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个地道的农民,他躯干粗壮,四肢发达,但他从未对我们这些孩子动过棍棒,他有着常人不及的勇猛,下地耕田,最有野性的牛也俯首帖耳,温顺得像猫一样。
他生得格外雄壮,按照那些好事者的说法,我的祖父是个村里头号凶恶之人,能辟邪祟,什么离魅魍魉在我祖父面前都会吓得肝胆欲裂。
二十多年前,我的祖父站在山腰的田垅上,巡视这片干燥贫瘠的土地,他捡起一块石头,向山脚的河流奋力一掷,一只遨游浅水的十斤重的老王八脑袋被砸得稀烂,白肚子反转过来,刹那间便失了生机。从那时起,我的祖父便有了赫赫威名。
多年来,我的祖母说怪他残忍,说他把牛打得太狠、杀鸡错用了钝刀,她说当牛做马的劳碌命,不该受到虐待,母鸡下了一辈子蛋,不该在死前受到煎熬……她唠唠叨叨,腔调严肃,祖父一声不吭,用粗糙的手掌抹掉额头上的汗水,他虽有着常人不及的勇猛,但在一座青瓦老屋里,依然是一人之下。
我五岁时,祖母派遣他去给舅爷祝寿,干完一天的农活,两人迟迟想起来这个特殊的日子,望着屋外浓重的夜色,祖父干笑着问要给小舅子带什么礼物,祖母提出一个用布盖住的“兜兜”(四川人的竹篮子),掀开布,锯末灰里码着一层层鸡蛋,在昏黄的白炽灯下,鲜艳红润的土鸡蛋,像一颗颗极靓丽的艺术品,他甚至闻到了荷包蛋的香味。
“上个月就预备好了,哪晓得今天还把这个事情搞忘了。”
祖母一本正经对他说:“你这样子提哈,不要那样子提,慢点走不要把鸡蛋打烂了”
隔着两人高大的背影,我听不清“这样子”“那样子”的语义何在,但是祖父却能心领神会,祖父话很少,但是言简并不意赅,我那时一直为他们的默契感到疑惑。
祖父立刻行动,提起篮子,就要向漆黑的林子走去,他推了推手电筒的开关,“啪”光线一闪而逝。
“哟嚯……哟嚯……”他尴尬地瞟祖母的脸色,在后者责怪的眼光中,默默地从柜子下面掏出一根火把。
跳动的火焰照亮了祖父红扑扑的脸颊,他操着火把提着鸡蛋大步流星地向山野中的黑暗走去,像一个即将开赴前线的将军。
他突然转过头对着我,想了半天说道:“待屋里好好看屋!”随后,头也不回。
舅爷的生日,只为本家人准备,总共邀请十几个人,地点在自己家里,但对于我祖父,却是要翻越两座山的远地方,夜间行路,考验人的方向感和距离感,祖父走到半路,突然觉得有两条路比较相似,他随机挑选了一条,走了良久,舅爷家的灯火就在不远处。
这时,火把噗一声,炸开了火花,几根火毛子窜到林梢上去,我的祖父一脚踹开了挡在路上的一根朽木,扬长而去。
祖父悠闲地一路晃到了舅爷家,一番恭贺,一番酒肉,吃得心满意足,就要道别回返。
舅爷拦住他,冲着他的脸吐酒气:“哥哥,哼,你慌啥嘛硬是?那么晚了,不走,今晚就在这歇就是!”
祖父红光满面道:“哎呀有啥嘛,我来的时候就这么走过来的干嘛。”
舅爷继续劝道:“太晚了路不好走,不安全呐,这路上还有坟林……”
听到“坟林”这两个字,祖父的心里一突,想到山上确实有一片坟地,年代久远,不知是谁留下的。
那时农村还没有电视,老人对小孩将鬼故事是夜晚最好的消遣。村里人从小就有鬼神的概念,且格外清晰,甚至能直接理解出青面獠牙的含义。
不知是舅爷喝高了还是酒后吐真言,他出说了一个农村老人犯忌讳的事情。
祖父脸色古板,认真道:“莫法,莫法呀,婆娘娃儿都在屋头等到起的,走了走了……”
祖父突破了舅爷的防线,举着火把向林子里扎进去。
刚一进林子,四周便暗下来,他开始放慢脚步,兴许是刚才的灯火太亮堂,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祖父提起粗糙的大手揉了揉眼睛。
他眯着眼睛揉搓,所有的光都消失了,如同坠入了深渊,只听见耳边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一截圆圆的滚木滚到了他的脚下,一个踉跄,赶忙睁开眼,眼睛是好了一点了,看来刚才真的是没适应,他寻看地上那截绊脚的滚木。
可是,哪里有什么滚木……四周光秃秃的,几根杂草突兀地战栗着。
火把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这一刻消失在耳畔,天地间无比得安静,树木的光影在火光中跳动…跳动……
“砰砰……”
“砰砰……”
我的祖父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的跳动,甚至连胃的蠕动,他也听见了。
他环视一周,那长着几根杂草的地方,竟然,竟然就是坟地!
胆大如祖父,但面对有些东西,并没有传言那般有着震慑鬼魅的胆力。
一阵邪风吹来,他油亮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不知是热的还是凉的,刚才吃的酒肉现在让肚子里变成了一个小火炉,他解开上衣的纽扣,敞着胸膛,继续向前走。
脚步虚浮,他重重地跺了跺脚,醉意开始控制头脑,他“咳!”了一嗓子,惊醒了一只斑鸠,无辜的鸟受到了惊吓,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间发出一声声啼叫。
“咕咕咕……”
“咕咕咕……”
“叫你妈个巴子!”耕田的老汉大喝一声,把斑鸠吓得肝胆欲裂,哑口无言。
他用一只手在荆条窝子里掐住了一根粗如小孩臂膀的老条,奋力一扳,只听“咔嚓一声”,柔韧粗壮的老条竟然硬生生被他扳断了。
撕掉枝叶,做成了一根“驭牛棒”,握住棒子,老汉的心里安稳极了,什么鬼怪邪魔,这一棒子下去准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老汉拄着棒子继续向前走,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这条路依然看不到尽头,他焦急地想着家中人不知等待了多少时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带起一阵风,身旁的树枝噼啪折断他不在乎、一只受惊的兔子飞一般窜了过去他也不在乎,望着这条山路,他想尽快回家。
他越走越快,酒已经醒了一半,可是那种冒汗的感觉还在持续,汗水越来越多,领子和前胸已经湿透。
突然,一滴汗水流到了眼睛里,咸咸的汗液刺得眼睛发疼,他不得不停下来,松开了“驭牛棒”,再次提起那只粗糙的大手,眯着眼睛搓揉。
又一阵山风吹来,树叶有节奏的响起来,沙啦啦……沙啦啦……
他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呢?哪里不对?他搓眼睛搓得愈发用力了。
他突然间停下了搓揉,感觉背上麻酥酥的,感觉脸上像是有人在吹气。
这趟山路走了不下千遍,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硬是走了那么久,他估摸了一下,竟然走了快两个小时,从下午九点出门到现在,四个小时快过去了,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他极力睁开眼睛,却发现刚才揉眼睛的时候竟然揉进去一粒沙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弥漫全身,他只能睁开一只眼睛,用左眼打量面前这条充满着诡异的山路。
一个直觉告诉他,他遇到了“鬼打墙”。
“鬼打墙”就是有邪祟想要害人,又不会明目张胆地出现,而是利用障眼法把人围困,被围困的人无论如何都像走出去,越是着急越是消耗精力,最后心力衰竭而死,或者一脚踩空,摔成肉泥。
眼前的活路,有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眼前的死路,赌一把纵身一撞,可能是一线生机。
火把依然在燃烧,可是燃料就快要耗尽,原本明亮的大火球渐渐变小变暗,近处愈发亮,远处愈发暗。
我的祖父不敢赌,他想起家里焦急等待的老婆和五岁大的我——他唯一的孙子。所以,他只能跟这个使障眼法的孽障斗智斗勇。
如果不出意外,自家老婆已经急得跳起来了,他从未在外过夜,这是不正常的。
他开始离开山路,朝着林子的一个方向直走,估摸着,那就是家的方向。
萎靡的火把不断摇晃,他气急败坏地用“驭牛棒”鞭打前方的道路和树木。
突然,一种危险的感觉出现在前方三步开外,他把头往前凑,用一只眼睛仔细一瞧。
“我的个妈耶!”
他吓得一颤,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豁然出现在眼前,黢黑黢黑的,如同沟通了地府一般邪门恐怖。
他连滚带爬,粗重的呼吸在林子里格外扎耳。
他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又是急忙一停,几步开外,又是一道深渊。
他再度转身跑,另一个方向再次看见了一道深不可测的深渊。
祖父彻底慌了,扯开嗓门开始呼救。
“马平……马平……马平哟……”
没有回应,只有自己粗犷的回音。
他急中生智,想起老一辈说过,遇到“鬼打墙”,硬闯肯定是不行的,要先骂,破了鬼怪的道,自然就能出去了。
祖父开始破口大骂:
“妈那个×,还有你妈个鬼啊!”
“狗日的东西,老子一棒把你敲死”
“……”
从未骂过架的祖父反复骂着那几句话,在火把即将燃尽的时候,几道光线出现在半空中。
大嗓门终于引来了救兵,舅爷带着人,打着手电筒,寻到了我的祖父,我深陷围困的祖父得救了!
我生性倔强的祖父被人像护送小学生一样送下了山,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依然对舅爷千恩万谢。
我祖父回家了,走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回来的时候一脸憔悴、狼狈不堪,祖母破天荒没有责怪他,从水壶里倒出了大半盆热水,叫他快洗洗身子,换一下衣服。
他一脸歉意的笑,但笑得幸福极了,他轻轻走到我的床头,慈爱地看着我熟睡的样子。
“这×娃儿,睡得那么香哦!”
我咂咂嘴巴,假寐的眼角有些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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