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这臭道士好生烦人,我未害人性命,也未去招惹你,你一路追了我几十里路,怎得?是要姑奶奶送你归西不成?!”阿缈眼色一厉,水袖拂过,地上便卷起滚滚黄沙,冲着那灰袍的白面男子袭了过去。
灰袍道士不急不缓地打了几个手印,随后腾空而起,让那黄沙扑了个空,本该溃散的黄沙翻腾聚拢,转瞬又集成了一柄长剑,冲着道士打了过去。
灰袍道士轻蔑一笑,较刚才更为复杂的手印后,威吓一声:“出!”
只见两柄银光长剑光影从他身后飞出,飞速接下了黄沙剑的一击,黄沙剑霎时被打散得没了一点生气。
阿缈一看打不过,转身便要逃。灰袍道士察觉,右手在空中随意地转了一转,往阿缈那个方向一推,其中一柄银光长剑便冲着阿缈飞了过去。
“啊——”狼狈地被打落在了地上,阿缈欲哭无泪,早知道平日就好些练功了,打不过也就算了,如今连逃也逃不掉,心下一想,干脆在原地化成了真身,两前肢拼命在空中划来划去,希着凭借自己的三分可爱,向那灰袍道士讨讨饶,难说可以逃得一命。
“你这两百岁的年纪,这样卖萌也太不体面些了。”灰袍道士缓缓走近,皓目剑眉,玩味的打量着地上那只眉眼姣好,通体雪白的三尾狐。
阿缈一咬牙,干脆凑到灰袍道士的腿边,兜兜转转了好几圈,时不时用脸蹭蹭道士的裤腿,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灰袍道士:“打个商量嘛,你就放我一命呗,我也没杀人。”
“不杀你也可以,”灰袍道士干脆也坐在地上,玩味的语气带着阴谋,“你给我做徒弟吧,我教你练功。”
“我两百岁的年纪给你这个二十出头的小道士做徒弟……”阿缈刚要拒绝,灰袍道士倒是气定神闲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剑开始擦拭,阿缈一看打不过,吃瘪地撅着嘴。
“顺便帮我洗洗衣服做做饭。”
“……”
“你这么空砍柴擦剑的活也一并干了。”
“……”
“还有……”
“是,师傅。”还未等灰袍道士开口,阿缈便垂丧着头,嘟囔着应了他的话,好像生怕他再给自己加活似的。
灰袍道士每天早出晚归,阿缈果真承包了所有灰袍交代的事情,洗衣服做饭,劈柴擦剑,收拾房间甚至还每天换不同的鲜花摆饰,灰袍吃完饭就开始抓阿缈练功,一开始阿缈还会躲起来,可是无论阿缈躲在哪里,他好像都能很快把她揪出来,这么想想,阿缈一拍大腿,练就练,谁怕谁。
结果,灰袍说的练功好像就是让阿缈挨打似的,每次都换不同的招式招呼,刚想好了前一招要怎么防,又换了新的三招。几天下来,阿缈经不住抱怨,“你不是说要教我练功,这么多天下来了,我也没学会呀,光挨打了。"
“对。练得你抗打为止。”说完又是狠狠一记捅在了阿缈的肚子上。
“……”阿缈的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心里默默骂道。
灰袍你大爷……
练完功灰袍会强行拽着阿缈在房顶上看星星,要是下雨了就撑着伞坐在门槛上看水洼。阿缈想说话总会被灰袍瞪回去,他说,这也是一种修行,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灰袍看累了就会自顾自地关房门睡觉,而阿缈的习惯就是坐在原处把灰袍从头到脚,从前三代到后三代都问候一遍,不过有时,她也会想点有实际意义的问题。
“内心平静……你是有多需要平静,明明是个凡人,寿命也不过百年,哪有这么多可以烦心的事情?”每天同我一般嘻嘻哈哈游戏人间,不也是一大美事吗?
所以灰袍这人真是让人搞不懂。
2.
灰袍有一天出门之后,阿缈也跟着出了去,不过她是去找树精和花妖玩去了,上次见他们还是被灰袍抓来的那天,这些天被灰袍收了当徒弟,也没过去和他们打过招呼,倒是心里有些想了。
还未走近就看到一个光头和尚,手上拿着一瓢水,细心地浇灌着花木。
“好甜呀,好好喝呀——”只听得花妖妹妹在那头酣畅地喝着清泉。
他细心地拔去野草,眉眼含笑地轻轻拂过每一片花瓣,不知为何,阿缈的心猛地一紧,觉得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啊,哪儿来的这么可爱的小狐狸。”和尚像是发现了自己,阿缈心想不好,可是脚却像生了根一般,怎么也迈不动腿。
和尚把阿缈捧在了怀里,纤长的手指仔细地为阿缈梳理着白毛,手又轻又软,落在身上像一片柔柔的羽毛,让人觉得既舒心又安逸,嘴上喃喃给阿缈讲些佛法机缘,听得阿缈一愣一愣的。
阿缈在和尚的膝边躺下,双眼定定地看着唇红齿白的和尚,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啊!树爷爷你看,缈姐姐也犯花痴了!”花妖仿佛看到了阿缈快要从眼睛里溢出的粉色泡泡。
“闭嘴,再嚷嚷拔了你!”阿缈含笑,语气轻柔,落到了和尚耳朵里就成了一声轻嘤。
和尚收起了水瓢,挑起了担子:“好啦,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明天再来找你玩吧。”
然后阿缈每天必行的功课就多了一样,除了每天帮灰袍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外,就是每天准时去树精花妖那儿报道,直到有一次被灰袍抓了现行。
“施主。”小和尚向灰袍道士作了个揖。
灰袍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一手抡起小狐狸扛在了背上,“这小东西是我家的,不听话偷跑出来,让小师傅见笑了。”
“师傅!你放我下来!”阿缈挣扎着龇牙咧嘴,这个姿势弄得她狼狈极了,尤其还是在自己喜欢的和尚面前。
灰袍迈出了好几步,小和尚突然在背后叫住了他。
“施主,小僧有个不情之请。”随后开始翻自己的破布兜,似乎是要掏出什么,“小僧虽然不愿夺人所好,可是这小狐狸似是与小僧与佛门十分有缘,敢问施主可有所求,好让小僧换上一换?”
阿缈眼神亮晶晶地盯着小和尚,啊,他想要我耶,好开心,好想和他一起去。
“我等粗俗之人,并无所求。这畜生是个吃肉的货色,跟着小师傅,怕是过不惯。”说完,灰袍便径自走了。
“啊!我可以吃素的,我不吃肉了!你放我下来……”
突的,灰袍停下了脚步。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个妖?”一句话,把阿缈的心打到冰川谷底。
人妖殊途的道理我都懂,可是,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心情。
那天晚上望着的满天星斗,在阿缈的眼里氤氲成了一团雾气,一闭眼,泪水就不停翻涌好像没有休止,而灰袍,还是自顾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啊——”她终于忍不住,哇的哭出了声。
3.
此后,她再也不敢在小和尚的面前出现,只敢远远地停在树梢上看他细心地浇灌每一片花草,然后盘腿坐在地上打禅,心里猜测着,他是否也会像自己想念他一样,想念从前那只伶俐的小狐狸。
如此过了五年,可是这五年,却过的比阿缈之前的两百年,更为漫长。
“咳咳咳——”不知从哪天开始,和尚的身体愈发不好了,阿缈一直很担心,直到有一天,发现他没有出现在那片花田。
“缈姐姐,别等了吧,天都这么黑了,今天应该不会来的吧。”花妖在一旁劝解。
阿缈心里却七上八下,“不会的……,今天是他来的日子。”突然,她听到背后一阵脚步声。
猛地回头,却发现灰袍高高地立在那里。
“啊,师傅。”阿缈的眼中闪过掩饰不住的落寞,“今天偷懒的时间久了,忘记做饭了,你该饿了吧。”
想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起了身。
“阿缈。”灰袍第一次这样叫了阿缈的名字,这倒让阿缈觉得一阵恍惚。
“欸?”
“山上的那座庙,今天早上似乎有个小师傅出丧了。”
一瞬间,她瘫坐在了地上,心底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句话,被狠狠地撕碎,剩下无止境的疼痛。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充满绝望和疼痛的眼神刺痛了灰袍:“不可能,他还这么年轻,我不相信……”
想着,她捏了个决,便跌撞着朝寺院那个方向飞了出去。
那是刻着他名字的碑,元深,元深……
她不过是化成了他的样子进了寺院,周围的和尚都像见了鬼似的逃窜开来,也便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也一并死掉了。
“原来,你的名字也和你的人一样,这么温柔。”她依偎着他的碑,她好想再触碰他,再让他含笑抚摸自己的毛发,好想,可惜再也没有这个指望了。
若是你能够活过来,我好想让你看看我的模样,你可会喜欢我?不,你是和尚,自然是不会喜欢我的,所以,你为什么要叫元深,缘深情浅,只是我一个人深陷其中罢了。
“哈哈哈……”她如痴如癫地笑着,眼里是数不清的悲凉,只是忽地好像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僵住不动了。
望着石碑前摆放着的还未来得及烧掉的遗物,失了神。
随后十指轻捻,将那张薄纸抖落了开。
一个眉眼随和的小僧怀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盘坐着,他的一手正搭在狐狸身上,像是在为它顺毛。
“哇——”牢牢地护在胸口,泪水滂沱。
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忘记我,原来你一直都记得我……
若是当初不去忌讳那句人妖殊途,你我如今,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种境遇,好想后悔,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后悔药卖?
“没了你,这之后的千年修行,有什么意思?”心下一念,两指在身后一划,三尾应势断了下来。
鲜血霎时蔓延了开来。
三尾狐狸有三条命,一条尾巴就好比是为自己续命一千年,很少有人知道,若是寿元未尽而选择自断三尾,便可满足其三个愿望。
“第一愿,我欠灰袍一个圆满,纵然他脾性不好,对我却是极好,愿他长生,修道成仙,万事顺遂。第二愿,元深这命太薄,下世希望他能安享一生太平。第三愿,有情太苦,若我还有来生,只想做黄泉边的引路石,无爱无恨,无情无义,若是有幸,或许还能为元深多领几次路。”
说完她浅浅地笑,身子逐渐缩小,化成了一头没有尾巴的小狐狸,依偎在墓边,眼神湿润哀伤地望着碑上的字,不一会儿便合上了双眼。
三愿毕,灰飞烟灭。
4.
灰袍最后得道成仙,天官前来为他引路。
灰袍抖落了一身的风尘,回首望了一眼那几十年前被自己施了法术,永远保持盛开的鲜艳花束,苦苦的笑:“地下可还缺人手?”
“地下的活可不好干,都是些苦差事,你想好了要去?”
“嗯。有人在那里,我要去陪她。”
再然后就时常望见地下的阎王经常坐在三生引路石畔,脚畔是一堆东倒西歪的酒罐子,喃喃地说上些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你在花间起舞,我便喜欢你,知道你是妖,却还是忍不住把你捉了回来。每天看你把屋子收拾的干净利落,摆上新鲜的花饰,心里想着要是这样过一辈子,也算不错。”
“我说你和那和尚人妖殊途,心里却知道,对你的执念也不过如此,以往内心总是不平静便捉着你在屋顶看星星,心里想着的,却是你向我求饶时亮晶晶的眼神,一颦一笑,喜怒哀乐我总觉得不安,不知道是怕得到,还是怕失去。”
“你总怪我对你下手狠,从来不教你法术,只会动手教训你,其实我总害怕,我若不能修成仙,寿元也不过百年,怕日后我若是不在,有人欺负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和人打架,但逃总是要学会的。”
“后来知道你对那和尚动了真情,我不是不能阻止,只要迁了住处,或者随随便便把那和尚扔到别的寺院里,总能让你们分开,可是我又怕,怕你见不着他伤心。”
“你许我的那个长生成仙愿,可真是害苦我了,可是一想到你还把一个愿许给了我,我就断了轻生的念想。”
他默了默,抬手将手上持着的那壶酒一饮而尽。
这世界上最好的成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为什么不许来生能再遇见元深的愿?若你许了这个愿,我至少还能多看你一眼,一眼也很好。
望着石桥上川流不息的魂魄小鬼:“你说,那元深是哪个,你如今还认得出吗?”
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嗤笑出声,“自是认不出了,就如同如今,我也认不出你了……”,回首,遍地的引路石密密麻麻地布着,每一颗每一粒,入了他的眼,都是陌生的模样。
于是,地上的小鬼差过路的魂魄,就时常可以看见,阎王每每喝得不省人事,总是坐在三生引路石滩边,像小孩一样哭了开,好像是丢失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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