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游侠某
无风无云,天气冷的干净利落,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排列严整,沉浸在溶溶月色里,十四的月亮虽没有十五的圆但也够圆了。
一个少女骑着一匹凉州骠骑就着月光疾疾的跑向长安城西的金光门,她身着一件墨色斗篷,兜帽把头遮的严严实实。
透过马蹄扬起的烟尘,护城河里星星点点的河灯迎面而来,她从西域的西夜城奔来,那是她上一次执行任务的地方,奔波十二天,千里走单骑,终于在指定的时刻赶到了长安城。
武器,马匹,长安城的坊图,三名内应……一切都准备妥帖,只等她来任务就正式启动。
今晚是上元节前夕,整座长安城夜禁解除,倒为她省去了不少麻烦,穿过厚厚的城门,眼前豁然一亮,她下意识的叉开五指挡在眼前,在西域呆了两个月,触目皆为戈壁雪山,又在夜间奔跑了许久,双目一时有点不适,缓冲了几个弹指她慢慢挪开五指,成千上万的花灯远近高低的悬在空中,高达数丈的巨型灯轮随处可见,整座长安城灯火通明。
少女的骑术再好也只能跟着人潮缓缓移动,长安城东贵西富南贫贱北边是皇城,金光门这条横街恰好穿过了城中最繁华的东市,西市,平康坊和皇城,拥挤程度可想而知,观灯的百姓乡绅,文人官吏,公子小姐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交通几近凝滞,好在路途并不遥远,一路往东行三坊之地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延寿坊,那三名内应就安排在这坊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她第一个任务就是去跟他们碰头。
街上随处可见衣饰华丽的少男少女和卖各种美食果浆的小贩。每座巨型灯轮下都有数十个表演杂耍百艺的艺人,空气里漂浮着烤骆驼蹄的油腻香味,这些都是年轻人热爱的玩意,可马背上的这个少女一点也不为所动,抓着缰绳径直的往前走,眼睛里脑子里都只有她的目标。
二京兆尹
延寿坊的南边是光德坊,光德坊的东北角是京兆府公廨,京兆府负责整个京城的治安,黑色的歇山屋顶飞檐斗拱,气氛森然,公廨的后院里竖起一座巨大的望楼,楼上的武侯用旗帜和灯笼同其他坊的望楼互通消息和传达命令,就像边疆的烽燧,把烽火告急的景象带进了京城。
脚力强健的通传一把接住望楼上的武侯抛下来的木简,这是今天的第四十八块,他粗壮的双腿已跑的隐隐作痛,木简一天比一天多,代表着局势一天比一天危急。
他瞟了一眼木简,表情略微舒展,心想这消息总算能让大殿里的那位放松一点了。
大殿里的那位指的是京兆府的长官京兆尹,姓韩名延字博文,他的人生优秀的犹如教科书一般,出生于高门府第,是开国元勋韩渊的四世孙,幼时便已粗通黄老列庄学说,得了“神童”的称谓,少年时受到皇帝和名相文玉良的赏识,做了待诏翰林供奉东宫,与皇太子兄弟的关系都很要好。
他身材颀长,面容清秀,身穿一件窄袖紫官袍,腰上系着一个金鱼袋,此时正负手立在一座长安城的沙盘前。
沙盘体量巨大,气势恢宏,红色的城墙,黄色的坊墙,一百零八坊和坊内的曲巷,夹城,水渠,隐门,暗道全都栩栩如生,这大手笔是出自城内最顶尖的工匠。
沙盘是战争中最实用的工具,俗话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把偌大的地域缩小在一个沙盘中,地势,形势,局势便一目了然了。
把长安城做成沙盘是因为此时阖城已经变成了战场。
事件的缘由可以追溯到三年前的八月,在草原水草最丰美的时候突厥叶护发生内乱,新任的突厥可汗请求投降,却又出尔反尔,朔方节度使方叔同在拔悉密与葛逻禄,回纥三个部落之间使用反间计,把突厥打的元气大伤,去年九月初,朔方留后院传来一份密奏,说突厥可汗派遣了一大匹杀手潜入长安,准备暗杀朝廷主战派重臣,以扭转前线战局。
突厥已是强弩之末,但猛虎虽老余威犹存,长安城的主战派官员接二连三的暴死,弄得官员们每日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朝廷勒令京兆府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瓦解突厥人的阴谋。
通传跑进大殿的时候,韩延正隔着沙盘跟三个身穿明光铠的武将讨论局势,侍立一旁的新罗女婢根据他们的讨论不停的用月杖修改着沙盘里的人员布局。
“报~刺客已上朱雀大街”通传扯着嗓门喊道,这是望楼最新传过来的信息。
女婢用月杖把代表刺客的陶俑推上朱雀大街。
“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方节度使是主战派的主要将领,这些杀手迟早要对他下手”几个武将的激动心情明显的浮到了脸上。
方节度使指的就是征突厥主要将领朔方节度使方叔同,他的家人尤其是两位小姐总会在上元节期间来京城观灯,韩延以保护安全为名早已暗暗的在方府周围安排了几十个不良人。
对于几位武将的奉承,韩延只是微微一笑,他心里清楚,好的计划若是没有好的结果那就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此时高兴还为时尚早。
“报~刺客已过兴道坊”
“报~刺客已过开化坊”
“报~刺客已到安仁坊”
一条条简报就像一道道催命符,眼看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一向老成的韩延也不禁拧起了长眉。
“报~刺客已到安仁坊第一个十字路口”
“报~刺客已进入方府”
“收”韩延把修长的手指虚空一抓,斩钉截铁的道。
命令通过望楼被迅速的传进了安仁坊,几十个不良人按照计划包围了方府。
巨大的铜漏滴答滴答无情的滴落,围绕在沙盘不远处的几十个官吏似乎也十分烦躁,时不时的就会出现一两个小差错,弄出一点小噪音。
韩延一把摘下璞头丢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一双眼睛平时温润如玉,此时却不乏狠辣锐利的劲道,直直的盯着安仁坊。
每个人都在紧张行动的结果。
“公子,擦擦脸”美艳的新罗女婢端着水盆过来,拧干了手巾递给韩延,不管多么繁忙的境地,她都不会忽略掉他的每一个小需求。
韩延接过毛巾,粗枝大叶的擦了几下,说不紧张是假的,主战派的官员大部分是东宫一系的,如果他们都遭到了迫害,东宫的境况可想而知,太子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他绝不能让他失望,同年的玩伴,青年的知己,他们的关系早已情同手足。
“报~官军取得绝对胜利,局势得到控制,方家小姐安全”这份通报让京兆府里的官吏们全都松了一口气,轻吁声此起彼伏。
“活口呢?有没有活口?”韩延用略带焦急的嗓音问道。
“刺客大部分战死,活捉的也尽数自尽,他们事先都在舌头下压了毒~药”通传道。
啪的一声,韩延狠狠的锤了一下沙盘的边缘,他很少会有这样的举动。
没有活口也就意味着无法获知他们的势力,计划,以及下一个目标,他又不能派兵把每一个官员都保护起来,又不能阖城大索,事情变得棘手至极。
三你被俘虏了
延寿坊门口有一个七八丈高的大灯轮,灯轮下面十几个艺人正在表演杂耍百艺,四周围着三四倍的看客,不时的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坊墙底下还有很多卖胡饼,菜粥,馎饦的小摊,没人注意到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少女正打马进坊,少女终于体会到上元夜发起行动的好处,拥挤和狂欢能麻痹很多人的神经。
少女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羊皮卷,就着花灯的光芒展开,按照上面的指示兜兜转转,一直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东边宽巷的尽头才停下,那是一家名叫“吴记”的车马行。
少年抬手敲门“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声音很明显带有某种韵律。
门打开一道宽缝,一个小眼八字眉的男人探出头来,敏锐的打量了她一番,道“天地玄幻,宇宙洪荒”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少女接了一句百家姓。
小眼八字眉微微一笑,把少年让进去了,这房子很大,过了很多道门槛才七拐八扭的走进一座偏僻的院落,院子里的荒草有膝盖那么高,一个黑影立在不远处,看形状似乎是一个水井的辘轳,气氛阴森寂寥,只有西边一个透着黄光的窗户还略微有点烟火气。
“他们都在那里等你”小眼八字眉往灯光处斜斜一指。
少女把门推开,一股阳刚之气迎面而来,屋里有或坐或立三个男人,其中两个坐在地板上玩双陆棋,另外一个正在擦拭一把乌黑的障刀。
俗话说名字有取错的,外号绝不会错,少女不需人介绍也知道弥勒佛和老残对应的是谁,剩下的一个叫上官羽,是旧相识了。
几个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动,把目光聚焦到少女身上,少女一把拉下兜帽,露出一张干净清秀的小脸,不像杀手倒像个小家碧玉。
“妈的,派个女娃娃做头领,玩儿我们呐!”老残扯着嗓子吼道,这里他的资格最老,残指的是他少了一条左小臂。
上官羽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些许嘲讽意味,他伸出古铜色的大手抓起双陆棋的骰子漫天一撒,少女一掀斗篷伸出双臂,左手平端弩机,右手扣下悬刀,刷刷刷,箭矢破空,三支弩~箭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方向将三个骰子射了个对穿。
“你若能比我强,头领换你来当”少女道。
老残面不改色,继续擦拭自己的障刀,一丝若有若无的忌惮从浑浊的眼里闪过。
“没有异议的话,行动起来!”少女拍拍手喊道。
少女名叫徐素,擅长连射弩,杀手排行榜第一,失手次数,零。
四个杀手出了坊门后径直往西走到了永安渠,如鬼魅般从高高的渠堤上纵身跃入结了薄冰的水渠。
长安城西边有三条水渠,广通渠,清明渠,永安渠。这三条水渠在光德坊交汇然后转而向北流向皇城,当年京兆府在建造后院时为了营造景致,工匠们发挥巧思把主渠的水从花园东墙引入,在院子里面形成了一条婀娜逶迤的曲水然后通过西墙根下的水门排入主渠,曲水边布置了不少亭台楼阁和奇花异草,院落的景致因这水流而活泼起来。
四名杀手行动的第一步就是通过水渠游进京兆府的后院,避开它坚不可摧的正面守卫。
行动的结果让韩延倍感疲惫,他走进后院的左厢房,屋子的正中间有一张几一个蒲团,墙角一个铜壶滴漏,墙边的花架子上摆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叶子上还残留未干的水迹,摆设精简表明这房子的主人是个不在意物质的人,一尘不染则是那位新罗女婢的功劳。
韩延盘腿坐在蒲团上,后背挺得笔直,他闭上眼睛用手捏捏鼻梁,淡淡的叹了口气,整个局面扑朔迷离,他准备把整个事件在重新捋一遍,说不定能抓到有用的线索。
新罗女婢走进来,把茶具摆在几上,用春葱般的纤手轻轻的帮他按压太阳穴,按完后又轻轻的出去把门带上。
刺客到底有多少?
藏在什么地方?
下一个目标是谁?
后面还有没有更大的目标?”
韩延一把扯开官袍的衣襟,这些问题他一个都没弄明白,虽然他这次押对了宝,猜出了杀手要对付方叔同,可下次呢?总不能回回都猜对吧,他非常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
就在韩延苦苦思索之际,院子里东西两墙的水栅被打开了,四个刺客像水蛇一样悄无声息的游了进来。
一队卫兵在不远处巡视,杀手们摸上岸像影子一般黏了上去。
“不许杀人”徐素低喝道。
“知道你的规矩,但这次不同,绝不能有丝毫闪失”弥勒佛道。
“你是头我是头?”徐素冷冷的道。
“听头的”上官羽用刀柄轻捣了一下弥勒佛的肋骨。
咔咔咔,几个卫兵被手刀劈晕,杀手们又端着弩机迅速的向厢房靠近。
一丝异样的感觉攀上了韩延的神经,他下意识的望向窗外,突然神色一凝,瞳孔慢慢的压缩成了一根针,平时总能听到武侯们闲聊声和巡视卫兵的脚步声,此时却一丝声音也无。
“不好!”他刚站起来,厢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曲着双腿满脸警惕的出现在了门口,她双臂平举轻轻的搭在一起,左手端弩右手紧握一把短匕首,执行任务时,她向来做男装打扮。
“你被俘虏了,投降不杀”徐素冷静的道。
韩延望着她,淡淡的叹了口气,他怎么也没料到,杀手们的目标竟转向了自己。
“直接杀掉,剥下脸皮回去交差”老残道。
“我接到的任务是活捉”徐素道。
“带着活人负担太重,不一定逃得掉,不如杀掉来的轻松,雇主问起就说事急从权,反正真相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老残坚持道,把利害条分缕析的说清楚。
“所以说杀手排行榜你只能排进前十”徐素有些轻蔑的道。
“你什么意思?”老残用略重的声调反问。
“没什么意思,任务就是任务,少一点都算没完成,杀手也不能不讲规矩”徐素回道。
“小丫头片子,这可是长安的京兆府,不是哪个老员外的后院”老残轻蔑的道。
“下地狱也是一样”徐素道。
“听头的”上官羽道,他的表态像秤砣一般迅速改变了形势。
“谁爱带谁带,我一个残疾人可背不动他”老残瞪了上官羽一眼便大步走出去了。
“带走”徐素望着上官羽。
“头,我带没问题,只不过我们几个都是为了这次行动临时学的浮水,水性都不怎么好”上官羽面露难色的道。
徐素轻啊了一声,显然是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也只犹豫了一个弹指左右,她敛了敛容,目光重新变得灼灼,用匕首顶住韩延的腰眼道“走吧!”
四有用的书生
五个人依次潜入曲水悄无声息的向水门趟去,韩延紧紧的搂着徐素的胳膊,以至于她甩了几次都没甩掉。
“至于吗?水这么浅”徐素悄声道。
水深刚与徐素的胸齐平,对于韩延来说也就刚没过胃而已,还用不着游泳。
“但是很冷”韩延哆嗦道。
徐素暗暗的翻了个白眼,心想古话说的没错,百无一用是书生。
出了水门一眨眼的功夫就趟到了主渠,主渠渠深水阔,可以行五百石的大船,去年又被拓宽过一次,秦岭的木材运到山下后可以直接通过它运进西市。
徐素左臂挟住韩延右臂划水平稳的游进主渠,她水性极好,虽然多了韩延这个累赘速度不免减慢,但游过六丈宽的水渠也不是什么难事,可韩延是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又是高门子弟,一生连水塘都没下过,甫一进主渠,水骤然变深,脚下一空浮沉之间又喝了几口水,顿时乱了方寸,本来为了避嫌徐素特意让他背对着自己,可这时他已经凭着本能转过来了,两只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的搂住徐素的脖子,把水性极好的徐素扯得浮浮沉沉。
“你他妈的快把我扯到水底了”徐素恼怒的喊道。
上官羽急促的嘘了一声,提示她这样很容易被人发现。
她迅速的敛了敛神恢复镇定,她知道韩延不是装的,恐吓威胁都不起作用,只能安抚,她用手稳稳的扶住他的后背,凑近他的耳边道“别怕,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我水性很好,相信我”。
一遍遍的重复终于让他安静下来,但双臂仍是紧搂住徐素的脖子不放,徐素怕强行掰开会让他重新陷入紧张,为免节外生枝便只好挂着这枚人形挂件游向岸边。
一盏昏黄的光,无依无凭悬在空中,一行人都被渠水冻透了,喘着粗气缓缓的向灯光走去,走到跟前才看清原来是一辆等在岸上的马车,那昏黄的光是挂在车厢前的灯笼。
乌梢马鞭一扬,四匹马发足往前奔去,不久河岸上又恢复了宁静,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有岸上还残留了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
计划出乎意料的顺利,大家都有些松懈,东倒西歪的半躺在车厢里,只有徐素还保持着警惕,她心里清楚,只要事情还没尘埃落定就有反转的可能,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
“眉头舒展开吧,现在该忧愁的应该是我吧!”
说话的竟是韩延,徐素微微一怔把目光转向他,他盘腿坐着地板上,腰杆挺得笔直,清俊的脸上神色十分平静,仿佛当下是一片道场,他正在打坐,身旁的都是他的道友。
“你不害怕吗?”徐素好奇的问, 她绑架过很多人,其中不乏有身份有名望的,平时风度翩翩可到了关键时刻像他这样不求饶不抱怨的一个也没有。
“京兆尹的职责是替吾皇守护京城,接触的全是豺狼虎豹似的权贵,隔三差五就能碰上令人头疼的惊天大案,这点程度还吓不到我”韩延竟然微笑了起来。
笑容清朗的像山间的明月却让徐素不犹的心中一凛,她记起了师傅的忠告,一向对她放心的师傅第一次在她临行前给了忠告。
“提防韩延,这人脑力极好,年纪轻轻坐到京兆尹的位子并非全靠家族庇荫。”
脑力极好,庶务经验又多的可怕,想到这里徐素不由自主的直起身子,眼前这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也许是她入行以来遇见的最厉害的对手。
她掀开窗口的帷幕发现马车正随着人流往南驶,已经过了延康坊和崇贤坊之间的横街,到了前方的十字路口转而向西再走三坊之地就到了长安城西边的延平门,出了城门此事才算尘埃落定。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朝廷拿他们就再也没法子了。
忽然,咚咚咚-咚咚咚,有节奏的鼓声在光德坊响起,然后周边的一栋栋望楼依次用相同的节奏响应,鼓声低沉清晰,声音极有穿透力,整座城都笼罩在一种极其庄严肃穆的氛围里,给人一种即将有大事发生的感觉。
马车上的人当然听得清清楚楚,老残神色一凛,马上直起身子,他待在长安时日已久对鼓声很熟悉。
“这不是节鼓,不是街鼓也不是登闻鼓,奇怪了,从未听过这种鼓声”老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脸上一副放心不下的神色。
“不就是鼓么,吓到你了?!怎么跟个小男孩似的”弥勒佛道,嘴角带着一抹嘲讽。
老残白了他一眼闷声不语,他可不指望这几个外地乡巴佬能对鼓声有什么高明的见解。
“这群废物总算反应过来了”韩延不紧不慢的道。
“什么意思?”老残赶忙问道。
“这是蜥皮鼓,波斯进口的,刚才敲的这通名曰九关鼓,此鼓一响,光德坊周围八坊之地的街道都会被封锁,你们逃不掉的”韩延道。
“到底是读书人,谎话都编的有鼻子有眼,你该不会妄想用这点手段来唬住老夫吧?“老残道,简直忍不住要笑起来了,他从来没听说过鼓声能有这功能。
“最近没在长安吧?”韩延问道。
“那又怎样?”老残面色一凝警惕的盯着韩延,一股不祥的预感扩散开来,这三个月他都在新罗。
“这套系统两个月前投入使用,专为京兆尹传递信息和命令,设计者正是不才在下,如果你们立刻放了我,我保你们平安无事”韩延道。
他心里其实一直很忐忑,担心京兆府反应太慢等绑匪出了城才发现他失踪,那样的话在强大的望楼也派不上用场,方才鼓声响起他悬着的心才落回原位。
几个杀手面面相觑,一时都吃不准他的话有几分虚实。忽然辕马发出一阵长嘶,马车骤然停下,车里的人都随惯性向前倒去,徐素不等车夫开口就撩开帷幔,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各坊武侯正纷纷搬来了据马和荆棘墙,每一个过往的行人都要接受盘问,今天是上元节前夕,此处又是京城繁华之地,很快哨口前就人潮涌动,怨声载道之声此起彼伏。
情形印证了韩延的话,万全的撤退计划在第一步就被彻底打乱了,几个人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乱了阵脚。
“都下车”徐素当机立断的喝道。
几个人虽然对命令不明就里但立刻照做了,这时候他们最渴望的就是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道路封锁,老巢已然回不去了,徐素用匕首顶住韩延的腰眼朝最近的崇贤坊走去,武侯们可以迅速的设路障,却无法在短时间内集结大部队一坊坊的挨个搜,她神色自然的往坊里走跟住在这里的坊民没什么两样,几个人这才恍然大悟,马车太显眼,走到哪里都会留下线索,可人却不一样,只要走进了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也找寻不见了。
五 不合群的小孩
坊里的行人并不多,大概都上街观灯去了,道路两侧的房屋只有零星的几个窗口透着黄光,一行人七拐八扭往坊里的偏僻处走去。
在第三个十字街的东北角有家叫“吴记“的当铺,这种店平时就人烟稀少,这会儿就更不可能有生意了,店主早早的把门拴上坐在柜台里盘账,想到盘完帐后就能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去街上观灯就愉快的哼起了小调。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响动,仔细观察才发现声音是从门上传来的,横在门后的木栓正慢慢的往右移动,还没来得及大叫门就被推开了,一群人端着手弩握着障刀弓着身子往前逼近,低斥道“投降不杀”。
“不许杀人”徐素道。
“我们在逃命,小姑娘醒醒吧!收起你的菩萨心肠”老残道,语气满满的讽刺和不耐烦。
虽然从小到大听惯了这种讽刺,徐素还是觉得有点刺耳。
“我是头你是头?不服滚出去”此时此刻大道理没用,只能用强权简单粗暴的压制。
“听头的”上官羽表明了立场,这枚秤砣又稳住了形势。
老残只能生生的咽下这口气,但心里却把这笔账给记下了,一个老江湖岂能甘心处处受黄毛丫头压制。
几声闷响,宅子里的人全被手刀劈晕,上官羽把他们捆在柴房里,嘴里各塞了一个麻核。
控制了当铺几个人暂时安全了,可九坊之地都被封锁,根本没法逃出去,未来无法预测的厄运藏在暗中虎视眈眈,几个人都焦灼的要发疯。
“想办法带我们出去,不然就杀了你”弥勒佛一手抓住韩延的衣领一手用手弩顶住他的太阳穴,显然有些慌不择路了。
“恕难从命”韩延直直的望着前方,丝毫不为所动。
弥勒佛霎时凶相毕露,他握手成拳狠狠的打向韩延的腹部,一拳接着一拳,韩延是一介书生哪受得了这种手段,痛苦的弯下腰脸上的表情扭到了一起。
“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算不上本事,一介书生都不曾哀求过,你真是丢了杀手的脸”徐素冷冷的道。
“要不咱两比划比划?”弥勒佛凶狠的盯着她道,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他才不会把头领放在眼里。
这就是杀手的局限,虽然每个人都武艺高强,却永远学不会恪守纪律。
“我不想把箭浪费在自己人身上”徐素冷冷的说。
“少说大话”弥勒佛道。
“那也得先过了我这关”上官羽道,他粗大的手摸向刀柄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锐利的目光箭一般的射向了弥勒佛。
徐素朝上官羽微微一笑,这一路若不是他鼎力相助,光控制这个涣散的团队就要浪费她不少精力。
“小心残废啊”韩延忽然忍着痛喊道,可能用力有点猛,喊完后呕了一大口血。
徐素心下一凛,只觉头顶有微风拂过,她反应极快,顺势朝前一滚回肘一箭,一声哀嚎传来,独孤残被射了个对穿,在座的人都惊的哑口无言,他们终于明白徐素的箭可不只是射骰子用的。
终究还是把箭用在了自己人身上,徐素有点失落,好长时间都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她都忽略了韩延刚才救了她一命。
“你好像很不喜欢杀人”韩延道。
“我又不是杀人狂”徐素道。
“可你是杀手啊”韩延道。
“我是杀手但从不杀人,我杀的都是畜生,但凡做人能对得起这一撇一捺的,我都不杀,无论贵贱”徐素道。
“那你一定很不合群,人类最喜欢排斥那些特立独行的人”韩延道。
徐素愣了一下,没有想到韩延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心里一片隐秘而又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童年时她受到了很多冷嘲热讽,因为她有天赋和武艺却不喜欢杀戮,他们鄙夷的告诉她一个没有獠牙的野兽永远追不到像样的猎物。
“也许我不是个称职的杀手”徐素失落的道。
“不,你只是把这行做的光辉灿烂了而已,灿烂到别人都不愿意认同的地步”韩延微笑道,牙齿上还有血迹,凄美的像鬼又像仙。
徐素觉得喉头有点哽咽,几乎热泪盈眶,韩延的话带着温度穿越了时光去安慰了小女孩充满自我怀疑和痛苦的童年。
也许她不是没长獠牙的野兽而是向往阳光的植物,人生苦短,不能堕落。
六人质
“我可以去茅房吗?”韩延略带羞涩的问。
徐素有点为难,弥勒佛正在气头上,巴不得找个机会弄死韩延,上官羽神经太粗,如果韩延耍什么诡计他很难识破,靠谱的只剩自己,可自己是个女儿身啊。
奇怪啊,几个时辰前自己还挟着韩延游过了六丈宽的水渠这会儿倒不好意思了,不过为难归为难,有些事毕竟不能等,几个弹指过后,两人就一前一后走上了去茅房的路。
皎皎明月挂在中天,银河横贯天际,周围里坊由近及远竖立着各式各样的巨型灯轮,成千上万的花灯远近高低的悬浮在空中,喧闹声一波一波的涌过来,夜景如梦似幻,徐素忽然很羡慕外面的人。
“夜市很美可惜人太多,我喜欢邀请几个朋友去乐游原,那是长安城东的一块高地,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夜景,那景象除非你亲眼看到否则无法形容,只不过这两年我做了京兆尹,上元夜要去勤政务本楼陪圣上聚餐,真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韩延道。
徐素一言不发,她在用心听。
“曲江池在长安城东南,是个天然湖泊,那里亭台林立,水道蜿蜒,每年科举的新科进士都会在那里举办探花宴,甚是风雅。灞桥风雪,其实不是真的雪,而是柳絮,初春时节柳絮漫天飞舞酷似皑皑白雪,还有南山脚下的樊川,大雁塔,慈恩寺,有机会我真想带你……“韩延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打住,心里有些内疚,他平时可不是这么疏忽的人啊。
话虽打住,可徐素已经会意,她落寞的扭过了头,机会虽稀松平常,可也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灯笼给我吧,里面太黑”韩延道。
这要求并不过分,徐素把灯笼递给了他。
韩延走进茅房,并没有如厕而是迅速的观察四周,他发现茅房右侧的墙壁上开了一个的窗户,透过窗户不远处的望楼正亮着星星点点的光。
“希望他们能注意到”韩延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把宽大的外袍脱下来蒙在窗户上,再把灯笼举到窗前,然后按照一定的节奏把外袍扯下来又蒙上,从里面看也许不明就里,可从外面看,尤其是远距离,这窗户是在有节奏的闪光,这节奏表达着一句话“我在这”。
韩延一直不停的重复,直到对面的灯楼用同样的节奏回应了他。
不到一刻功夫,一百多个不良人涌进了崇仁坊,各个身披明光铠,手持弩机,腰挂横刀,脚步犹如鼓点一般,沉重而又富有节奏,一行人旋风一般掠向当铺。
观灯的坊民看到这么多不良人跑过,都不明所以,交头接耳的猜测着坊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砰砰砰”撞门的声音响起,屋里人吓得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纷纷从地上弹起来。
“是官兵!”弥勒佛喊道。
大家都向往院子里跑去,那里空间大好歹有闪展腾挪的余地,徐素感觉韩延拽了自己一把,速度便稍稍落后,她也没觉得异常,以为他只是害怕而已。
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了,大批不良人涌入小院,各个都平举弩机对准目标,高喊着“伏低不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弥勒佛,他脚尖一点踏上了几步开外的石磨,稍稍借力再度弹起,一个起落就攀上了青瓦屋檐,他轻功特别好,在这种情况下就多了一线生机,他有点庆幸又有点得意,正想发足奔去却发现屋脊背后忽然冒出了十几个人头,手里的长弓都拉圆了。
“刷刷刷”箭矢破空声传来。
弥勒佛身子一僵,倒栽下来,被射成了刺猬。
与此同时,箭矢也如飞蝗一般射向了上官羽,他人高马大,沉沉的挥舞着大刀,把箭矢打的四处乱窜,一根也近不了他的身。
与别处水深火热的情形不同的是箭矢居然一根都没打向徐素,她惊诧而又疑惑的看看四周发现韩延紧紧的靠在身旁,原来不良人是投鼠忌器怕误伤长官。
“让开,让开”不良人朝韩延打着手势,韩延却原地不动,压根看不懂手势似的,不良人都有些诧异,一向智力过人的长官今天为何如此迟钝。
“拿我做人质”韩延悄声道。
“你疯了吗?凡有截质,皆并杀之,勿顾质,这可是朝廷的律令”徐素道。
“我可是三品大员,他们左右都得有点顾忌”韩延道。
徐素立刻伸出手臂扼住韩延的脖子。
“所有人都放下武器”韩延道,音调沉稳而又洪亮,对下命令显然轻车熟路。
一阵嘈杂的声响,障刀弩机都被扔到了地上。
“把我的马牵来”韩延又道。
“这些话应该我来说啊,笨蛋,人质哪能这么主动啊!”徐素道。
“不好意思,我太紧张了”韩延道。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三品官的啊,政敌都是死人吗?”徐素叹道。
两匹汗血宝马被牵到了当铺前,骏马的额前都绑着一条玳瑁抹额,意味着这两匹神骏可以任意的驰骋于长安城的二十五条街道,包括朱雀街的御道。
马虽然是有特权的,可街上挤满了观灯的人,也只能随着人潮缓缓的往前移动。
“官兵是你叫来的吧?”徐素问。
“对,你怪我吗?”韩延问。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怎有脸怪别人?”徐素道。
“哦,那就好”韩延轻轻的吁了口气,好似卸下了重担。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徐素好奇的问。
“你不是也救过我么”韩延道。
“我那是为了自己的原则又不是为了你”徐素道。
“可我是为了你”韩延道。
徐素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脸刷一得下红到了耳根,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抒发起感情来竟然这么直接,简直比最鲁莽的人还直接,那些从小就开始学习的繁文缛节不知道学到哪里去了。
几个西域戏班子正在斗艺,箜篌调高琵琶声亮,几个胡姬身着华丽的露脐装站在花车上面扭着腰肢,观众的喧闹声一波高过一波,一个卖茶花的小姑娘穿过人潮挤到了马下。
“买朵茶花给夫人吧”
“我们不是…..”徐素赶忙解释。
“跟小孩子有什么好解释的”韩延道,伸手从篮子里拈起一朵月白色茶花,小心翼翼的插到了徐素的发髻上。
“女孩子还是女装比较好看”韩延认真的道。
这种略带轻浮的举动,被韩延做来却十分的虔诚和温柔,一丝亵渎也无让人找不出生气的理由。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的?”徐素问。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韩延道。
唰的一下,徐素的脸再一次红到了耳根,上官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怎么才能甩掉他们?你总不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渎职吧”徐素道,一大批不良人紧紧的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抛了光的铠甲在烛光的照耀下十分光亮,裹挟在人潮中仍旧显眼。
“去西市”韩延胸有成竹的道。
西市是万国货物云集的地方,这时节各坊的百姓乡绅,夫人小姐们的贴身丫鬟全都拥过来买最时兴的胡货,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几个人进入西市后,按照韩延的指示千辛万苦的挤到了第二个十字路口,在东边宽巷里有一家名叫“胡记”的古董行,店主是一个大食的胡商。
店里零星几个客人,韩延默默的转过身去,徐素和上官羽用手刀把掌柜伙计连带客人通通劈晕然后捆在柜台后面的房间里。
房间的四周摆满了高高的黑漆木架,上面陈列着各种大件的器物,有瓷的,有青铜的还有玉质的,地板上码着好几口乌木箱子,里面都是些小件古董。
韩延走到长间的尽头拽住木架使劲的往外拖,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木架还是纹丝不动。
“待会儿在瞪我行不行?快过来帮忙”韩延转脸看着上官羽道。
上官羽嗤了一声,不情不愿的走过去,他生的人高马大五大三粗,身上的肌肉稍一运作,黑漆木架就嘎吱嘎吱的开始移动,移开后里面露出了一扇小木门,门后是一个密道。
韩延吁了口气道“诚不欺我,这些奸商果然都是狡兔三窟”。
“你怎么知道这有密道?”徐素问。
“这大胡商有案子在我手上,只不过这阵子太忙还没轮上他,过段时间我得好好的跟他算账”韩延道。
密道的尽头是一个长长的绳梯,爬出去后就到了一个农家的后院。
“这是哪儿?”徐素问。
“崇化坊“韩延道。
“嚯”徐素发出一声惊叹,这密道居然跨坊了。
“这里已经出了九关鼓的范畴,不良人也甩掉了,不过长安城的城门已经全部戒严,你们得往西南走,还记得吗?我跟你说的曲江池,那里是唯一没有城墙的地方,只有几条水渠围绕,你水性很好游过去没问题的”韩延道。
“恩”徐素点点头转身就走,韩延看她跑的那么利索,实在有点失望。
“喂”韩延喊道。
“怎么了?”徐素刹住脚回望韩延。
“把我打晕啊!我那些手下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韩延道。
“哦”徐素转身回来并起手指往韩延颈后斜斜一切,韩延应声倒地。
七三年后
京兆府后院的西厢房还是那么精简和整洁,韩延跪坐在几前,案上摆满了卷宗,一个小厮把卷轴展开端放在他面前的插架上,他一边看一边用毛笔在案上记载,长眉间一直拧着疙瘩。
“给夫人写封信吧,好久没写了”韩延若无其事的道。
“上午才写过,而且是两封”小厮回道。
韩延看看小厮忽然想起他还是上午当值的那个赶紧敷衍的接了一句。
“哦?是吗?都忙忘了”
“我只担心夫人会发火,倒不是因为别的,毕竟好不容易才出门一趟”小厮小心翼翼的道。
“也是,换卷轴吧”韩延道。
小厮把新的卷轴展开放到插架上。
“你去休息吧,让小姜来”韩延道。
小厮领命出去,不一会儿小姜进来了,替韩延磨了一汪墨然后站到插架旁更换卷轴。
“哦,对了,给夫人写封信吧,好久都没写了”韩延若无其事的道。
西域 ,敦煌城。
徐素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在官道上狂奔,马蹄翻起来的黄尘把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两个骑兵呛得半死,她绞尽脑汁的想把他两甩掉,好不容易会一次老友,谁想带两个跟屁虫啊。
一声马嘶徐素把马勒停在一家驿站前,她走进去把驿牒交给驿长,驿长看看驿牒又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番,马上谄媚的笑道“您是韩夫人吧?”
徐素长眉一拧,叹了口气,伸手道“没错,拿来吧”
驿长从抽屉里掏出三封信和一个包裹递给她,道“夫人料事如神啊!”
徐素心想每到一个驿站就要重演相同的戏码,还猜不出莫非是猪啊。
“夫人展信安,带去的药应该吃完了吧?我知道你若吃完一定不肯去药店拿,我拖驿使给你带去了,我已把药材都分成了小包,每天煎一包,千万不要一次性煎三天的量,我知道你干得出这样的事,特发此信警告”
“夫人展信安,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每天都要听完驿使的报告才能入睡,西域的治安毕竟不比京城,虽然你武功高强可万一遇到比我还聪明的家伙恐怕会失手,我这么说绝不是催你回来,好不容易有机会与老友相聚,一定要玩的尽兴”
“夫人展信安,知道你在外面忙碌,可在忙能忙过我这个京兆尹吗?九天了你就给我写了一份信,我高兴的赏了小厮一个银锭子,没想到你只写了四个字--平安勿念,我十分生气!”。
徐素看完信笑的前仰后合,出来玩了九天,包袱里的信已累积了厚厚一叠,不愧是读书人,居然能想出这么多种委婉催她回家的说法。
第二天中午徐素打马向城中的飞天阁走去,城中老友得知她要来早早的就定好了宴席。
小阁充满西域风情,墙壁上描绘着各路佛祖,侍女们高鼻深目,地上铺着羊毛毡毯,毯子上面铺了一块桌布,桌布上的菜肴以骆驼和羊为主,空气里都漂浮着腥膻的味道。
桌布边围坐了十几个形态各异的家伙,都是徐素在各次任务中的搭档,他们都曾互相守护过对方的后背,有过命的交情,所以他们之间的相处都有些过分的随意。
“听说你嫁了个娘娘腔”一个胖大的中年妇人道,端起碗灌了口酒。
“武功不行,但绝对是个大勇之人!”徐素笑道,趁机狠狠的瞪了上官羽一眼。
“武功不行?“胖妇人看看左右咧嘴大笑起来,露出缺了颗牙齿的黑洞”那不就是个娘娘腔么!”
几个人顿时挤在一起东倒西歪的笑,碗里的酒都洒出来了。
“有个朋友你也认识,酒糟鼻,现在被关进了长安县狱,你夫君不是里头的老大么,捞个人应该没问题”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道。
“别给我提捞人的事,我夫君这儿梗得很”徐素指指自己的脑袋,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想当年你也是咱们行里排名第一的杀手,怎么怕起那文弱夫君来了?换做是我,哼,三天就给他制服了”胖妇人道,手里的酒碗换成了羊小腿。
“就是,不愿意就给我打,打到他愿意为止”一个干瘦的老头道,唰的一声,把一只匕首楔进了骆驼蹄。
“谁怕了,我可不怕他”徐素赶忙解释道。
这时,一个胡姬忽然走进来通报道“京兆尹来了”。
众人一愣,徐素满不在乎的灌了口酒道“不可能,他忙得……”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个身着淡绿直裾的人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了,宽袍大袖,文质彬彬。
“惊不惊…..”韩延被迎面而来的滔天酒气熏得闭上了嘴。
眼前的景象还真是精彩,一屋子奇形怪状的人全都东倒西歪四仰八叉,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韩延深吸了口气坐到徐素身旁瞪了她一眼。
“不是跟你说不准喝酒吗?”
徐素咽了咽口水自知理亏不敢顶撞,心想这下怕夫君的名声算是坐实了,她瞄了瞄四周只见那些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人唰的一下全都站起来了,拱手道“参见京兆尹”。
“嚯“徐素一惊,心里暗骂”娘的,骨气呢?一个个刚才不都还狂放不羁,放浪形骸吗?”
“大家不必拘谨,今天我是穿常服来的”韩延示意大家都坐下。
“嗨!就是嘛,娶了我们十四,就是我们姑爷,都是自己人” 听他这么说,杀手们全又东倒西歪的坐了回去,到底是土匪般的人物,一下子又放得太松了。
“给姑爷拿个酒碗”干瘦老头吩咐身旁的胡姬。
“用夫人的就行”韩延伸手拿过徐素面前的酒碗。
“今天终于见着活人了,咱姑爷果然一表人才,这小十四挺有眼力,怪不得当年我给他介绍高员外她都不答应呢,人家可是个大财主,在北边草原上有好几十头骆驼”胖妇人道。
“什么?”韩延长眉微皱。
徐素拼命的给胖妇人使眼色。
“啊,我记错了了,是另一个姑娘,哎呀我记混了,我重说一个,小十四可是我们这里最温柔贤淑最……”
推杯换盏间,大家聊了很多过往,有刀尖上的冰冷也有篝火前的温暖,酸甜苦辣,五味杂成。
“你们也改行吧,都是夫人珍惜的人,省的我到时两头为难”韩延道。
“改行我们吃啥?“秃顶男人打着酒嗝道。
“只要你们改邪归正,我给你们在衙门里安排个职位,浑身的本事还怕没饭吃?”韩延道。
“真的?没开玩笑吗?”干瘦老头道。
“那当然”韩延认真的道。
一伙人顿时沸腾起来,酒碗羊骨头乱飞,男男女女都站起来扭着腰肢跳西域舞,墙角的戏班子也奏起了欢快的筚篥和胡琴,奔放的气氛简直要掀翻屋顶冲天而起。
“我就说吧,咱姑爷是里面的老大,一手遮天胡作非为”胖妇人扯着嗓子道。
韩延抹了抹额头,知道她是一片好意也便不为她纠正成语了。
吃完饭,徐素带韩延出去散步,土黄色的荒原一马平川一望无际,一轮红日悬在地平线上,将落未落。
“你跑来强盗窝不害怕吗”徐素道。
“你不是排行榜第一的杀手吗?谁敢对我不利,回肘给他一箭”韩延笑道。
徐素被他逗乐了,不自觉的把搂着他胳膊的双臂紧了紧。
“他们为什么都叫你小十四?是代号吗?”韩延问。
“恩”徐素点点头“我师父的第十四个弟子”徐素道。
“你公务不是很忙吗?来这干嘛?就这么想我啊?”徐素问。
“也不是”韩延道。
“恩?”徐素面露不悦。
“我是来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听听你的往事,见见你的朋友”韩延道。
“你怎么对这些过去的事感兴趣?”徐素问。
“不了解你的过去又怎么能了解你的现在?”韩延道。
徐素羞涩的笑了笑把头紧紧的靠在韩延的肩膀上。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公务很忙,你在这好好玩”韩延道。
“我也一起回去吧”徐素道。
“怎么不多玩几天”韩延虚情假意的道,眼角眉梢却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也想你了,好想好想,看到就不舍得在离开了”徐素道。
太阳还未完全落入地平线,月亮却已升到了半空,荒漠里温度降的很快,风冷飕飕的。
“好冷哦”徐素道,
韩延伸手搂住她的肩膀,手掌十分炽热,热力一点点渗透,直达徐素心里。
一个亡命天涯的人找到了她的明月,从此不再向往星辰和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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