,可是无量功德,哪是死一方小恶能比的?”
刘言青笑笑,问道:“佛经若成,可能杀人?”
“自然不可!”
“佛经若成,可能医人除痛?”
“自然不可!”
“可能安世平天下?”
“不能!”
刘言青摇头笑了笑,摆摆手让他回去,说:“这佛经不可代你杀人,不可如我医人除痛,不可比圣人安世平天下。倘若救了你师傅,你不杀人,我就得死,我死了倒不要紧,我一死,我这一身医术后继无人,世上又得多死几个本可以活的人。你说值不值?”
刘言青正踏过门槛准备关门,觉识和尚一把撑住将要合上的门,急忙说:“先生只知医术救人,难道不知佛法渡人,世人身有恶疾尚可医,心有恶疾如何又医不得,说起来我们何不是在做同一事。”
刘言青笑笑,“嘿嘿,你这还真是泥菩萨过江了,渡人还是先渡己吧,如你所言,佛经渡人,若杀一恶而能渡天下人,又有什么呢?”说完刘言青转身欲走,一只手推着门背缓缓关上。
和尚急忙道:“还请留步!除了杀人一事,其他任何事我都能做到。”
“没有其他事了,只有杀人一个事,你走吧。”刘言青没回头。门终究是慢慢合上了。
刘言青从门缝里瞅了瞅那个老和尚,望着奄奄一息,如上岸的鱼一般张口喘气,其实也就一口气吊着,说死不死,但也不能算活着。不出两个月估计就没了。刘言青简单的吃了点东西,拿着水壶浇了一会花。花是山上的野花,其实是不需要专门浇水的,只是刘言青没事不愿意出门,浇花也算的个消遣,并且对他而言,这花也如人,无病也是一种姿色。
过了两天,刘言青本来早就忘了慧明老和尚的事,谁知清早一开门,除了清风徐徐之外,还看见小和尚觉识盘坐在院门口,双掌相合,盘腿而坐,恰似一个进入涅槃的小佛陀。本来心情大好的刘言青突然觉得春光黯淡了那么点,也没什么看头,他叹了一口气,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又把门关上。“和尚还真是麻烦!”刘言青心想。小和尚却并没有睁眼,仿佛刘言青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中午过后刘言青又瞟了瞟门外,小和尚依然不动如钟,老和尚还是半死不活。“也不能总让他堵在门口啊”,一转念刘言青没办法又开门,想再劝劝小和尚说:“哎,你走吧,你又不想杀人,我也不想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抵命。”
本来还以为固执的和尚会说什么“不救便不走”的蠢话来,可是这觉识和尚慢慢睁开眼,露出清泠如水的眸子,却只说了两个字:“我杀!”
刘言青先是一愣,然后赶忙把俩和尚招呼进院子,递给小和尚一瓢水。两人对坐在院里石凳上,老和尚靠在小和尚腿上。觉识不急不慢地喝下水,似乎对三天的枯坐毫不为意,说:“我可以杀人,但必须是万恶无一善的人。”
刘言青笑笑,玩味地说:“行!正合我意。”觉识没接话,刘言青继续说道:“不过我看你也不会什么拳脚功夫,挑点软柿子捏捏吧,你看那飞贼陈一山如何,上次这家伙居然偷到我这来了,还挨了我一扁担。”
“不行,听说他时常散些钱财给街市上的孤儿寡母,好歹不是大恶。”觉识正色道。
刘言青微微皱眉,接着说:“那你看那白面采花贼黄玉人如何,栽在他手上的小姑娘不知多少了,并且那家伙日夜不顾的,身子虚的跟个棉花一样。”
“不行,他有妻儿,年年都来庙里给他女儿求福,心存一善,不应枉死。”
“盗墓贼章龙贵?”
“不可,此人也算心有侠义。”
一来一回,仿若辩经,刘言青长期待在山上,脑子里装着几个有限的为人常道的恶人都一一摆将出来,说着说着脸上颜色开始明暗变换不定。两个人坐在这商谈了很久,这小和尚老是不行不行,日头渐渐西斜,刘言青也没顾上喝水,给说的口干舌燥,头上微微汗出,简直比以前跟师傅抄方识药还要辛苦。刘言青也恼了,一拍石桌,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江湖里排上号的鬼豹子师就闻,夜榔头朱梓,大魔葛烈,这三个人万恶不赦,倒符合你的标准,你倒是去动他们试试!”刘言青本想震震这死板的和尚,谁知道觉识不为所动,似是胸有成竹地说:“就这三人其中一人,我杀一个便救我师傅?”
刘言青看着小和尚,一时也摸不准他的深浅了,难不成不是个低眉菩萨却是个怒目金刚?小和尚直勾勾地盯着刘言青,后者好久才回过神来,说:“好!不过只有四个月的时间,我只能帮老和尚续命两个月,你完事了带着头来就行。”
觉识起身作揖,念了一声佛号便转身离去。“果然和尚都大有来头!”刘言青暗自私衬,顺便把老和尚背进屋子里。
以后一段日子里刘言青悉心照料着老和尚,又进山采了点药,为后面的救治做着准备,还差几味药也就下山到镇上商铺去采购一点。山下比山上自然热闹一些,各色的小贩叫嚷,不同的嗓音腔调就像那争春的花一样,敲锣卖豆腐的,扯着嗓子卖白菜的,笑脸盈盈卖酒的,挂羊头卖狗肉的。不老实的村头混混腰间系着一根麻绳,手在半老不老的妇人村姑的屁股大腿上游走,被抓住少不了一个巴掌。掌过嘴还是一副得意的样子。刘言青不经意看见陈一山也混迹在人堆里,两个小眼睛滋溜溜地转,双手熟练地滑过一个汉子的腰间,但似乎没得手,蹙着眉头。刘言青心里嗤笑:“这小子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早在鬼门关溜达了一圈,差点没被小和尚除名。”
刘言青走进药铺里也没人搭理,买完药,帮忙的小学徒才装作熟络过来寒暄几句。“最近有听见什么大事没?”刘言青问道。小学徒不明所以地摇摇头。刘言青又问:“就是鬼豹子、夜榔头这些人,什么都没听说吗?”小学徒这才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鬼豹子夜榔头倒没什么消息,不过前不久倒是听见有个青衣小和尚大摇大摆地走到烟云寨,指明要杀大魔葛烈,烟云寨当有高人来寻仇,一连走出四十个高手,将那青衣和尚团团围住了。”
刘言青听的两眼发光,虽然自己医术傲世,可这样的狠人也见的不多,于是问:“然后呢?”
小学徒用袖口弹了弹桌上的灰尘,两眼泛光:“似乎打了一架,据说打得是个飞沙走石,日月惨淡。嘿!我可是听隔壁老叫花子说,这和尚一句话没说,直接飞向几大高手,青袖一拂就倒下一片,不一会又施展仙佛之术,顿时浑身金光逼眼,足有金身丈八,一脚下去,可是塌了小半个烟云峰!。”
刘言青暗自惊叹。“那葛烈呢?”
小学徒摇摇头,“谁知道呢,应该没有一战分生死,不然肯定早就传开了。”
刘言青心想也是,葛烈这煞气冲天的,阎王也不敢早收,并且若他死了不可能没消息,但小和尚也没传出噩耗,这不明不白的,老和尚那边怎么处理?救人一半便弃之如履,若是小和尚回来难说要不要挨上他一脚,自己这身板可比不上那烟云峰,若继续救下去小和尚失手了自己却也还得跟着遭天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烟云寨那边探探口风。想来打着师傅如意回魂手的名头也不至于让烟云寨的人为难自己,好像还有点交情,但是又摸不准。
回到山上,刘言青不作停顿,分装好药材,拿了一些普通的外伤药,想了想又从最里屋的一个乌黑的药箱里摸出几瓶丹药。这是他自己闲着没事炼的,每一粒可都是花了大心血。他恋恋不舍地望着攥在手里的药瓶,一咬牙,头一撇,扔进随身带的小药箱里。又请来人照顾老和尚后就出门了。
这烟云寨也不远,只是一个人背着个药箱走在深山老林里总有些不便,好在平时采药锻炼出来了,只消一周腿力便到了烟云寨山下。继续往山上走,半路遇见哨卡,被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拦住,刘言青便堆出满脸的笑,深拘一躬说:“好汉麻烦通知当家的一声,就说如意回魂手一脉的传人刘言青拜访,还望一见。”那汉子半信半疑,轻蔑地打量着刘言青。此时刘言青刚出深山,衣服也是被挂的破烂不堪。看了一会儿,汉子道:“等着!”便径自上山去了。
刘言青怔怔地看着那远处的烟云峰,云环雾绕,笔指霄汉。岩壁上铁树铮铮,宛若铁钉一般硬生生的从岩缝里扎根进去,倒生出一抹悠悠绿意来。“绝处也是逢生处啊。”刘言青叹道。想来三人成虎,小和尚没踏断烟云峰倒是让刘言青心定了定,舒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那汉子才回来,说:“跟着我!”接着大跨步转身便走。刘言青刚走了七天的路,腿脚正虚着,哪里跟得上这汉子道的脚步。这人也不回头,刘言青只得在后面喘着气踉踉跄跄勉强跟上。一路上关卡重重,各人都一脸凶狠,四周红肥绿盈,一片生机,没有丝毫毁坏的痕,这让刘言青越发生疑,到了寨子里,见到葛烈,这个满脸胡须、虎背熊腰的魔头,刘言青暗道一声“坏了!”但还是镇定地插着腰喘了一会儿才说:“小医刘言青见过当家的。”
葛烈双目铮铮如桐子,胸膛里发出浑厚的笑声:“这就见外了哈,当年我也是因你师傅才没丢掉这双手啊!”他扬起两只胳膊,上面还有两道醒目的缝合疤痕,说着走下来便拉着刘言青的手嘘寒问暖,好似他乡遇故知一般。两人有的没得说了快小半个时辰,各自奉承虚与委蛇。那双糙手握地刘言青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这是葛烈也纳闷,这破烂书生憋着一肚子话就是不肯说,回魂手的传人都如此耐性?便问:“不知刘医生到我这小寨子里来有何事?”
刘言青心头尽是苦水,终于等到这句话,于是回答道:“听说前段时间这里来了个不知死活的秃头,不知还在吗?”
葛烈听闻立马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不知此人和先生有何关系?”
刘言青一惊,忙说:“关系到是不大,他是我远房亲戚的一个侄子,就不学好,出家当了和尚,不知怎的就得罪了当家的。”
“得罪?他扬言要我项上人头,只是得罪?”
“大当家的恕罪,我并非为他求情而来,只希望当家的能将他的下落告知一二,是死是活我也好有个交代。”说完抹了一把冷汗,又从后背药箱里摸出两瓶丹药,“这是我炼的一点丹药,不说能起死回生,但续命延阳还是可以的,这次来一是打探一下小侄的下落,另外是给当家的带一点薄礼,算结一个善缘。”
葛烈哈哈一笑,“先生好义气啊,再继续摆架子倒显得我葛烈小家子气了,你这小侄就在后房。”葛烈顺手一指。“他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哪个寺庙来的不世高人,四十个高手一同出寨对敌,谁知道这小子就是个花架子,哪有对敌还念佛号的,他还没念完,就被一脚踹飞三米远,好在我拦着没让他被打死,不过也差不多了,就在后房躺着,准备等他醒了再问问,既然先生说了。人带走便是,不过这小子得好好教育一下,大男人的花拳绣腿怎么行。你给他说,要杀我,过十年我葛烈等着他便是!”说完就从刘言青手中拿过药瓶,带着刘言青去后房。
刘言青一看,这和尚被丢在地上,早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了,嘴唇裂了,眼眦淌着血,鼻子也歪了,一身半截青衣混着泥土和血,即使见过大世面的刘言青也频频摇头。没人管这好了也多半残了。
接下来的几天刘言青就呆在寨子里,一面和葛烈周旋着,一面救着小和尚,小和尚伤无大碍时刘言青便准备带小和尚下山。葛烈说什么也不放他们走,还要设宴招待他们,刘言青无奈,将剩下的丹药一并拿出来,于是宴席也没吃就被送下山了。葛烈还笑着说以后定会亲自登门拜访。刘言青只得苦笑着应和。
刘言青又用剩下的药换了点银两,雇了辆马车,带着觉识和尚回去了。一路颠颠簸簸,刘言青暗骂自己多事,师傅当年何其潇洒,从来都是别人三步一叩头的求,哪里像自己这么狼狈过,憋了一肚子气不说,几年的心血都没了。他越想越气,又不好向不省人事的小和尚撒气,只能憋着,时不时冲马夫吼几句,嫌弃他们拉车不安稳,簸得人不安稳。马夫也只能小声嘀咕,破烂书生还充大爷。
到了家,放下小和尚,刘言青准备等觉识好了就把这师徒二人撵下山。养了约莫又一个星期,小和尚能吃也能走了。刘言青寻思找个时间像小和尚挑明了说,让他赶紧走,免得老和尚死在山上了,传出去得还说是他救过的,救了还是死了,别人哪管这些,只会说自己学艺不精,反倒砸了回魂手的招牌。
一个下午,刘言青准备好措辞之后,和颜悦色地来到觉识和尚面前,正要开口,却被觉识抢先一步说:“先生,请收我为徒!我想还俗从医,”说完便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脸上隐隐挂着泪痕。
刘言青一惊,正色道:“为何想跟我从医?”
“想治病救人,先生说的对,佛经不能杀葛烈,也不能救我师傅。”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你跟我学你也救不了你师傅。”
“为何?”
“学逆天回命这一套,十年基础功打底,再十年可入门,天资尚可再学个十年小有所成,若是愚钝,区区半百也就入个门而已。”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刘言青看着这执着的和尚,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不就是杀个人嘛,着木鱼和尚迂得很。”便说:“你们僧人不是抢着入地狱吗,随便杀一个恶人好了。实在不行,我给你瓶毒药,完事你把尸体给我坨上来就行。”
和尚似是若有所思,一时没接话,就像根木头杵在那里,杵在徐徐微风里,杵在艳艳骄阳里,杵在刘言青棕灰的瞳孔里,似是扎地刘言青眼痛。刘言青揉了揉太阳穴,目光移开,看看这山水天地,真是个“良辰美景虚设”。
“我杀我可以吗?”觉识冷不丁冒出一句。
刘言青先是一愣,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继而说道:“当然不行,你可不算恶人。”
“先生这一脉非得用恶人还命吗,还是先生自己订的规矩?倘若是自己订的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区别,我这一脉就我一个人了,我的规矩便是门派的规矩,门派的规矩便是和祖宗的规矩一样,祖宗的规矩可是不能随便改的。”
“糊涂。”觉识冷冷地说。
刘言青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和尚问:“怎么个糊涂法?”
“先生的规矩不能改就好,世间何为善、何为恶?我修如来法便是善吗,先生说要杀人,我说要杀也得万恶无一善之人,葛烈真无一善?无非是我想救师父,妄加诸恶于一人,我上烟云寨虽没有成功,但却是杀心四起,此刻我便心中无佛,修佛之人心中无佛便为一恶,杀心起时我心中已杀葛烈便又是一恶,妄加诸恶于人也是一恶,对于恶人不求化其恶念却是想一杀了之更是一恶,我也是心生诸端恶念的人,有何不可杀!”
“荒谬!你害谁了?我只认个死理,我不管你如何想,我没看见你的恶就不算!”刘言青只是暗自思衬这和尚要胡搅蛮缠,也懒得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觉识忿忿地看着刘言青,然后突然站起来,吓的刘言青一退:“你要干嘛?!”觉识不回答,只是四下张望,瞅见一块巴掌大小的青砖就捡起来,直楞楞地盯着青砖,仿佛要做一个很大的决定。
刘言青见状,皱着眉想道:“这是要以死相逼啊!”他得趁觉识还没自残的时候让他停下,于是想伸手去抢觉识手中的青砖。正当刘言青一个大跨步冲向前,却只见那块青砖带着呼呼风声拍了下来。天气清朗,云流翡翠,刘言青此时的世界说大也大,有清风万里,说小也不小,一块青砖刚刚撑满。那青砖顶着脑门拍下来,刘言青便直挺挺得躺在地上了。
觉识和尚望着躺着的刘言青心想:“世人想要除自身恶名而不得,我偏偏得求恶名,行恶事,想来真是荒唐,我这一心从恶,佛祖怕是不会原谅我了吧。”刚才一砖仿佛耗尽了他一身力气,觉识顺势就瘫坐在地上。
等到夜里,觉识一直坐着,终于没有闭眼,没有念经,也没有盘腿,就痴痴地坐在刘言青身边。星夜寂寥,树影浮动,明月白惨惨挂在天上。觉识忽然站起身,然后离开了院子。剩刘言青躺在院子里,像一颗烂白菜。
刘言青醒来已经是早上,小和尚不知所踪,他按了按头,没怎么破皮,只是昏昏的痛,就像脑子里塞了一块铅。之后一连几天都不见小和尚,他也不知道小和尚去哪了,但是老和尚终期于近,应该会回来的吧。
虽然每天伺候老和尚,但刘言青还是颇为羡慕他,有这么个好徒弟。虽然蠢了点,对师傅可是没的说。如果这觉识和尚真是改换门庭投向自己,老和尚这条命算给他的授师礼也未尝不可,毕竟回魂手这一脉还真不是善门,亦药亦毒,在以前的祖师手上,人的死法可不止一种。
这几天夜里凄风凄雨,刘言青一如既往坐在窗前想着与师傅有关的种种,除此之外现在也喃喃着:“这和尚也快来了吧。”
又等了一段时间,小和尚始终没来,眼看着老和尚最后一口气快咽完了。刘言青心里也着急,想着下山去找找,也顺便给老和尚找个替命鬼。
七月流火,顽石也近秋变凉了,村头混混似乎没来,卖豆腐的不知哪里去了,人好像换了一波,就像蔬菜割了一茬。刘言青照常来到那个药店,小伙计迎上来打招呼:“好久不见,先生又来买药?”
刘言青摇摇头,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小和尚,一身青衫,踩着破鞋,模样清秀,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样子,但是也就会念念阿弥陀佛。”
小伙计眼睛一亮,反问道:“挺俊的?”
刘言青点点头。
“这你可算问对了,这和尚我还真见过,生的人模人样,但尽干偷鸡摸狗的事。”刘言青听着皱着眉,扔了几个铜板给小伙计让他继续说下去。小伙计得了钱更加来劲了:“我说先生你是不知,前段时间对面街的德隆庆账房天天对不上帐,被掌柜骂的叫一个惨,起初德隆庆掌柜的还怀疑家有内贼,后来发现不是这么个事,谁家内贼知道被发现了还天天作案的,于是让所有人从早蹲到晚,说这贼也傻,天天来还不带歇的,第二天就被发现了,是个光头小和尚。”
“现在这和尚呢?”刘言青顿了顿,想了一会,又接着说:“是死是活?”
“嘿,我知道,先生你是宅心仁厚,不过这小贼死就死了呗,管他做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这秃子命挺硬的,他当时被德隆庆的老板逮到之后吃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拳脚,然后还没审问,下面的一个伙计随便一搜就在他怀里搜到一些银两,和账上丢的刚好合适,你说这秃子蠢不蠢。”
小伙计抿了一口茶,半倚在柜台上,摆出一副说书人说大江东流去的气势,“我给您说啊,这事情还没完呢!这秃子被打了之后,像条死狗一样被丢了出去,谁知道这和尚筋骨神奇,过了几天又好了,不过这真是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刚好了就去调戏承德苑的许仙子,”小伙计朝地上啐了一口,“许仙子什么人,岂是这种人能碰的,然后又被学院的学生打了一顿。”
“又被打了?现在呢?总算没死吧?”刘言青阵阵汗出,蹙着眉。
“没呢!活蹦乱跳的。来!我给您数数,”说着小伙计眉飞色舞地掰着手指数,“之后呢,又偷了李阿婆的鸡,被逮到了;后来又在聚宝坊里赌钱,居然还赢了钱,于是拿着钱去喝花酒,让一排姑娘站着在床前念了一晚上的佛经,这畜牲连领口都没碰啊;然后又吃过霸王餐,和桥头混混厮打过几次,各有胜负吧,现在就是他啊就是一蝗虫,谁见都躲着。如果您想见他,就在桥头去,他保准这会儿在那呢。”
小伙计还半开玩笑地说:“这五毒都能入药,您看这秃子行不行?”刘言青眉头都缩成一座八宝玲珑塔了,没理会小伙计,板着脸直走向桥头。
还不待走到桥头,隔着老远就听到有人在唱歌:“哥哥看着妹妹哟,脸儿红通通,想来结成神仙哟,一起翻云覆雨到江南!”
刘言青加快脚步,果然看见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一瓶酒,满脸通红,青衫破烂,袒胸露乳,两脚横迈着螃蟹步,拦着一个姑娘朝人家脸上吹着酒气。姑娘吓得大叫,转头就跑,却又被这酒和尚扯住袖子一把拉回来,刚好落进怀里。
刘言青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咬着牙朝着和尚狠狠摔了一耳光。那姑娘趁势跑掉,和尚原地转了一圈,一个趔趄,又忙扶住桥头护栏才稳住跟脚。和尚抬抬头,瞟了一眼刘言青,深深鞠了一躬,半眯着眼笑着说:“施主早上好啊!”
刘言青瞥了一眼远处远山的落阳,闭眼摇摇头,想再打这和尚一耳光,手停在半空中忽然觉得没了力气。他长叹一声,仰着脖子有气无力说了一声:“畜牲啊!”
也不知道他是在骂谁。
和尚就这样被刘言青半拉半扯地带走了。一路上有人指指点点刘言青也不在乎,想找给老和尚找替死鬼的任务也不得不被耽误下来。和尚手中的酒瓶早就掉了,挥着大衣袖胡言乱语:“佛门不知酒肉好啊,清修不得菩提心,再来人间走一遭啊,不救观音救酒灵!”
和尚两步一个跟头,摇摇晃晃被拉上了山,进了院子就摊在地上,不停地叨叨着“酒呢,酒呢”。
刘言青舀了一瓢水,照着和尚的头就浇了下去。和尚似乎清醒了点,一手撑在后背,坐起来,看看刘言青,一语不发。刘言青将水瓢扔在一边,转身进屋,房门重重的关上,剩和尚一人在院中。和尚垂着头,心中不念阿弥陀佛了,他抬头看了看月亮,落寞地收拢衣服盖住胸膛,风徐徐刮过,寒意渐起。
一边酒气盈身,一边明月披肩,大概清辉不嫌酒臭,残月不明人心吧。
第二天,刘言青段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个雅致茶杯,轻口啜着茶,仿佛看不见倒睡在地上的和尚。过了一会和尚才醒,望着刘言青,两两相对无言。
“你能做我弟子吗?”刘言青开口,波澜不惊。
和尚苦涩地一笑,摇摇头,“我不配。”
“反正你酒也喝了,青楼也逛过了,早就不是佛门中人了,你做我弟子,我救老和尚,杀人一事你不用管。”
沉默。
“有人会死吗?”这次和尚先开口。
“有!”
“死的是谁?”
“不是老和尚,不是你,也不是我。”
“可不可以不死人?”
“不可以!”
沉默。
“如果有人死,我师傅活过来还是会死。”和尚说。
刘言青一瞪眼,怒道:“什么师傅!叫他老和尚!”
和尚惨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无奈,“师傅……老和尚他不会让无辜的人替他去死的。”
“哼!一个德行!那你带他来我这干嘛!”
“我能替他死。”
“你?有区别吗?”
“有的!无关的人替他死,是遭受无妄之灾,而我替他死,是舍身为佛,甘作古佛青灯一缕芯,以身为舟渡人脱苦海,人有佛心,则我意不灭。”
刘言青不屑,“你可还算一个和尚?早已破戒,如何来伴古佛青灯?”
“我破戒为恶,是为合先生规矩,我身死是为佛,如来有千般法相,我有善恶两念,两念同消,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你得还我一个好弟子。”刘言青又抿一口茶,缓缓说道。
“愿随先生救死扶伤,更愿救苍生渡苦海,恕难从命。”
刘言青轻轻叹道:“说是如此,你们何时救过苍生呢,我可是真真正正救过人啊。”
和尚一时愣住,只是苦笑。
相看两不厌,两人都不说话,和尚叹了三口气,神色愈加哀戚。刘言青只是喝着茶。过了一会,和尚闭着眼朝刘言青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求先生救救我师傅吧!”
“他是我师傅,我从小跟着他长大,吃斋念佛,还被他的老木鱼敲过,他只是个会念经的胆小和尚,他哪里是什么高僧!他告诉我,他也想尝尝酒的滋味可是又不敢,年轻的时候看见漂亮姑娘也想扛回寺庙,见人却又脸红,根本就没有什么度苍生的佛法,我不管苍生,我只想救他啊!啊!”
说完小和尚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完全没有一点初来淡定的佛门风度,只是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他是我师傅啊!他再没用也是我师傅啊!我想他用木鱼敲我,可是他不动了,他想喝的酒我喝了,他想扛的姑娘我扛了,我做了这么多坏事,刘先生,我还不是一个恶人吗?再恶也不能让别人替我死啊,刘先生!”他弓着身子抽泣,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了“刘先生”三个字。
小和尚忽然坐直身子,带着满脸泪痕再朝刘言青磕了一个头,“先生恕弟子不孝!”然后一个踉跄起身,箭步冲向里屋一把刘言青平时用来切草药的铡刀。
刘言青手中雅致的茶杯怦然落地,四碎开来,茶水泼在青石板上,青苔隐隐作痛。刘言青睁圆着眼睛,看见小和尚俯身铡刀下,惨惨地笑,“来世再伴先生!”
锋利的刀光划过,犹如南下大雁冷峻的剪影,青楼娘子乍崩的琴弦。冷冷秋风无声,落叶翩飞如蝶,蝶翼上是红星点点。
一颗头颅安静的闭上眼,滚过两级台阶,滑到刘言青脚下,旁边有破碎的茶杯和青苔。
刘言青颓然,失重般坐到石凳上,过了好一会,才无力地弓下身子轻轻捧起头颅,用衣袖擦擦头上的血迹,好半天才让这光头变得不那么脏了。小和尚躬身拜佛的身影仿佛就在他面前,干净无暇,穿着破旧的僧鞋的脚下是一朵莲花。小和尚驮着老和尚说:“阿弥陀佛!”。
现在却只剩一颗头颅了。
刘言青失魂落魄的把小和尚的身体埋了,然后又坐在自家师傅的墓前,默默地喝着酒,想起一些往事,他伸出手抚摸着墓碑,一口接着一口喝着。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是早上,初阳将起,四周隐隐泛出白光。墓碑沁凉,他衣裳也被打湿,一阵风吹过,刘言青打了个喷嚏。
刘言青把小和尚的头放在大堂的香案上,前面是祖师爷的画像,上了三炷香,说一声:“天可怜见,祖师保佑!”
老和尚被拖出来,用早已准备好的药材泡在一个大桶里。
刘言青用一把刀划过手掌,先是几滴血滴在小和尚的头上,然后越来越多,顺着小和尚苍白的脸滑下,如雨过石。刘言青脸色微微发白,于是收起手来,用白布包好手。他慢慢捧起头放到一个一半是无根水一半是千扬水的大盆里。
刘言青对着香案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水仿佛沸腾了一般,托着头上下浮动。水面一颗颗水珠震颤跳动,声如谷场撒麦,状如珠落玉盘,围着小和尚的头舞之蹈之。刘言青额头微微渗出汗珠儿,姿势依然。反观老和尚,端坐垂头,就像一块不怎么好看的石头泡在水里,时间久了或许还会生出青苔来。
大盆里声势渐大,水珠跳动愈发剧烈,围绕着小和尚的头开始出现六个小漩涡,却从漩涡中生出约许两尺的水柱。水柱升空半停,继而向小和尚的头顶汇成一个泛出莹莹红光的水球。水球落下,宛若幕布一般覆盖这整个头颅。盆中水珠似乎要挣脱却不能,只是慢慢像小和尚的头移动。
头颅慢慢升起,水幕渐渐落下。小和尚的头已经离开水面约一寸许,这时才发现这张脸却是面色红润,与生前无异。头颅悬空,宝相庄严不染风尘,一如和尚踏春花入院门时那样。
小和尚的头顶生出一缕若有似无的红丝,直直向老和尚的头顶掠去,最后没入老和尚的头里。老和尚还是一动不动。这时刘言青睁开眼,转头望去,看见红丝慢慢消散。就在刘言青以为大功告成时,小和尚突然也睁开眼,头掉入沸腾的盆里,吓了刘言青一大跳。
小和尚的头在水里滚动,忽然开口唱到:
“我为佛祖座下无根萍,听得大道梵音斩七情。
我为天山脚下雪莲花,受得千年风雪无牵挂。
我为西凉大漠黄金沙,遭得铁骑践踏身不化。
我为莽林边上一株草,承得风雨蹂躏意难断。
奈何不知天台高几何,奈何不识蟾宫碧玉姿,奈何不懂世人诸般乱, 奈何不明身遇几度秋。
糊涂小子心不平,为恶为善亦为情。
来世为牛亦为马,驼米驼盐亦驼君。
天兮地兮证我意,
天兮地兮顺我情!
万万兮证我意!顺我情!”
小和尚唱完在盆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然后沉到盆底。刘言青一时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怔在原地,等回醒过来,刘言青探头去看,却发现盆里水波不兴,清莹无物,小和尚的头也不见了。
刘言青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正在纳闷,却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这水有点冷哦!”
老和尚在大桶里微微发抖,双手摩擦,颤巍巍的扶着桶边站起来,嘴里还在念叨:“苏噜噜!冷死我了!”又转身对刘言青吼道:“你这人有毛病吧!想谋财害命吗!”
刘言青看着这个没风度的老和尚,作揖道:“小医刘言青,见过高僧。”
老和尚“哦”了一声,听见“高僧”二字,立马满脸笑容,“是你救了我?哎,老僧无以为报啊。”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愧疚之情。他左看看右看看,问道:“觉识呢?应该是他带我来的吧。”
刘言青沉默了一阵子,开口道:“他远游去了,让我给高僧说一声,他想云游八方,求证心中佛法,为避免伤感,故此不告而别。”
老和尚笑道:“呵呵,他的性子就这样。他慧根比我好,远游是好事,好事啊。”说完脸上流露出些许落寞。
两个人寒暄几句,刘言青遮遮掩掩的把事情糊弄过去,一些细节只说是自家秘密不便告诉外人。
“既然这样,个中细节我也没兴趣,贫僧无以为报,他日为先生点上一根长明灯,望先生安好。”老和尚念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告辞。”
刘言青也没挽留,就看着老和尚踏着秋日下山,又看看水盆。他把这盆水泼在种的野花的土里,花早就谢了,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但是来年还是会开出来新的花。自此,刘言青再也不去想师傅还有什么遗言,只是回想着跟着师傅采药的日子,那时万物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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