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大军压境
泺水之畔，夜风清冷凌冽，可句芒的脸却像被烈火灼烧般热辣辣地刺痛着。
斥候跪在他面前，将打探到的情况一一向众人汇报，首战告捷的得意与喜悦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混杂了惊恐的愤怒与羞耻急速铺上面庞。
当斥候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营帐中陷入了一阵压抑的沉默。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有许多话想说的表情，却没有一个人能清楚地用语言表达此时的感受。
敖绍在临风城内这个消息带来的恐惧感远远超过了国相方姚准备背后偷袭所引发的愤怒。
除了句芒，在场的将领几乎没有人见过敖绍，却对他的“恶名”耳熟能详。他追击女娲残部时的残忍无道，火山不周山时的心狠手辣，以及击溃高辛梓时的狡诈奸滑，无不让他稳坐高辛人心中“魔神”排行榜第一位。甚至在高辛国内，还会有用“魔龙”的故事恐吓不听话小孩的习惯。对于高辛国民来说，“敖绍”二字已经和杀戮、恐怖、死亡这些不祥的词语牢牢捆绑在一了起。
“常胗，你怎么看？”过了许久，句芒强压着怒意声音终于打破了营帐中令人窒息的沉默。
忽然被提问的常胗没有准备，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句芒不悦，把视线转到了另一位将领身上，常胗暗暗舒了口一一总算避祸成功了。
常胗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不愿回答。他替谷忠送信而来，可一切正如谷忠所料，一开始句芒对他们截获的情报根本不信，还斥责他们胆小如鼠，自乱阵脚。可随着他用性命担保，句芒开始半信半疑，派出斥候调查。等斥候调查回来，句芒才发现，这一次他被算计的不轻啊！国相方姚果然派了八万精兵悄悄尾随在后，准备和临风城的敖绍前后夹击，一举消灭与高辛冷作对的他。闻言，句芒大发雷霆，把营帐中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随行的将领也挨个被骂得狗血淋头。
常胗看这场面，心里拔凉拔凉的，越发对这个情绪化严重的大将军失去了信心，自暴自弃地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置一词，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情将未来完全交给命运去决定。
句芒撒完了火，冷静下来后，再一次派出斥候前去探听消息。原本还寄希望于情报有误的侥幸心理随着斥候的回报被彻底击打得碎碎的一一在他们身后，的确有八万大军尾随而至的迹象。于是，即使再不愿意，句芒也不得不面对自己要么赢，要么死的残酷现实了。
虽然还有一条活路一一向高辛冷俯首称臣，从此没自尊地活一一但他宁愿死，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高辛冷，一想到这个卖国求荣的女人，句芒就觉得血气上涌、怒火攻心，恨不得将她撕个粉碎，以慰女儿女婿在天之灵。可是，要杀她，就得先除掉挡路的敖绍。
句芒虽然脾气暴躁，却不是无谋蠢钝之徒。
三百年前，他就是败在敖绍的多诡狡猾之下。
当年的龙王军虽然骁勇强悍，但毕竟在与伏羲女娲一战中损耗不少，又长途跋涉前往高辛，无论是士兵的战斗力、军队的补给、对地形地貌的熟悉程度都无法与在本土整暇以待的高辛军队对抗。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极端恶劣的情境下，还是少年的敖绍扬长避短、趋利避害、软硬兼施，充分利用高辛王族的间隙，成功拉拢高辛冷，占尽政治与舆论上的优势，使高辛冷心甘情愿地成为神农国不可或缺的强大助力，一举击败了胜券在握的高辛梓。
即便是作为高辛梓的老丈人兼重要战力的句芒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只有两百岁的低贱妖族少年，确实有着不输于伏羲女娲这种千古明帝的智慧、谋略、胆量与手段。难怪女娲不惜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下嫁于他。只可惜，她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三百年后，无论起因如何，现今的情形与当年如出一辙，仿佛命运的轮回。而这一次，敖绍所面临的情势更加恶劣，而他则有着绝对的优势，这是不是意味着是老天要给他一个报仇雪恨，一雪前耻的机会呢？
想到这里，句芒心中的恐惧散去不少，由仇恨滋生的勇气与斗志随之而生。
他将谷忠送来的信息和斥候打探回来的情报反复对比，综合分析，又盯着地图上思谋许久，终于对着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是好的部下们露出势在必得的笑，道：“既然敖绍那么爱耍诡计，那这一次我们不妨学学他们，让他也尝尝兵不厌诈的滋味！”
两个时辰后，句芒精心策划且信心满满的作战计划出现在临风城将军府的议事堂内。
众将领看着这份完整且详细的作战计划，忽然产生了一种在看句芒裸体的错觉。
井木撕去人皮面具，脱去高辛斥候的军装，摇身一变又恢复到那个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模样。可这一次，再没有哪个将领敢对他表示不满，只能感叹，敖绍的七星卫果然名不虚传。
虹川问：“既然句芒已经错信了我们送出的假情报，并以此布局，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敖绍俯看着军事地图，缓缓说道：“此法虽妙，也只能使用一次，尝过苦头的句芒定不会再相信任何情报。就算这一战可以消灭他们大半的战斗力，兵力不足依然是我军的硬伤，所以首先……”他指向临风城通往神农国的官道，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必须击中兵力，击溃谷忠的这一万精兵，打开通往神农国内的道路，向天帝和大哥求援！”
此话一出，井木和虹川不觉眼神一凛，不约而同地向敖绍看去。
敖绍却淡定地继续对整个战局做出部署。
原本焦躁不安的将领们随着他有条不紊、面面俱到的细致安排逐渐平静下来。掌控感的回归让他们找回了三百年前同敖绍并肩作战的感觉，他们开始提问、商讨、彼此协调、达成一致。感受着房内的气氛由一开始的冷凝与不安，逐渐升温至现在的紧凑与轻松，虹川忍不住勾起唇角一一蜃海的牺牲果然值得，只有敖绍才能带领他们打赢这场战。
而另一侧，与蜃海有相同感受的柳玫更是掩不住自己心中的崇拜与爱慕，任凭自己的心情爬上眼角眉梢，看向敖绍背影的目光柔情似海，几乎要将一旁看着她的峄鬼淹没其中。
峄鬼深吸了几口气，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安慰人，尤其是安慰一个深陷爱情泥潭的女人着实不是他擅长的事。只是，若再放任柳玫的感情泛滥下去，恐怕终有一天，会惹来大祸。
将任务分配安排好后，敖绍干脆地结束了军事会议，吩咐众将领务必养精蓄锐，确保有足够的体力与脑力应对即将开打的硬仗。众将领命而去，房内只剩下七星卫与虹川。
敖绍问虹川：“城内百姓的疏散工作可完成了？”
虹川道：“由于人数众多，只能分批前往趋骛洞，最后一批将于明日午时抵达。届时，整个城内就只剩下咱们军队的人了。”
敖绍点头：“保护他们的士兵够吗？”
虹川答：“已拨了两百士兵，虽说要保护六千百姓并不太够，但幸好蜃海坐镇其中，召集了一批青壮年充当临时护卫。因为妻儿老小都在其中，大家反而更加守规矩、听招呼。而且夫人又是太守府大小姐，有他们在，百姓倒也没出现慌乱逃跑的情况，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敖绍笑道：“所以说，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心细如发、有勇有谋，早早地便知道要军政结合、军民一家。多亏了这点，我们就不用担心后院起火了！”
井木插嘴道：“何止心细如发，有勇有谋，还能屈能伸、能软能硬呢！”
众人哈哈大笑，料想蜃海此刻一定是喷嚏连连了。
笑过之后，敖绍唤来柳玫，吩咐道：“我需要你配出一剂毒药，让中毒者体虚无力即可，明日入夜后，你和峄鬼将这剂毒药参入谷忠军队的饮食用水之中，让他们能战，却不能战胜。”
柳玫不解：“为何不直接毒死他们？”以她的身手，直接毒死个千把人，并不是什么困难事。
敖绍摇摇头：“咱们的兄弟需要练练手。”
听懂他话中之意的井木向虹川送去挑衅的眼神，虹川避开他的视线，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就算他们是骁勇善战的龙王军，可三百年的太平日子早已消磨了他们的斗志，迟钝了他们的身子。哪怕敖绍已经将他们“敢战”的心情调动了起来，可要恢复“能战”的状态，则需要一个小小的胜利来热身。
敖绍连这点都想到了，不得不说他对战争和人情的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虹川心里升起一股带着畏惧的崇敬感。他想，假如他身在青龙王那个位置，有这样一个弟弟，想必也会想不顾一切地除掉他吧。他的存在，的确会给人带来很大的压力！然而，就算想要通过杀了他来消除这种压力，也是不可能的吧！一瞬间，虹川庆幸自己是站在敖绍这边的。
这时，耳边传来井木的询问声：“大人，真的要向青龙王求救吗？”虹川顿时回过神来，也向敖绍投去询问的目光。
敖绍微笑道：“大哥是龙族之长，又是龙王军统帅，此事于情于理都应该让他知晓。只是……”敖绍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然而笑容却越发灿烂：“要怎么做，就看他了……”
众人了然地点点头，心有灵犀地缄默不言。
这恐怕是敖绍给敖广，也是给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吧！
这一次，他把选择权给了敖广，当敖广做出最终的选择后，无论是不是他想要的，他都必须做出决断了。
六月十一，大暑。高辛四万大军在骁骑将军冯夷的率领下渡过泺水，开始向临风城挺进。
气温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者的焦躁不安与高度紧张，毫无征兆地热了起来。
过了泺水平原向南再走二百里，高氏山和岳山拔地而起，挤出一条狭长的山道，名为坠马道。
走进山道，只见两边山崖笔直陡峭，高耸入云，崖壁上寸草不生，宛如被盘古巨斧硬生生劈开一般，仅仅是看，就会让人产生头晕目眩、压抑窒息的感觉。
如果在此处遭遇伏击，想必瞬间就会全死伤惨重吧！冯夷仰望着陡峭的崖壁想道：幸好大将军知道将计就计，提早一步偷偷占领了这里的山崖。否则，倘若这里被龙王军占了，再与方姚的军队前后配合，他们可就要全军覆没了。
冯夷作为诱敌之军，承担着极其重要的任务，他不仅要装作对尾随其后的方姚军一无所知，将他们引诱到这条坠马道上，还要在关键时刻掉头反攻，与潜藏在后方的句芒主力一同夹击方姚大军。因此，冯夷仔细地观察周围地势、环境、植被情况等，力求将这里的地形地貌详细地刻画在脑海中，一战不怠。
他越看，心中越是掩不住喜悦。
天帝青流选择在此建城，完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虽说临风城像个塞子，堵住了高辛通往神农的最近通道，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但是若综合周围地形整体来看，此处建城隐患多多。
首先，城内只有一条官道通往神农国境内，一旦被阻断，整个城就像被砍了双脚，只能呆在原地。
其次，坠马道附近的山势虽然陡峭，但后山地势却十分平缓，十分方便敌军绕山而行，阻截官道。
第三，坠马道的战略地位显而易见，然而临风城却缺少防守此道的对策，一旦让敌人夺得地势优势，临风城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人般，很快就会窒息。
仅此三点，此处建城便是弊大于利，得不偿失。在如此漏洞百出的地方建城，看来天帝青流也不过如此嘛！
冯夷是近一百年来才被句芒提拔的少年英雄，对于青流的了解只限于高辛国内的口耳相传。加之身为纯种神族的骄傲与自豪让他本能地对青流这样的半神存在贬低的偏见。
就是这个偏见操纵着他做出了一个自恋满满的决定一一这一战，他必定要一举击溃临风城的龙王军，以报句芒知遇之恩。
与他同样自恋满满的，还有主帅句芒。尤其是当斥候报告，说方姚大军完全按照他所料，兵分两路、偷渡泺水，迂回绕道潜行至冯夷军身后时，句芒的自恋更是充斥了整个身体，让他越发坚信自己依托准确情报做出的部署正确无比。现在只需等待夜幕降临，便可将方姚大军和敖绍的龙王军一举击溃。
于是，夜幕降临之后，两位将军的自恋让他们朝着并不存在的方姚大军杀去，在黑暗中开始了八荒史上最凄惨的同族相残。
刀剑相交的金属撞击声、人马相撞的怒吼声像一锅大杂烩在黑暗中持续地发酵、沸腾。
无论是前方折转的冯夷军，还是后方围剿的句芒军，都深信自己是在斩杀可恶的叛国贼、魔龙敖绍的帮凶，因此格外奋勇。血腥味像魔酒般熏醉了人们的意识。在“必须胜利”的迷醉下，高辛军队疯狂地互相残杀，用剑砍，用矛刺，用战马践踏，甚至用盾牌尖锐的角将敌人狠狠戳死，战持续进行着。
句芒已经不知杀了多少涌上来的士兵，他长剑上积攒的血垢让宝剑变得滞钝起来，一直在挥舞的右臂也隐隐发麻。他气喘吁吁地暂停下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中萦绕不散。
“方姚军的统帅究竟在哪里？”
根据斥候的报告，方姚派了自己的儿子方楮前来，可战斗了那么久，他不仅没有见到方楮，就连一个方姚派的人都没见到。难道说……
句芒的直觉已经找到答案，可意识却不想、亦无法承认这个答案。他心怀惊恐地又斩杀了几名冲过来的士兵，敌忾之大大减弱。
这时，黑暗中传来他熟悉的声音，是冯夷。
句芒大声呼喊起冯夷的名字，对方似乎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大叫着“将军”，在黑漆漆的夜里找寻他的身影。
两军顺利汇合，说明方姚军已被消灭，是该欢呼着宣布胜利的时候了。可无论是句芒还是冯夷都只觉得被伴随着惊恐的疑虑折磨着。句芒大叫着“住手”、“停止作战”，几乎同时，“是自己人”的呼声也像疫病般在整个战场上蔓延开。高辛战士们从杀戮的沉醉中醒来，开始确认对方的名字。在一阵错愕的呆然之后，随即而来的是翻江倒海的激愤。
“斥候呢？那个说方姚大军已经入瓮的斥候呢？把他给我找出来！他这个叛徒！”
句芒红着双眼尖叫道。愤怒与耻辱让他的声音变得尖细而干哑，像锋利的猫爪在桌面上抓出的“嚓嚓”声，直刺众人耳膜。
冯夷亲自搜寻，却一无所获。有士兵报告，当他们开始发动攻击后，这名身负情报收集责任的斥候就不见了，随后杀戮开始，谁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死无对证，便不知他们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冯夷茫然无措的看向句芒，想等他给出一个明确的命令。
谁知就在这时，风中似乎传来不祥的“嗖嗖”声，一点猩红在黑暗中炸开，更多的猩红如雨纷落！
“是、是龙王军一一”
扬起的声音仿佛惨叫，四周的黑暗好似在一瞬间全都变成了敌人。从两旁山崖上飞下的火箭宛如被后羿射下的太阳，咆哮着俯冲而来，瞬间就将一切燃烧殆尽。
货真价实的惨叫声顿时响遍山谷。
“该死的敖绍！这个混蛋、混蛋、混蛋！”句芒失去理智，一边反复怒吼，一边打掉飞来的火箭，尝试着向临风城的方向突进。然而混乱的人群却像潮水般向泺水大本营涌去，句芒被裹挟在其间，寸步难行。
“将军，撤吧，快撤吧！保命要紧啊！”冯夷拉住句芒坐骑的缰绳，想将句芒的理智一同拉回，可试了几次，都是徒劳。喷涌的愤怒完全支配了他的心智，血红的双眼里只有一个目标一一杀了敖绍。句芒挥剑斩断缰绳，马儿受惊，一抬脚将句芒甩了下去。冯夷发出尖叫，句芒就地一滚，躲过下踹的马蹄，翻身爬起，拨开人群，再度向着临风城的方向冲去。
“将军！”冯夷不得不紧追而上，他们已经失去了无数的士兵，再不能连主帅都失去了。
可是，胜利女神似乎完全倒戈到了敖绍那边，遮天蔽日的乌云缓缓散去，重新露脸的月娘将白色的月光洒在一个发着银光的身影上，在这漆黑而惨烈的夜中透露出死一般的平静，宛如死神降临。
只听那个银色的身影发出清脆而淡定的询问：“请问，是高辛大将军句芒吗？”
“吵死了，你是何人？”句芒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显得十分狼狈。
银甲人温文有礼地回答：“在下郁垒，特来擒拿高辛大将军句芒。”随着温和的声音落下的是并不温和的斩击，句芒本能地抬剑抵挡，“咔”的一声，银光劈裂句芒的宝剑，直直砍进他的左肩，句芒惨叫着跌倒在地。
“将军！”冯夷挥剑向银甲人冲来，郁垒抬手，一道暴风雪从掌中飞出，转瞬便包裹住了冯夷。让冯夷成了在火海中唯一一个被暴风雪冻死的人。
句芒眼睁睁地看着爱徒被冻成冰棍，窒息而死，心痛地无以复加。可是，根本不给他悲痛的时间，郁垒在他后颈处狠狠一击。在句芒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见郁垒依旧温和有礼的声音：“句芒大将军，按照计划，就请您当个俘虏吧。”
句芒在黑暗中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大声呼唤起冯夷的名字。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噩梦里恶魔的声音。
“句芒大将军，您醒了？”随着一个温和到有些冷漠的声音，屋内的蜡烛被点燃，橘黄色的火光映照出一个银色的人影。
雪白的肌肤，银灰色的长发，两只眼珠，一只是墨一般的黑，另一只却是雪一样的白，整个人像雪地里复活的冻尸，冷冰冰的外表下却透着一股和蔼可亲的感觉。这让句芒忍住不打了个寒颤，颤声问：“你、你是何人？”
郁垒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在下郁垒，现任龙王军第三营指挥使。在此次作战中的任务是捉拿高辛大将军句芒。”
“那你完成的还真好！”郁垒平淡的叙述比刻意的嘲讽更让句芒感到羞愤：“一个小小的指挥使没资格和老夫对话，叫敖绍过来！我倒要问问他，抓我来到底想干嘛？”
郁垒依然很淡定地回答：“请大将军稍等片刻，红龙王大人很快就会来见您了。”
句芒被他平静无波的态度搞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往上发不出，往下咽不了，只能梗在半中，堵到胃痛。
这时，房门打开，踏着月光走进一个优雅修长的身影：“句芒大将军，久违了。”
“王八蛋，老子杀了你！”句芒凝聚灵力，正要从床上一跃而起，郁垒一把按住他的肩头，彻骨的寒意瞬间涌进身体，句芒跌坐回床上，灵力再也使不出来。
敖绍冲郁垒微微一点头，郁垒行了个礼，安静地退到一旁，留下句芒捂着肩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怒道：“要杀要剐痛快点，别在这里惺惺作态。”
敖绍微笑道：“我并不打算杀大将军，相反，我还准备放了您，只是看您愿不愿意了？”
句芒不解：“什么意思？”
敖绍道：“大将军以为我为何要和高辛冷结盟呢？”
句芒嘲讽道：“像你这般奸诈狡猾之徒，心里怎么想我们常人哪里猜得到？若要我说，无非就是贪图我高辛氏声威！不过我可告诉你，就算你娶了念卿，她也绝不会放过你这个杀父仇人，高辛氏也绝不会承认你们这些卑贱的妖族！”
见句芒出言如此不逊，柳玫大怒，拔出圆月弯刀就要砍他，井木眼明手快，一把按住，朝她摇了摇头。
对于句芒的谩骂，敖绍倒似完全不在意，略略苦笑道：“是呀，这么简单的道理，句芒大将军都懂，为何高辛冷就是看不清呢？”顿了顿，他又道：“不妨实话告诉您，我无意娶您外孙女，更无意与高辛冷结盟，我想合作的对象是您，句芒大将军。”
此话一出，句芒的愤怒全部被惊愕取代，警惕地盯着敖绍：“合作？你想干嘛？”
敖绍直截了当道：“希望您以大将军之名，规劝国主高辛橪向神农称臣，再以重臣身份，力主嫡子继位。”
句芒瞪着他，确定敖绍并非信口开河，顿时发出讥讽的大笑：“向神农称臣？哈哈哈哈，你别说笑了，当年你率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都没能收服高辛，还不得不应允我高辛建国，与青流平起平坐，如今却想要我们称臣，你脑子进水了吧！”
“今非昔比，请大将军三思。”敖绍笑容依旧，娓娓而谈：“想必大将军也清楚，当年的退让并非神农实力不济，而是天帝综合多方考虑，做出的最佳选择。如今，神农国内大局已定，百姓得享安宁，即便是明阳这种打着伏羲女娲嫡子的名号妄图复辟之人也难得民心。反观高辛国内，国主昏庸、冷妃揽权、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就连句芒大将军这样的护国功臣都遭迫害，更别说其他和冷妃有不同政见的有识之士。为了满足他们姐弟俩的私欲，增加赋税、实施苛政，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就算大将军有心救万民于水火，也是独木难支，心有余力不足吧！而且这次大将军被明阳蛊惑，出兵神农，已在舆论上落了下风，无论此战是输是赢，想必高辛冷都不会再放过您了。所以，大将军若向神农称臣，必将得到天帝感念与优待，大将军要承担的不过是政治名义上的改变，然而所得实利不减反曾。况且大将军并非孑然一人，您的外孙女一直都想回到高辛，但是，只要冷妃还大权在握，她就永远不可能回家，就算不嫁给我，也终究会被冷妃当做工具嫁与他人吧！大将军已经痛失爱女了，还要再失去亲亲外孙女吗？”
敖绍的话仿佛有魔力般，不仅压制了句芒的愤怒，还牵引着他的大脑开始往他想要的方向思考。
句芒虽未表态，但从松动的表情已经可以窥探出他内心天平的倾斜。
敖绍停止游说，轻轻抿了口热茶，安静等待。
句芒沉默不语，低头思索。
虹川忍不住翘起了唇角，对敖绍的一番劝说之辞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开始，他并不明白敖绍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要活捉句芒。如今听他提出的条件，方知他的思虑之远是他们难以企及的。
以假情报引诱句芒军自相残杀，集中兵力攻打谷忠，打开通往神农国内的官道向天帝和青龙王求援这一计策不过是敖绍为了一举三得所设下的障眼法。从西门宴使来去自如的谍报传递来看，敖绍若真的只是想给天帝和青龙王报信，谷忠的一万精兵根本就是摆设。他制定此计，目的有五：一是以“救众人于危难中”的智慧与担当重新攫获众将士的人心；二是以最小的伤亡代价让天帝青流将高辛收于囊中，卖了天帝一个天大的人情；三来要句芒以重臣身份支持王子開，那么即使将来龙族分裂，也难以动摇王子開的储君之位；四是，高辛冷再也无法用身份和血统来逼迫他娶高辛念卿，他的拒婚反而会成为与句芒和高辛念卿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之举；第五，也是最后一个目的，恐怕是他给青龙王和自己最后的机会吧，向青龙王送信求援，表示他仍然承认敖广龙族之长的地位，仍然相信这个哥哥不会真的要置亲弟弟于死地。
敖绍一个举动之后居然有那么多的思量与谋划，只要这一举成功，便可将自己身处的险境尽数化为生机，当真是聪明绝顶啊！
虹川又是激动又是自豪，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句芒的反应了。
这时，耳边传来井木小声的询问：“你说，这句芒会答应咱们吗？”
虹川笃定地点点头：“会。”
井木不解：“何以见得？”
虹川朝一直静默于旁的郁垒努努嘴，小声解释道：“二公子让郁垒来对付句芒简直就是以冰克火的最佳人选。句芒身为高辛大将军，从来都是一发火就能令众人禁声，早已习惯用情绪控制他人。可郁垒生性冷淡，无论句芒如何发火咆哮，都感染不到他一分一毫。只此一举便会大大挫伤句芒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接着，二公子亲自上阵，先表明自己的立场，让句芒卸下防御，再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将对自己有利的思考方式潜移默化地灌输到句芒心中。句芒之前吃了误信情报而大败的亏，又吃了郁垒的亏，已经无法再相信自己惯用的思考方式了，所以当二公子以为他着想的态度给出一套‘有利’于他的思考方式时，就算句芒理智上不想听，但情感上早早就妥协了。此等攻心之谋，句芒不上钩，谁上？”
虹川语毕，井木看他的目光陡然亮了起来，拐了拐他，赞道：“你小子可以啊！能将大人所用之术看得如此透彻，难怪蜃海敢把整个临风城丢给你打理，自己整天吃喝玩乐，啥都不操心！”
虹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谦道：“我也是随口一说罢了，还是大人比较厉害。”
井木也被他的解释勾起了兴趣，急切地想看结果是否如他所料。
相比之下，敖绍更耐得住这种将胜未胜时的兴奋与忐忑，依旧优雅地喝着茶，淡定地等待着句芒做出决定。
过了许久，句芒抬起头，凶悍的脸突然老了许多，只剩一双眸子还闪烁着精明的光。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咬道：“我可以答应你，只是，待结盟之后，你表哥開必须娶卿儿为正妻，立她为后，立她的孩子为储君，保她一世尊荣不减。你可敢替他立此誓？”
虽然早已料到句芒会提此条件，可当听他亲口说出来时，敖绍心中还是产生了些许闷钝感。
状似思考了一会儿，他盯着句芒的双眼，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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