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小说是什么感觉，完全没有印象了。初三那年暑假得到一本张爱玲的小说集，记得《金锁记》、《第一炉香》、《十八春》、《红玫瑰与白玫瑰》、《封锁》，对名字有印象的有《茉莉香片》、《创世纪》、《第二炉香》，甚至《花凋》，写一个女孩子如何凄凉地死去。唯独对《色，戒》毫无印象。
这次看电影之前，特意又看了一遍小说。初看完，只觉得李安很忠实于原著，基本是照着小说老老实实地拍。王佳芝的六角脸、亮汪汪的红唇，牌桌上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旗袍领子上的镶钻别针、平安大戏院、凯司令咖啡馆、緑夫人时装屋乃至黄包车上呼啦啦转动的彩色小风车，细节还原度非常之高。
小说中一笔带过的留白部分，电影填补得相当扎实。刻意模糊回避的社会背景，王佳芝学校剧社当家花旦的身份，几个人如何跟易先生易太太搭上，包括回到上海以后邝裕民如何再次拉王佳芝入局，都有了清晰的交代。
其中，有几场戏填得非常精彩。小说对王佳芝如何钓易先生上钩完全没有交代，但电影如果不把这一节拍出来，人物就会显得没有说服力。电影中加了两场戏，一次是天下着大雨，王佳芝来找易太太，下了车就急匆匆往里赶，伞被风吹折，正好碰上要出门的易先生，淋着雨的王佳芝“误打误撞”跌入易先生伞下。是不是很有点如今偶像剧男女主不期而遇的熟悉味道？但李安拍得很克制，也很唯美。胸前镂空电蓝旗袍勾勒出的玲珑曲线，慌乱而流转的眼神在伞下汇聚，伞外缠绵的雨丝围成一个狭小的天地，一丝暧昧气息在空气中发酵。接着易先生去而复返，在牌桌上连着给王佳芝喂了两个七筒，意思已相当明显。
第二次是易先生和王佳芝单独出来裁缝铺试衣服，之后在西餐厅吃饭这一段，简直可以作为勾搭的范本。两人隔着桌子，都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猎物，互相试探。说的都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一个有心流露出深闺少妇的幽怨，一个享受着丝丝媚眼。高脚杯上无意留下的红唇印，空气里袅袅升起的蓝烟圈，王佳芝知道自己成功了！
还有当年备受争议的几段床戏，小说写得非常隐晦。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润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梁润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也不止这一夜。”“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么样。”
“在一起”，多么和谐的字眼。寥寥几语，李安却老老实实地拍了十几分钟，画面之大胆令人目不忍视，难道是多此一举？其实这是人物心理转变的关键，第一次带着戒备（枪就放在床上），第二次两人有了眼神的交流，到第三次始终四目相望，易先生和王佳芝在一次次地越靠越近，为结局的突转做了重要的铺垫。小说最后买钻戒那一段，王佳芝有一段非常详细的心理描写，由“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联想到“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正好说明她在紧要关头放走老易的原因。
如果电影仅仅满足于对小说的真实再现，那么李安充其量只能算一个优秀的电影工匠，而非享誉国际的电影大师。这部电影的精妙之处在于，看似忠实原著，实则不动声色地抬高了小说的格局。
从主题来看，小说是对世情的冷酷揭示，而电影是对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人物命运的关注。如果说小说暗示了人物的性格弱点的话，电影则表明，他们其实是身不由己的，乃典型的悲剧人物。
为了适应主题，电影对人物性格相应地做了较大的调整。首先是王佳芝投身革命的动机，小说里写的是“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第二次是“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辞”。王佳芝固然是被选择的，“当然”和“义不容辞”里很难说没有虚荣和一时头脑发热的成分。对于王佳芝的幼稚和虚荣，小说毫不留情地讽刺道“牌桌上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佳芝疑心马太太是吃醋，因为自从她来了，一切以她为中心。”
电影里的王佳芝则显得机敏沉着得多，一开始就知道要付出代价，但她愿意牺牲。咖啡厅那场戏后，她知道易先生已经上钩，却不像小说中写的那样兴奋得要去跳舞吃夜宵疯到天亮，而是冷静地分析易先生的性格，商量下一步的行动。“重装上阵”则表现得更明显，接电话时慌乱颤抖的语气，到上海后麻木的生活，乃至时局的险恶，分明表示，任务失败后，王佳芝理想破灭，肉体和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重装上阵”是她必然的选择。
李安始终是温和的，他的温和还表现在给了王佳芝一个家庭背景。早年丧母，战争爆发后，父亲带着弟弟逃到了英国又再婚，把她一个人丢在内地，流离失所，四处迁徙。她太缺乏爱了。邝裕民爱她吗？也许。可他亲手把她往火坑里推。
王佳芝与易先生的爱情因此有了落脚点。小说里，这一点显得相当讽刺，这两个人物在爱情这个问题上保持了张爱玲文中一贯的世俗算计。“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想。”王佳芝被枪决后，易先生站在牌桌后出神，“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脸上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多可怕！不确定对方心意绝不轻易付出，易与王都以为自己俘获了对方，其实不过是误会的泡影而已！
电影中对两人关系如何一步步发展铺垫很多。王佳芝在易公馆向下人打听易先生的行踪时有过失落，在影院里向邝裕民表示易先生可能还有别的女人时有过担忧。尤其在日本会馆那一场，王佳芝温柔婉转地唱着《天涯歌女》，眼波流转，唱到“患难之交恩爱深”这一句，冷酷如老易竟也流下了情难自禁的眼泪，这是他们靠得最近的时候，仿佛真成了乱世里的一对佳偶，患难与共的知己。
与小说不同的是，买戒指的那一刻，易先生是真爱王佳芝的，然而命运让这一刻的宁静与欢乐如此短暂，更可悲的是，他们都明明白白地知晓这一点，王佳芝是因为带着刺杀任务，易先生则是因为对时局的不乐观，命定的绝望因为片刻的温暖显得更加悲情，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覆灭的深渊。
如果说小说中那一句“快走”是一时冲动的偶然，电影中王佳芝的选择则变成了无可奈何的身不由己。操纵他们命运的，不再是小说家的笔，而是兵荒马乱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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