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昨天晚上又梦到了母亲，她正在晒场上忙碌着晾晒麦子，依旧是瘦瘦的，穿着灰色褂子，阳光照着她微驼的背，我大喊：妈，我回来了。母亲笑了一下不见了，梦也醒了。是的，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有2年多了。

          （壹）生于乱世

    母亲生于1930年2月，家中长女，经历过匪患、兵患、日本入侵、解放战争。在我们小的时候，冬天晚上大家围在一起烤火时，母亲经常给我们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在十三四岁时，如何跟外公一起，带着弟弟妹妹们到处逃难，一个秋季里搬了七次住处；讲外婆家屋后面的高坡，如何被炮弹轰平了半个山头，并惟妙惟肖地模仿机关枪发射的声音。在我小小的年纪里，就像是听传奇故事，只觉得母亲好勇敢，而从没有想过这是她在少年时代受的苦，遭的罪，因为这些苦难的经历，被她讲得有声有色，听不出一些些儿恐惧，所以母亲的性格是十分坚毅的。

        （贰）站到人前

    母亲不识什么字，有时她会伤感地说，我这辈子可怜死了，没有摸过书本儿。所以她和父亲咬紧牙关供我们上学，不能让我们再当睁眼瞎。七八十年代，家里常年有4个孩子分别在大学、中学、小学念书 ，家底本来就薄，分产到户后劳动力少，日子一度紧张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地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还是认为她的个个娃儿上学不能耽误，家里再困难，母亲经常说的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要好好干，不能等着接老鸹屎吃，手抓地挠，也要把日子过得能“站到人前”。

    其实母亲虽然苦心巴力地让我们上学，却并没有要求我们的学习成绩一定要如何如何，她认为五个指头有长短，甚至说我们长大了会放牛就行。她没有问过我们，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了没有，上课有没有贪玩儿，而我们什么时候考试，她大多是不知道的。只是看到她和父亲为我们所受的煎熬，就像是无声的号令，在学校哪敢有半分地懈怠，个个憋足劲儿努力学习，期未奖状贴满了土墙。因为当时辍学现象十分普遍，奶奶心疼母亲，以至于叹息到：要是有个憨娃儿在家，也能替你干点小活儿。而我们读书也争气，考出了3个大学生，六个兄弟姊妹后来都过上了能“站到人前”的生活，不仅仅是物质上吃饱穿暖，还都堂堂正正腰杆挺直地做人做事，更重要的是每一家都很和睦。晚年，母亲常常很满足地说：“我这辈子没操拐心，家里冇出王八蛋娃儿”。也许母亲对我们的教育，才真正是素质教育的真谛吧。

      （叁）不打熊孩子

    母亲疼爱我们，即使生活再窘迫，却从没有因此打骂过我们。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中午，我看到一只母鸡正在鸡窝里下蛋，就拿了一个竹竿去捅它，而它不为所动，当时正在做午饭，我竟然把竹竿在灶里燃着后，塞进了鸡窝，火苗一下子窜起好高，母鸡当然吓跑了。我乐滋滋地报告母亲，全然不知可怕的后果，因为鸡窝就在茅草堂屋下方。只记得母亲飞身跳上鸡窝，拿着什么东西左扑右打，母亲的反应才让我知道闯了大祸，而母亲在火扑灭后，照常为我们准备中饭，并没有打我、骂我。多年以后，我还在想，如果当时我因此把整个家都烧没了，该怎么办？

        （肆）不能和饭生气

    母亲疼爱我们，却也不会纵容我们的无理取闹。我作为“小奶干儿”老幺，很受全家人特别是父亲的宠爱，动不动就会哭闹半天，一闹就怄着不吃饭，以此要挟大家做出让步。有一次，不记得是什么事我又开始“闹事”，当时大家正要吃饭，母亲说我哭了半天，吃饭会“压住气儿”肚子疼，就不招呼我去吃饭，以至于大家都吃完了，也没有人喊我过去。其实我早就不生气了，并且肚子越来越饿，好希望有人能喊我一声。这时母亲又说得赶紧刷碗了，我一下子急了，大喊“不能刷呀，我还没有吃哩”，一家人哈哈大笑，而我“好闹事”的毛病也不治而愈。这件事儿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在我成年以后想起来，还禁不住笑，牢记千万千万不能和“饭”生气。

          （伍）桃花女儿和颠脚儿

    母亲很疼爱我和姐姐，却也不妨碍她的重男轻女思想，她曾说：十八个桃花女儿，不如一个颠脚儿。当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有了自己满意的生活，问她：妈，我比颠脚儿强不？她笑了又笑。但在我生了女儿后，又想张罗着给我再抱养一个孩子，因我坚决不同意而作罢，有时我故意问她：妈，你说抱个娃娃，我这么忙，谁领呀？“我跟你叔（父亲）领”。要知道，当时她已经71岁了。在她的心里，儿子是多么重要的事啊，她不愿她的小女儿因只有一个女儿而受人委屈，甚至愿意在七十高龄再为我带孩子。先生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在她来我家小住时，忙前忙后，车夫加仆夫地殷勤侍候，让她明白她的小女儿在这个家的“重要地位”，而她竟也因此放心了许多，悄悄对侄儿说：你姑当家儿呢。

      （陆）母亲的诗情

    母亲虽不识字，记性却很好，诸如像“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等等，或励志或文艺的话，时常能从母亲那儿听到，让我很是惊奇。一次，我和母亲在护城河边闲坐，其时春风徐来，清波漾漾，柳枝婆娑，风光无限，母亲即兴说“门前一棵风摆柳，脚也不大脸不丑”，并给我解释，这是在她年轻时候，男子娶亲时，施礼掀开轿帘，摘下礼帽，用以问候新娘子的话。以风摆杨柳来赞美新人的丰姿，果真是含蓄而又诗意。我成家后，母亲特意从老家给我挖了一棵芍药，说是得多栽些花草“养心灵”，其实就是陶冶情操的意思，母亲说不出这个词儿，可在母亲看来，心灵是需要“养”的，对这个纷芜的世界，又是多么的贴切。舅舅家孩子多，表兄弟难免会惹他生气，气急了便会跑我家，找母亲倾诉，母亲总是做好饭菜，耐心地听他控诉表兄弟们的“种种罪行”，而舅舅很快就能高高兴兴地回家去，继续为他的孩子们“当牛做马”，因母亲说“有儿有女常常气，无儿无女气不长”，而儿女绕膝一直是舅舅很自得的一件事。她看到先生对我忠心耿耿，很是欣慰，可有时见我因琐事对他效以颜色时，又会抱不平，教育我“狗仗人势虎仗山，女人仗的是男子汉”，我不大以为然，可是每逢大事，先生必定冲锋在前，我又觉得母亲毕竟是对的。

    母亲这些话是从哪里学到、听到的？一定是她有所体会，所以才在她的心里长久地住了下来，并在合适的时候脱口而出。这时我就想，如果母亲受到了正规教育，该是多么地了不起有才情呀。

      （柒）儿行千里

    兄姊们陆续上学出嫁后，我陪伴在她身边，后来我到外地工作生活，离开了家乡，母亲看我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操心你呀，你知不知道？我说知道。其实当时我是不十分知道的，心想我有工作、有家庭，有吃有喝，还操心我什么呢？直到我的孩子，上了大学，离我越来越远，并且天天嚷嚷着要到国外去，我才真正明白了母亲的心思，正所谓母年一百岁，心忧八十儿。母亲生于农历二月初三，二月二龙抬头节气的第二天，据说从这一天起，雨水就一天天地多起来，滋养万物生长，而母亲对我们的爱，正像是春天的雨水，贵如油，甜如蜜，源源不断恩养着一家老小。

    2014年的五一假期，我本来计划要回去接母亲小住，因加班而没有回成。大哥悄悄告诉我，母亲听电话说我不能按时回去，很是生气，当顿饭都没有吃。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因她时时叮嘱我的是“不能误了公事儿”。我马上于次周赶回，把母亲和大姐接到了我的小家。期间，我和先生陪她俩逛了多个地方，在习家池、翠屏山，我们随母亲缓缓而行，一路上走走歇歇，看花看草，大概走了二里地的样子。返回时，母亲说，今天走得有十几里吧？我心里蓦然一惊，母亲确确实实地年迈了。

    返回老家后，母亲很快就病倒了，便血、脑梗、骨折，多种病痛山崩一样压倒了坚强的母亲，期间辗转治疗了1年多，有8个多月的时间卧床不起。最不喜欢吃药的她，只要听到说吃了会好，马上就听话地咽下去，她是多么不愿离开她最爱的儿女们呀。在神智还清醒时，母亲在病床上留下了６条遗言，要求我们六兄妹春秋四季，常来常往，要一直相亲相爱。在受尽了病痛折磨后，母亲于2016年2月21日永远离开了我们。

    而那一次，也是母亲最后一次来我家。想起她曾为我没有及时回去而生气，幽冥之中，难道真有感应？母亲是要赶过来再看看我的生活，跟我们住的地方做个最后告别吗？

    眼泪不由得又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