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过了很久，依旧未见爷爷的回来，来时的路也更寂静，因为下过雨，虽只是下午，天却阴沉的好像傍晚时分。这时院子那头变得有些热闹，估计要开饭了，眼见一个个儿不高，看着有些面生的女孩端着盛菜的碟子从冒着炊烟的屋子走出，进了邻家常用作饭厅的屋子，心想可能是杨妈妈家的侄女来串门吧，记得乡间邻里之间多少沾亲带故。
一会儿也见武哥哥拿着碗筷从那儿出来，虽然那人与儿时记忆中的武哥哥还是有些差别，好像比想象中老得快些，但终究还是那个模子，身型依旧瘦高。正当我拿现在的他与记忆相比对时，武哥哥的那双有些憔悴的眼睛撞上了我的。他显得有些滞纳，也许他也在脑海搜寻有关我的记忆，直到有些确定时，他才向我走近，带着试探的意味叫了我的名字。我有些仓促地做了回应，毕竟时间太久，除了儿时武哥哥帮我们这群小辈折的纸枪外，该忘的、不该忘的都没在记忆里留档，除了还依稀记得他的面孔，我想他的记忆或许多点，那时的他已然像成年人一样劳作。
“走，到咱家去，如果不嫌弃就和咱一起吃点。”说话的语气和他母亲有些相似，其实串不串哪家门，吃不吃哪家饭，这都不关嫌弃的事，毕竟自己的根也在这乡下，进了城也未见体面，我与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叫时间的东西，因为隔着它，所以显得生疏。
“不了，不用了，我在家就吃过饭了，不饿的，还是坐在这里继续等爷爷，估计他也快回来了。”
“可这天有些冷，又快黑了，还是去我家等吧。”
他说时，我抬头看了看欲压下来的天幕，农村终究不比城市人多，城市一旦黑了天，人们还有夜生活。这乡间，夜里，阴风会吹动后面那片竹林，竹子歪来倒去地乱摆，似张牙舞爪的鬼魅，煞是诡异。时而还伴有狗吠蛙鸣。
带着那份儿时的恐惧，答应了武哥哥的邀请，随他进了他家，途中也只是几句简单的寒暄，问问过得怎样。
“刘婧娃，你又回来啦，快坐坐坐，刘武，去去，给客人拿双碗筷来。”这刚进屋，还在饭桌旁张罗的杨妈妈就此番热情的招待。
“怎么回来啦？对了，今儿是过节了，今早看到那村里的好几家也都回来了。”说着向着更深的大山方向望去，而说的人，我猜大概是那几家在外地做生意发达了的人家，无论农村还是乡间，发达的和倒了大霉的人家总被多数人念叨着。
“是呀，回来上坟，也看看爷爷。”
“你爷爷最近可不大好，今儿一早就去场上赵大夫那儿了。”
“怎么呢？”我满狐疑的问。
“说是风湿痛，连着几天的阴雨，前天我看见他，在田里栽了跟头，起来就更不大好，应该跟我家那老头儿一样，有高血压，但硬是拖到今天才去看，坐柱子摩托去的，应该快回来了。”说着向那屋，也就是富贵爷爷房间指了指。“没啥大问题，人老了都这样。来来来，快坐下。”刚说着，武哥哥拿着碗筷进来了。杨妈妈接过碗筷，就往我碗里夹了几块坨子肉。“趁热吃，别客气！”
平时要等到农村办酒席才会做坨子肉，今天也算有“口福”。
刚一坐下，杨妈妈便指着对面位置的那个面生的女孩，并示意她说：“娟子，这就是你刘爷爷家的孙女。”
说着，那个叫娟子的女孩抬头对我笑笑。我也会意地点了点头。
“刘婧娃，她就是你武哥哥娶的媳妇，楼上那新房就是为他俩盖的，上回你来时他两回她娘家去了。”
“她孃，一会儿吃了聊，莫让客人吃冷饭。”这时坐在旁侧的福爸插了句。
“好好好，先吃饭。”杨妈妈并未转过头去看旁侧的福爸，而是用眼神会意我多吃点，也顺势向我碗内又叠放了些菜。
杨妈妈的一不说话，这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了活力，连空气都显得死气沉沉，一个个都埋头安静的吃着饭，这时福爸吃完就提前离开了餐桌，氛围更加令人尴尬。
这时，忽然房间内串进一个男孩，他一进屋就迅速打开电视，随着电视里动画人物的搞笑行为，一个人在一旁噗呲噗呲地笑个不停，他的出现再一次打开了杨妈妈的话匣子。
“二娃，把声音开小点，你刘嬢嬢还在吃饭呢。”“噢噢。”孩子只一边答应着，心思却全在那动画片里。
看罢，杨妈妈也没多管，而是向我说了些她家的事，这场闲聊一直延续到坐在对面的娟子起身收拾碗筷。有关于武哥哥这些年在外地的情况，也有她儿媳娟子的情况，也告诉我——她也想抱上孙子，欣慰于而今，顿顿好吃好喝，抱孙子就是享福。在一旁看电视的小孩正是柱子家的第二个孙子，杨妈妈手舞足蹈地说着，也不禁噗呲大笑，心想给我这个还未结婚的女娃竟说了那么些事，随即问到我有关对象的事，被我敷衍了过去。
饭后，他们一家散了，各忙着各自的事情，只留我和二娃在电视机旁，对孩子喜好的那一类东西并不感兴趣的我，随即走向院子里，一顿饭的时间叫天空是彻底暗了下来，晚上来了，对面山上闪着的亮光还清晰可见，昏昏沉沉的，甚至有些懒懒的睡意。这时爷爷还在场上，不知现在情况怎样？
这时灶房那边又热闹起来，虽看不见冉冉上升的炊烟，可从屋内透到窗户外的火光，以及有些袭人的热气，让站在屋外的我不禁走了进去。刚一进屋，就看见左侧墙角叠放的高高的干柴，有过农村经验的我知道每年家家户户都会上山劈柴，烧锅引火用的是柏树枝或梧桐树干枯的树叶，而这些往往被堆放在灶台前，便于取用，这时耳边传来了噼啪声，应该是未燃尽的柏树枝的声音，火红火红的炉火把灶前人的侧脸照得有些不真实，但我还是可以辨识出那人便是富贵爷爷。
“娟子，让你去休息，你还，来。”富贵爷爷不太流畅的话里应该还夹杂着泡沫虚子，只是这次没有喷在我的脸上。
“富贵爷爷，我，我是刘婧，今儿刚回来的，回来上坟。”“您身体还好吗？”
“好好好。都好！”他看我并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便指着灶台旁边的椅子说，“进来坐吧，晚上凉，这儿不比——城市，听说你们那儿有，有暖气来着，我们这儿啊，只有这个，哈哈哈······”他一边拿火钳指着火盆，一边乐呵呵的自顾笑着。然后把火钳伸进炉火中取了一块燃得有些白炽热的焦柴放进火盆，本就有些异香的火盆更加香气四溢。我便问他，加了些什么香料在火盆里，这时他笑的更加肆意了些，“哈哈哈·······没啥，就橘子皮，瞧，就这东西。”说着从火盆的灰里夹起一片给我这个城市里来的孩子看。
说真的，那是我第一次闻到这种香，而今，只有一部分农村人还在用火盆，用时还那么讲究的，估计也不多。而后我颇为好奇地听他说，“用这，就为了癖味，人老了，味儿不大好。”说这话时他的脸显得严肃了很多。当我问起他为何不和我们一起用餐时，他又说“人老了，跟不上他们年轻人，口味也不对，分着吃，分着吃好啊——”老人的话如是说，可在一旁听的我难免有些心酸，也想起几年前的姥姥，姥爷。
看见姥姥的时候本不多，后来我们去了城市，生活上有了些办法①，姥姥却仍执意留在农村，守着大山，守着祖屋，守着那片踏了几十年的黄土地。鲜少进城做客，犹记得那次我们在饭桌上的情形，当我发现姥姥吃饭从不夹菜的习惯后，便问她为何，姥姥的回答多少震慑了我，她说：“人老了，我若用筷子在汤菜里搅和，也就成了涮汤水，你们年轻人会介意的。”当时听后无论我做再多的解释，姥姥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习惯。
而姥爷呢，记得姥爷的晚年并不愉快，他几近瘫痪的身子在床上度过了那煎熬的几年，由于神志不清他像个孩子一样将捡来的石子儿铺满了床沿，可当我去看望他时，记得那是他离世前的最后一次，由于常年的疾病，姥爷的房间乃至身上总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这使得我每每在他的房间站立不到半个小时就会急忙出门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可让我有些诧异的是，当我在离他近处的椅子坐下，为他读着他最爱的故事时，便可闻到他领帽上残留的些许肥皂味，有些新鲜，也有些怪异，当与身体些许腐烂的恶臭混杂时。事后直到姥爷真的离开了我们，在一次家人的促膝长谈时，我又忆起当年那个拄着拐杖，坚持要立于风雨中与我们依依作别的老人，姥姥才道出老人的那点事，原来姥爷还算得年轻时，每每知道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要去看望他时，都会示意姥姥为他准备干净的毡帽和绵大衣，这多年的习惯即使到了被疾病缠身的晚年，他仍旧坚持，而姥姥也一直随着他的性子。大概，姥姥更懂得姥爷的心思吧，都是老人，也都看惯了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之间的隔阂，更怕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被嫌弃的老人。
思及此，心里像打翻五味瓶儿似的不是滋味，对死者更怀了份歉意，而对于就在我面前的富贵爷爷，难知他前方的路怎样，更不可思量百岁之后的我会受到什么待遇。
“财爸，你可回来了，你家孙女可等了你一晚上，我叫她在我们这儿把饭吃了，刚吃过。”外面一阵摩托车哗然刚过，就听见杨妈妈在搭话。“柱子，我把你家二娃给送下来。”
“这闺女咋又跑回来了，给你们打麻烦了，我这就上去。”一听便知是爷爷回来了，我立马冲到院子里，给还在马路上的爷爷打招呼。这时杨妈妈也拉着二娃走到马路上。
“财爸，贵琴，那我们先走了！”说着在一阵轰鸣声后很快消失在黑夜里，只依稀听着二娃奶声奶气和他爷爷说着动画片里的趣事。
见爷爷走到院子里，我立马上前扶他，这时爷爷还在和杨妈妈说着客气的话，我也再次向她表达了我的谢意后随爷爷回了屋。
“爷爷，你到底怎么呢？怎么回来那么晚？”
“我能有啥，大夫就给我量了量血压，然后开了这些东西，休息休息，能有啥事。”说着把那满满的一包药搁在了一边，好像自己真没啥事。
“那怎么回来的那么晚？”
“那柱子，他一到场上心就慌，被那陈大麻子拖着去扯金花②，那家伙上了桌子亲娘都喊不回来的人。”爷爷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很高亢，但还是难驱散我对他的担虑，毕竟爷爷老了，身子骨比不得从前硬朗了，当身边的老人一个个都离开时，我有些怕了。
“好吧，您说没事就好，现在天都黑了，赶明儿一早，我们再去上坟。”
于是那夜过得格外平静，爷爷还像往常那样将主屋留给我睡，害怕我着凉，还特意多拿了床被子给我，也掌了盏灯在灶台前。农村的生活就那么单调，爷爷家没有电视，他只用那台老式的收音机，爷爷的村子没有娱乐会所，打扑克或麻将闹到深夜的只有那一两家。那晚我一边感受着谷草垫的床单下那一阵阵寒意，一边听着远方山头的犬吠声和爷爷在隔壁房间的打呼声，睡得很是舒心。
附:
①有办法:即能想到主意赚钱，生活不再贫苦。
②扯金花:即诈金花，一种牌类娱乐活动。
简介:迷障，像床的罩纱一般迷了别人的眼。这些故事是由受过教育的多病的知识分子"刘婧"来讲诉的，她自语活在城乡之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过是在说一群女人的故事，她们不乐于后宫的争宠，不乐于调情说爱，或演戏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或在职场里显露智慧。她们活着，就要面对柴米油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里当然也有蒙昧无知，但更多的是纯真，苦痛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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