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不是死神,但每一个死去的人都要经由我的指引。当他们的灵魂离开肉身,我便会出现,由远及近,由淡淡烟缕渐渐清晰至现出完整的身形,提着白色的宫灯,带领他们,照亮走去往生门的路。
我是灯之使者,也叫引灯使。
今天回到生死殿已是将晓之际。轻轻推开厚重的木门,不曾想殿下正站在一盏琉璃灯前,用精细的银针挑着烛芯。宽大的袖袍曳地,玄色的底色上绣着流动的锦纹,墨发随意地披散,在优雅贵气中添了一份慵懒。
“殿下。”我屈膝行礼。
“镜儿回得晚了。”他徐徐放下银针,仍是背对着我。
“有一个魂魄不愿往生,耽误了些。”
“如此。下去吧。”
我复行了一礼,方才退下。
在身影即将消失于幽深长廊之际,我隐约听到一声轻叹——“是贪恋于世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的确却又听出了每个字。
殿下其人就如他的身份,死神——许是看多了生死,总是淡漠的性子,好像看透了世事,是以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超然于外。因此,世人多说死神寡情。
那个女人,不,已经是女鬼了。她曾是姜家二夫人,进门是为了给自幼体弱多病的姜公子冲喜,然而不到一年,她的夫君仍是去了。她长他六岁,且这般短暂的相处又谈得上什么夫妻之情呢。在之后十余年的时光,她与大公子暗生情愫,可这段感情必然是为世不容的。她极尽所能去隐瞒,仍在某日被老夫人发现了他们二人之事。她自然是再留姜家不得,浸死在水中,大公子则在她尸骨未寒时娶了蒋氏,从头七到入葬始终未曾去看她。纵坎坷如此,她仍不愿忘掉过去、不愿往生。
不管她或哀求或抵抗,最后我用灵力强行送她入了往生门。她一直在看着我,似乎说,你好狠心。
引灯使的确不该有同情之心。只要动了情,都是不被允许的。只是很想对殿下说,这不是贪恋,不过是痴罢了。世间这么苦,又贪得了什么呢。
贰
近日的新魂魄少了些,我便在殿内做日常之事。早起焚香,然后坐在堂下抄写经书,午时修炼,期间负责殿下的用膳事宜。殿下则一般静静坐于堂上,阅卷宗、批注、自忙自事,不发一语。就这么静默地呆上一整天,任檀烟袅袅、任窗外日影偏转、月上梢头。这样的时候,总让我以为已经和殿下度过了百年千年。
七月半,百鬼归家,是我们难得的清闲时候。殿下坐于庭院,对月小酌,我立于一旁,间或添酒。月光的清辉洒在他身上,只让人愈发觉得仙资飘逸不凡。我不敢看殿下的脸,只低着头,看那玄色衣锦上如行云流水般的银色暗纹熠熠发着光。
“镜儿,坐下吧。”他淡淡开了口。我惶恐,本能地想拒绝,但稍作迟疑后还是听从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殿下似乎是带着笑意的,但仔细看起来又与平常的脸一样并没有表情。我也饮下杯中酒,不明所以地问:“可是殿下没有影子啊。”
殿下笑而不答,凝视着我。目光轻柔,如笼罩在我周身的月色,又如一片悄无声息落在琴弦上的细绒白羽。这次我看得真切,惊讶得整个人都要跳了起来,心中仿佛有个一直不开的花骨朵,在突然的一刻,“啪嗒”一声,绽开了。
那个晚上我们一杯一杯地喝着酒,殿下的心情应该是比往常好很多,借着酒劲,我说,殿下,那个魂魄她不是贪恋世间,她只是太痴了……
殿下后来有没有回答、回答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当时沉默了很久,只知道他最后说“你醉了。”而我,在听了那句话后,似乎真的觉得醉了。
叁
这一次,我遇到了一个难缠的魂魄。
她是一只狐妖,恋上了人间的男子。那男子是朝中的武将,英勇俊朗,却在行军作战时入了敌军的诡计,不仅受伤还身中剧毒。她自然是要救他,不惜牺牲自己,喂以骨血、散尽功力。化为原形的她不慎被营中士兵抓来,男子听了一道士的言论,将此狐炖食以求康复。不料,道士乃包藏祸心之人,那武将如今已命悬一线。
“小若求姐姐不要将我收去,只要待他性命无忧,小若一定会乖乖走的。”她泪水涟涟,跪着哭求。我皱眉,说:“他最后将你拆骨食肉,待你如此,你还要救他?”
小若眼眸一暗,很快又说:“他并不知我是那只狐。我不怪他。”
我大为不解:“普世男子千万,你何苦为了一人执意如此?”
“此生是他,是对是错是喜是痛都无怨亦无尤。”
“但我使命难违。”我声音渐冷,手中为人指路的宫灯化为寒光逼人的银剑。她一愣,目光渐渐决绝:“那就来吧。”
一时间飞沙走石,剑影重重。我的剑锋划破她的颈间,原本飘渺的魂魄更加透明了。“你还要与我对抗吗?再这样下去,你会彻底消散的。”
“姐姐,你爱过一个人吗?就算你明知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就算你明知下场如何,但是你无法骗自己。他痛,你也会感觉痛,他有危险,你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换他安好……”小若的声音越来越低,自顾自地喃喃,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啊……”
“……”
那天,我少带走一条魂魄。
肆
“最近青城的魂魄有些多,镜儿,你且早点出发吧。”
“是,殿下。”
一路上就已零星遇到数十个飘荡着的魂魄,到达青城,几乎每三户人家就有一条魂魄萦绕在外,多是青年和童稚。我意识到出事了。
完成引路的使命后,我匆忙而慌张地去寻找小若。腰间的玉环告诉我,她在山上的回头寺。
她已附在一妇人的身上,用法术将其换上自己的容貌。她将怀中睡得香甜安稳的男子一手托头、一手扶腰,轻轻放躺在地上,然后站起身,冲我一笑。
我愠怒:“那些人命是你害的?”
“嗯。”她出奇地平静,大概早在动手前已经想好了一切后果。
“那你知道我会怎么做了吧!”
她点头。我拿出一个紫色玉瓶,瓶内装有销蚀水,准备将她收进去。她已乖乖脱离了妇人身体,就那么直直地站在烈阳之下,等待我的下一步动作。说时迟,那时快,我尚未有任何反应,但见她双目圆睁,蓦地喷出一口血,身上现出无数窟窿,然后剧烈地扭曲变形起来,最后像被撕碎了一般消散于虚空。
我惊恐地回头,殿下就站在我身后。
“那是……”那是最狠最毒的灭魂之术,往往只用于至奸至恶之徒,魂飞魄散尚在其次,永世不回六道也不甚痛苦,而是从此要在地狱中轮回受尽刑罚,不生不灭。
“花辞镜,你可知错?”
“她只是为了救她爱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我颤抖地喊,那一刻,浮现在我脑海的不仅是小若……
“她害了这么多无辜性命,不管初衷是什么,都必遭天谴!”说罢,他看向那名武将,“他吸纳了这些魂灵以续命,无论如何,也是要折寿、入一世畜道的。”他两指一并,幽蓝色的灵力便聚在指尖,我扑住他的双腿,哭道:“让她永世受地狱之刑已然残忍,再这样对他,小若会生不如死啊。为一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就算犯了天大的罪过,该受的罚也受了,难道就这么不能原谅吗?”
“错就是错!这种爱就不该存在!花辞镜,你再敢多说一句,我便逐你出殿!”
我浑身一震。眼见他的法令就要施在那男子身上,我急忙掷出玉环想抵挡一二,竟遇到反噬,身上如刮骨之痛,玉环也碎成两半,而一切大局已定。
我无力地摊在地上,缓缓闭上双眼,那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心如死灰。
伍
“花辞镜,私放妖魂,酿成大祸,判五锤天雷刑,十鞭地心焰,暂剔引灯使一职。”
我被五花大绑,悬于虚空,认命地闭上双眼。比起小若,我已经算很幸运了。
……
正当我挣扎于清醒和昏迷的边缘,我又听见了那个宣判的声音。
“死神,不察门徒,有失职责,判鞭仙棍三下。”
鞭仙棍,一鞭内腑尽损,二鞭仙力大失,三鞭仙身余半……
“不要!!!”我撕心裂肺地喊着,竟挣开了绳子,踉踉跄跄而竭尽全力跑到他身边,死死抱住了他,此时第三鞭正在落下……
有一些话,怕是永远都不能跟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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