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刀)断肠刀

1

初六日，惊蛰。

有雨。

每次下雨的时候，我常常眺望长安北方的无涯山。因为在以前，我也常常在无涯山眺望长安，一度以为长安很美。直到有一天，我在到长安最繁华的街道安定下来，才发现自己错了。

长安是一座稍微不努力就吃不上饭的城池，我远道而来，一贫如洗，而支撑我走出那个自给自足小山村的动力，是所有村民都认为我有一把很快的刀。

丢弃了锄头后，我拿起了刀，我只能靠刀来吃饭了。

幸亏长安这个地方很大，人很多。

人多的地方，就有麻烦，有麻烦，我就有生意。

我以前听老人们说刀客的故事，里面有一个叫断肠刀的人物，他的刀很快。我决定给自己也起一个断肠刀的外号，期待能用它弄出点名堂。

那段日子里，我一直以为断肠刀的意思是形容一个人的刀很快，但后来我明白的时候，才发现起这个外号时，已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我手里的刀是普通的刀，但用它断过不是普通人的肠，看着那个人的肠子流出，在地上爬滚时，我没有任何感觉。因为那时候我已经不是一个刀客了，我只是为了一口饭吃。

幸运的是，在接了几个大单子之后，我开始不用为吃饭而愁了。

不仅如此，在接了某个人的大单子后，我竟然在长安得到了一栋楼作为报酬。

我知道不值这个价，但还是接受了。

刀客是不能欠别人人情的，但我这把刀在来到长安之后就已经断了。

刀光剑影的江湖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一日三餐。

2

当雨从天上打下来的时候，所有的远方都是朦胧的，有人站在庭院的回廊中，抱剑等我。

这个人叫藏马，是两江总督的护院。

他来找我一定没有好事，因为在一个月前，两江总督被人刺死了。

藏马开口，听说这些年来，你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我点点头，托你家大人的福。

藏马说，但大人却没有这个福。

我默然。

的确，无论是谁在自己儿子的婚礼上被人刺死，都不会是一件福事。

藏马说，大人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知道。

藏马又问，大人这些年对你，也不算薄吧？

我没有否认。

两江总督，是我欠的唯一人情。

人情这种东西，不像金钱，只是一张纸，它像是一把枷锁，将两个人锁在一起。

藏马又说，公子希望你能在大人七七四十九祭日那天帮一个忙。

我问，什么忙？

藏马说，顾七一定会过来，麻烦你帮忙留下他。

我没有拒绝。这大概是我唯一能还请总督大人人情的方式了。

我也知道藏马说的留下他是指将顾七永远地留在那里。

要一个人永远地留下，只有一个方法。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使用那种方法，但这些年来，我并来没有松懈练习刀术。我相信自己不会输。

行走江湖，自信很重要。这是我用左手三根手指换来的真理。

3

距离总督大人七七的四十九祭日很快就到了。

斜风细雨，阳光消失在雨中。

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不管死的是谁，的确需要有人来祭奠这种见鬼的天气。

说来好奇怪，在总督大人死去的这一个多月里，没有一天是好日子。每天不是阴霾，就是下雨。

我拿起刀，出了门，应邀而去。

顾七和总督府并没有仇，他杀了总督大人，是因为总督大人的儿子抢了他的女人。

不过如今在外界看来，更像是顾七抢了总督大人的儿媳妇，还杀了总督。

我一直想不通，顾七为什么会来。直到我看见那个本应该是总督府媳妇的女人被关押在阁院时，我才明白。

顾七本可以离开长安，但他没有。

人们喜欢一座城市，往往是因为城市里的某个人。我想他也一样。

4

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踏进总督府的大门了。也行上次我答应去总督府公子的婚礼，总督大人就不会死了。但人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可以假设。

去总督府的路并不近，路上有一个茶水铺，我进去要了一碗茶水，本来喝完我就应该继续赶路了，但门外走进来了一个女人，我决定再要一碗茶水。

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时间还很早，我决定好好看一看这个女人。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不去看，将会很遗憾。

我以前觉得有些人生来就是很特别，不是身世，而是气质。但后来我才明白，这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内心有秘密。

我知道她身上一定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她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那里光线暗淡，虽然同在一个空间内，但她完全将自己隔离在众人之外。

一碗茶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只能离开。我不能再要一碗了，因为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你要了第一碗，就想要第二碗。

我是个现实的人，知道怎么让自己快乐。

懂得适时而止，才能让自己快乐。

5

在阁院外，埋伏了很多功夫很高的人。甚至已经隐退江湖多年公孙婆婆都来了。还有牛头马面。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牛头马面，不过对于那些狱中的人来说，他们比真正的牛头马面要恐怖一百倍。

真正的牛头马面只会索命，他们却能让一个人生不如死。

藏马递给我一套衣服，让我和他们一样，扮演总督府的护院。我拒绝了。

我说，我不想在暗中出手。

藏马说，可是，你假扮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成功率更高。

我说，带有杀气的下人，更令人起疑心。

藏马不再说话了，他也不再要求我换衣服。他离开后，我坐在亭子里，静等顾七来。

此时天色刚刚入黑，那个女人就关在我身后的院子内，只要顾七一来，我就能第一时间发现，而在院子外面，也有不少于十个伪装成仆人护院的高手。

但我一直没等到顾七来。一直到午夜，大家都很疲倦，有些人开始松懈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个女人从墙外挑了进来，跳进了我身后的院子。不过我没有提醒任何人，甚至是我自己。

这个女人正是我在茶水铺看到的那个女人。

女人进去院子后不久，就背了一个昏迷的女人出来，从墙外抛进来一根绳子，女人将昏迷的女人绑在绳子上，外面有人拖了出去。

自始至终，我都假装没有看到。我的对手不是她们。

那女人带着诱饵走后，我以为顾七不会来了，但很快我就错了，顾七来了。他不仅来了，还是和之前的女人一起来的。

有些东西比生命重要，我想他已经获得了这种东西。

6

顾七和那女人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的，所以埋伏在四周的高手一拥而上，每个人都想杀了顾七，好赚钱赏金，获得赏识。

可惜顾七的剑术并不弱，而且那个女人的功夫也不低。他们混战在一起，十多个人竟然有渐渐打不过两个人的趋势。

另一边，总督的儿子脸都黑了。

我知道我该出手了，只是为了还躺在棺材里那个人的人情。

顾七不愧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他的剑法看起来很简朴，路线很简单，却也因动作的极为简洁，所以他每一招都很有效。

我与他对了几招后，所有人都退到一边去了，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的好戏。

顾七年轻，气盛，力锐，他每一剑带来的冲击力都远非常人可比。

几个呼吸间，我已经和他对轰了十三刀。

他没有一个动作是大开大合的，也没有所谓的起转承合，除了刺，还是刺，一旦刺空，他就往回拉。

攻守兼备。

其实这并不是多么高深的剑术，只不过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做得都要好。

我找不到机会反攻，他一度将我压到了人群的边缘。

看到他越打越凶，我就知道我要赢了。因为一个人若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态，很容易就会自乱根脚。

在我反攻的时候，他的确输了。但我也输了。

因为他不是输在我手里，原来在顾七防守我这一刀的时候，总督的儿子早已安排了人在暗中施放暗器。

原来他们早已算计好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中了暗器，才挡不住我这一刀，还是因为中了我一刀才挡不住那些暗器，总之，他全没能躲过去。

看着他在地上翻滚，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罪恶。

顾七并没有犯任何错，可是站在总督府的立场，他非死不可。一直躲在后面的总督的儿子走到顾七面前，用脚踩着他的脸。

总督的儿子嘴里叫嚣着什么，我没听到，我感到手里的刀很重。

那个本应该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笑傲江湖的年轻人，此刻却因为我手里的刀，被人踩在脚下，即将死去。

看着总督的儿子嚣张而丑陋的嘴脸，我把刀折断了，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在地上挣扎的顾七身上，没有人注意到我。

断的刀刃崩了我一手血，我决定离开这儿。

午夜的河提很凉，手很痛，但是心里的罪恶感更重，我本以为会有一个公平与他决斗的机会，但我没能得到。

很早之前，在我为了钱而拔刀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把刀终有一天会断，今天成为现实了。

在刀断了之后，我终于有了一丝解脱的感觉。

7

但我没想的是，顾七并没有死。

我之前在茶水铺遇到的那个女人背着顾七跑了出来，在她身后，有一群人在追她。她背着顾七跑道河提边，看到了我，就停了下来。

我在她眸子里看到了一种绝望。

在她身后，有人打着灯笼追过来了。

我说，下面有一条小船，你不想他死，就带他去一叫银月赌坊的地方。

说着，我让开了身子。

那女人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背着顾七就往河提下走，上了船后，总督府的人已来到我面前。

总督的儿子责问我，那女人和顾七在哪？

我没有理他，转身走了。

我知道他们不敢追，就算我手里没有刀，这些人也不敢将我怎么样，但以总督儿子的性格，一定会将我记恨在心。

至于顾七后来怎样了，我没能知道。回到家中之后，我将握刀的拇指砍下来，因为我已不想再入江湖。

但江湖并不是你不能握刀就能退出的，除非你死了。

没过多久，我又遇到了一个和顾七年轻相仿的年轻人，他也是个剑客。他是来挑战我的。

虽然我不能握刀了，但他还是执意拔了剑。

他的剑就像一轮弯月，当月光倾斜下来的时候，我明白了两件事：

一件是，今天我会死。

还有一件事是，他的剑不及顾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