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我曾经有一院子的花。自我记事儿起她们就在那儿了。都是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父亲挨个儿指着告诉我，我左耳进右耳出。

他浇水施肥的时候把我拉到旁边嘱咐，这一株性喜寒，得避着点光；那一棵土要稍微干一些，水别浇太勤；叶子泛黄了可能是缺了什么营养，长了斑点需要除虫了。

我对这些花没什么好感。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是花儿，却长得像叶子。明明不俊俏，又需要那么多呵护，实在太矫情。我宁愿把这些时间用在撒玉米种子上，至少结出来的果儿香。

后来这一院子的花成了我的。我不受用。最让我喜欢的花不在我自家的院子里。她在隔壁何老头家。我独独知道那花儿叫什么，你喜欢一样东西，总会想方设法弄清楚她是什么。

为了知道这个名字，我经历了一翻数落，何老头啧啧地说"连芍药都不晓得。"我当场臊红了脸，觉得实在是我不该。

只是父亲从来不养这些艳丽的花，我又很少离开院子，自然无从知晓，那时我只当芍药是最矜贵的。

其实如果直接去问父亲，他不能数落我。他会仔细地告诉我芍药的性子。但是我没去问他，因为隐隐怕他伤心。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了别人家的花，而是因为那花是芍药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顾虑。

父亲留下的那些花，一个年头都没挺过。我变着法子给她们浇水施肥，挡风保温，都无济于事，她们好像一齐铁了心的要枯给我看。

我觉得她们平静得很，反而是我在垂死挣扎。我在院子里一鼓捣就是一天。最后累得放下手中的工具，看着隔壁院子，何老头家的花开得正旺，那棵我喜欢的芍药在其中最是艳丽。

风吹干我的汗衫，冷飕飕的。我有点埋怨何老头，我从没见他对芍药有特殊的照顾，我想他有太多妖娆的花，无暇顾及那棵芍药了。

何老头发现了我成日里盯着他家的院子看，竟要把连同芍药在内的几株送给我，用来交换父亲的花。

我考虑了一个晚上，起初的兴奋在夜里冷却下来。我想着院子里那些垂死的绿叶子，我花了太多时间在那里，再没有精力分给别的花，生怕那芍药在我手里会一点点枯萎了，再也长不出一个花瓣来。我能接受她死去，但不要死在我的手里。

第二天一早我就拒绝了何老头。生怕到了中午我会反悔。

父亲留下的花不出意外全都死了，不知道她们在死之前有没有为我稍微挣扎一下。我有些心虚。怕不是我不够尽力，也许虽然我极力掩饰，还是露出马脚，逼着她们感受到人情冷暖。

想父亲说这些叶子都是有灵性的。太有灵性的生命不能长久。

过了一个冬天之后，院子里变得空荡荡的。

我为父亲留下的花付出了太多心血，都被她们卷到了土里。她们没有任何留恋。我守着一土地的尸体，望着隔壁院子。

那芍药却开得比以往都鲜艳，鲜艳得不合时宜。我第一次觉得她是没有血性的。不知道父亲的花死去的时候，她是不是亲眼看着。她是不是庆幸自己没有落入我的手里。

后来何老头不在了，不知道芍药成了谁的。是不是仍然开得那么艳丽。我也离开了老院子，但仍常见到芍药花，我已经记不得当初喜欢的那棵是什么颜色。而父亲的那些花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每一丝纹理都清晰得很，在这世上，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