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虽平凡,没了娟子的声音,以及爷爷的故事,但我终究静下心来学了点知识,也学会帮爷爷看柴锅,以及帮杨妈妈照看妞妞。狗子还是会不请自来,一阵乱吆喝,我也会特意准备一些食物就给他,杨妈妈看我对狗子多有照顾,也没再赶他,只是偶尔的几次他们会起冲突。
可一个月后,母亲请求我回城。那时的母亲已经不信菩萨了,也忘了要我做"菩萨媳妇"的事,因为菩萨对外婆的病无能为力,还说外婆只剩最后几月的时间。母亲愿家人长命百岁的梦彻底落空了,虔诚没有给她们带来长寿和富贵,因而母亲不再相信,连同陈老师,那个给我以命换命的人也不能医治外婆。
外婆被医院确诊为胃癌时,进食一再困难,还伴有严重的呕吐。母亲需要我回去照看,而她则决定远渡求佛救母。
在农村的这一个月,爷爷不似以前那样,爱和别人说故事,吹牛,或者去场上的茶馆打牌。他甚至卖掉了剩下的鸡鸭。他沉寂地给我做饭,沉寂地吃药,沉寂地享受午后的阳光。
有一日,我俩在院坝的木椅上坐着,我问起武哥哥,爷爷说,"是娟子有心眼,不安分,去了城里,可现在都没人要。"我似又一次听到因果循环的话。
"那武哥哥会被抓走吗?"
"那哈儿①,命不差,有他妈。现在夹着尾巴做人,出不了事。"
"娟子跑了,妞妞怎么办?"
"再找。还没个女人?"
事后,真的在一年后爷爷的葬礼上,我见到那个做了新媳妇的女人,可怎么也记不清她的面貌,婚姻之于一个女人也许是特别的,可之于这个社会却习以为常,谁会记住每一个新娘的容颜和出嫁时的笑颜。那日,杨妈妈再一次恢复了活力,操持家务,也在葬礼上打下手②,显露着她的能干。
那个午后,爷爷轻描淡写地说,我却忘不了,不仅爷爷的话,好像整个天空都是淡淡的,云不再厚重,花只散着清香,雕木的窗还点缀着阁楼的风景。
爷爷时不时说起他自己,也说起婆婆,他们的相识等等,最后我将它写成了《爱情故事》:
烟斗啊,烟斗/我的新媳妇老了/从前,横在我和她之间的小路好像长河/船儿不敢泊去彼岸
烟斗啊,烟斗/我没有俊貌/只有劈柴的蛮力/磨得最光的那根做了村头的秋千/它和她荡呀,不慎/越过长河
烟斗啊,烟斗/你挂在墙头/被灶前的烟日日熏染/你黑了面庞/老伴却白了青丝
烟斗啊,烟斗/我换了纸烟/灶前的妇人和我/只隔着炊烟/可它好像那条长河
曾有过那么一个爱情故事,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一个是老妇,一个是老汉。如果爱情联系着婚姻,那么他们天长地久的婚姻就是爱情,只是这味儿,只剩下油烟味。油是灶台上的油,烟是那些年老汉嘴里吐出的烟圈。
从前,一片宁静的村庄里,没有严重的饥荒,没有水灾,没有战乱的极度恐慌,连颗炮弹都吝啬于降落在这片土地上。山湾里住着人家,有水,有小溪,泥地里有鳖,山沟里有口深井,人们日子过得不赖,年根里有口肉吃,六十年代还有大戏看。年轻时的老汉就住在离深井不远的夜校旁,年轻时的老妇还在那上过学,小青年一身的匪气,小姑娘也顽皮,爬树竟摔掉了两颗牙,他们的生活远得好像一条河,爱情即使丢到河里,也泛不起涟漪。
那一年,小姑娘初长成,无粉黛娥眉之妆扮,但也生得灵巧,小青年的长姐前来说媒,两人都羞羞地不敢见,只听父母说那村有个人。后来,小青年知道小姑娘也爱去村头荡秋千,便磨了一根柏树木,磨啊磨,柏树木被安放在秋千上,听说姑娘们玩儿得开心,也包括小姑娘,荡啊荡啊,是风,是秋千,拉进了他两的距离。他们一个蹬秋千,一个坐秋千,风浪里穿出笑声,让外人觉得宛然一对人。
那年,他俩结了连理枝,婚嫁是一个村到另一个村的送行,没翻越山丘,却如此遥远。小青年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烟斗,也继承来抽烟的习惯,一个烟卷到一个烟卷,挨过了一日又一日,贫穷,文革,改革开放,日复一日。小姑娘也做了娘,失了纤细的身子,多了直面岁月的粗糙,虽鲜少农作,却操持着家里的活路,喂鸡喂猪带娃,五十岁那年,她患了子宫肌瘤,子宫被摘除,最后的青春在岁月里碾压得粉碎,青丝啊成了白发,多希望那白只是擀面时的飞末儿,一洗就会掉。
日子啊日子,在年轮上转啊转,在磨盘上,转啊转,小青年成了老汉,把烟斗换成了纸烟,常常卡在耳旁。妇人成了老妇,依旧围着灶台转啊转啊,像孩童玩过的陀螺,没个疲惫,这时才听到年轻人说起爱情,老妇说:“我们那年代,手都没牵过,哪像现在的年轻人开放。”老汉说:“走起,别挡着我喂鸡。”
日子,好像曾经的长河,爱情丢进去,也看不到涟漪,他们就老了。
这就是我幻想中爷爷的故事,一个一辈子做农民的人,年轻时有些匪气的毛小子,虽没啥大出息,但却把一生给了这个村庄,打过蛇,除过害,挖过井,终究是良善的的人,这是乡人对他的评价。
农村里的爱情故事大概也是这样,只在那么一瞬,之后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繁琐。婚后的女人必须专注于炊烟,我好像看到那每冉冉升起的白烟下有着一个曾经年轻过的妇人,那纸窗户的另一面站着一个妇人,她们忙碌着生计,还有生娃。
一两年后,武哥哥的新媳妇定会给他添个娃。
那几日是回城前的宁静,但也不宁静。
回城的前几天我去乡场上给爷爷买什物,途径那个每次回家都会经过的砖窑,这乡里人盖房时用的砖瓦大多来自这里。那是几时起被搭建的房屋,没太多人注意,只是那片土地被熏染得很黑,如年轮般无声地诉说着年龄。
一座搅拌机长期停在那里,砖厂建在小山包旁挖出的空地上。房子对外开了几个口,便是窗和门,并未用木架子或木板之类封口,里面白天不点白炽灯,所以也就难辨黑白。
经过时,却见一妇人走出,正是幺婆婆家的苦命阿姨,她把身体几乎是挂在一男子身上,如而今年轻女子热恋时一般,其后跟着狗子,那大黄狗也在,狗子全身在砖块地里摩擦得不成样,变了灰头土脑,足足个野孩子的样儿。他上前,叫"妈妈","婆婆——,喊,回家——吃饭。"
他俩还搂在一起,说着些话,"妈妈","婆婆——,喊,回家——吃饭。"狗子在一旁呆看着,又说了一遍。
那男子也一阵不耐烦,大骂,"滚开,个傻子"。
"狗子,先回去。""你是不是不听话?"苦命阿姨也这么说。
狗子还是站着岿然不动,于是大黄狗朝男人吠叫了两声,似欲保护自己的小主人。
顿时,男人也来了脾气,随意捡起地上的树枝,向狗子甩去。
狗子被击中时,也向男人扑了上去,咬上男人的手臂,待男的大叫一声,欲还击时,我叫了狗子妈一声,最后顺利地带回了狗子。
只留那个肚子隆起,又将临盆的女人和那枯瘦的男子在后面。从那一刻起,我不再用温柔来看待那个女人,更不觉她生下狗子的伟大。因为不久后她的下体又会出现一个头,不管孩子父亲是怎样的人,不管孩子是否有父亲,她好像和狗子一样,回到了蒙昧期的无知,在她那里,生殖才是女性生活里的唯一大事,而在狗子,吃才是唯一的。他们都似没有思维的兽类或灌木。
附:
①哈儿:即做事冲动的人,如哈儿司令。
②打下手:即帮忙,协助。
简介:迷障,像床的罩纱一般迷了别人的眼。这些故事是由受过教育的多病的知识分子"刘婧"来讲诉的,她自语活在城乡之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过是在说一群女人的故事,她们不乐于后宫的争宠,不乐于调情说爱,或演戏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或在职场里显露智慧。她们活着,就要面对柴米油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里当然也有蒙昧无知,但更多的是纯真,苦痛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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