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入夏以来,国梁和喜凤躲在麦秸垛里,有一个多月了。吃喝由爹娘轮流送,趁着黄昏,趁着晨蒙。
每天夜里,麦秸垛里会传来断断续续的婴儿哭泣。村民害怕地关紧房门,小黄狗在村口汪汪叫,环山群集,安静地抱一起。
最后还是有人出卖了婴儿,可能饿怕了,也可能为了钱。巨额罚款接踵而至,一穷二白。
国梁抱着头蹲在地上,愁白头,最后他决定,卖了老大女儿,保住老二这颗独苗,传宗接代,因为没粮,要不都得饿死。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死是易事,一个细菌,一粒病毒,一把毒野菜,一次怀孕,均能灭活。
喜凤哭晕了多次,无奈,国梁不得不一人亲自送女儿到城里。卖了她,卖给城里人,不管有没有钱,罚款将不复存在。
路上,遇见一个瞎了只眼的算命先生,国梁用半块玉米饼,掏取了他的一个说法。
算命的说,此女是凤女,将来必定旺家,龙生龙,凤生凤,龙凤一对,拆解吃罪。
于是,国梁又抱着女儿回了家,不幸,喜凤哭坏了一双好眼。城里人也因国梁失信而气愤,要告发到县里。
县里若问责村里,罚款的数额将不计其数,到时国梁一家,就不是一穷二白那么简单,是死神嘴里的鲜肉。
女儿素媛当时八岁,已经懂得些人情世故,虽然无学可上而大字不识一个。
素媛可怜爹妈与弟弟,于是在夏季的某个凌晨,孤身一人悄悄逃了出去。
素媛逃走的时候,国梁正四处求医问药,给喜凤治眼睛,眼睛还没治好,家里没了素媛。
喜凤拒绝用药,不见乡医,国梁无奈只好答应先找素媛为紧。
正当他俩背上干粮准备出家门时,县里来人了,要求,要么主动承认超生并接受罚款,要么夫妻任选一人做结扎手术。
恐怖的热流,笼罩土泥破瓦拼成的小屋,通往县城的三轮摩托还在催响。
喜凤搂着孩子哭,孩子看着陌生人哭,国梁抽动着的脸,骨头坚硬地顶着皮,貌似有了满分的答案。
02
县里的人很忙,焦急得声音也变调了。
国梁想喜凤快没了双眼,已经够可怜,自己应该站出来,他很坚定,要给自己做手术,千刀万剐他一人担着。
上车的时候,国梁脑袋一片空白,未知的手术有多可怕,可他想到家,能够圆满的家,便无所畏惧,像战场上的死士。
手术比想象的要快,它解决了儿子的社会身份,国梁踉踉跄跄回家养伤,却不能下地干粗活,喜凤不得不抱着儿子行乞。
她最先想到的是大哥家,国梁的亲大哥国栋家,嫂子看门看的严,一粒米也未能从大哥手里借出。
喜凤抱着儿子在后山坡上边哭边挖野菜,那坡上有通往娘家的路,她想回,却迈不开脚步。
一挖到天黑,儿子哭闹得没劲儿,饥饿唤醒死神,喜凤在树林子的小路边晕了过去。
是大哥叫醒了她,偷偷塞给她和娃一块玉米饼,还有一竹桶的凉水,大哥还透漏一个机密,李村有位神婆,有秘制膏药,专治眼疾。
喜凤背着娃下山坡时,正看见国梁在找他们,隐隐约约国梁背后还有个人。
天黑,眼神不好,看不清,走近,再走近,是一个老人,扶着拐杖泪流满面地凝望着喜凤。喜凤一下陷入崩溃边缘。来不及放下熟睡的孩子,噗通一下跪倒在母亲面前,泪如泉涌。
原来素媛跑到外婆家,差点饿死在半路上。外婆知道外面风声紧,就把素媛藏到小姨家,躲风头。
老人家害怕喜凤还会遭遇其他不幸,就背了粮食,千里迢迢来女儿家打听情况。
所以,救活手术后国梁的不是野菜,而是喜凤娘家的一袋货真价实的粮。
国梁挨了一刀,却不能立马将亲女儿接回家。素媛不得不留在外婆家长大,偶尔相互想念,就翻山越岭看看,虽然艰苦,日子差不多也能过。
治好喜凤眼睛的神婆,声名远扬,不管得了绝症,还是大病,排队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结果被活活累死了。
喜凤来神婆的坟前看望,带着儿子和女儿,儿子还小,说看见一个老奶奶在树林里走,喜凤和素媛顺着他的手指看,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儿子发高烧不省人事,国梁放下锄头,抱着越过大山,找到乡医打了青霉素,没有做皮试,直接把儿子打惊厥了。
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奶奶恰好路过,一把抱起国梁的儿子,用手指在喉咙里掏,用指甲在人中掐。
儿子得救了,国梁要感谢老奶奶,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03
托老奶奶的福,儿子顺利长大,娶个媳妇儿,胳膊粗屁股大,能干粗活,能生娃。
国梁早已经把土墙换成红砖外加水泥坯,日子是回不到穷了。唯一可惜的是,儿子不争气,赖在父母跟前听教多,守着一亩三分地,不愿出远门,没出息。
国梁年纪大了,身体不中用,生了一场大病,儿子背着到了医院,巨额医疗费从天而降,急得一家人团团转,火烧眉毛,因为医院要求,先付费后住院,差不多把国梁的病情拖夸了。
最后,身在异地的女儿素媛,把奖学金打回来,才控制住情况继续恶化。
手术了一半时,医生血淋淋走出来,说出血太多,需要二次止血手术,钱不够,打钱。
全家人,再一次进入慌乱,素媛给大学同学打了电话,人家是城里的,父母一辈子是工人,吃商品粮,钱不多,也足够花。
情况紧急,同学立马打来钱,一场惊吓到此结束。
国梁出院时,儿子还是背着回家。回家后儿子就变了,不勤快于农活,反而更加忙于和左邻右舍交流吹牛皮。
媳妇儿也绷紧神经,不知丈夫哪根筋不对。她看着一个孩子已经够费劲,还要带着一起下地掰玉米。
国梁实在看不下,就叫来儿子,痛骂他不正干,质问他,啥时候,跟谁学的,游手好闲,不改不让吃饭。喜凤出来劝,还偷偷带吃的过去。
儿子不吃,饿了几天后,竟然离家出走了。
出走那天,孩子在地里哭,媳妇儿在玉米林里忙着掰玉米棒。
为了怀孕04
儿子不是游手好闲,他在打听消息,要出一次远门,打工挣钱。
仿佛进医院的那一刻,钱,像发着灼热红光的烙铁,烙进了他的胸口,要不是姐姐出面,他甚至是半个孤儿,他要感谢钱。
儿子没出过远门,所以很害怕,很小心,不管到哪儿都尽量找熟人,没有熟人就尽量一个人解决,能忍就忍。
其实,儿子工作的地方离市区很远,几乎和乡下一样贫瘠,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喜欢,而习惯。
所以,他能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呆五年光景。腰包才能鼓鼓的,走哪儿风光到哪儿,背后的艰辛,管他呢,谁会知道?
第五年,他三十五,媳妇儿,三十二,关于超生的罚款,消失了,只要谁生,就能安户口,给身份,上学不耽误。
生完了二胎,生三胎,不论男女,像是一种报复,亦或是一种讨债。反正有钱,家里又有房,罚款不怕,也没人罚。其实,没人罚,就等于是奖励。
国梁身体不好,净等着抱孙,一群小子,像小狗,摇着幸福的尾巴。
等国家彻底放开二胎,素媛还没个动静,夫妇俩人都是搞研究的,青春有的是,貌似要光荣地献给伟大的事业。
国梁不同意,有便宜为啥不占。他批评素媛,不生二胎,起码也要下个仔来,想当初千辛万苦,不论儿女,不都长大了吗?不要借口工作忙,事业重,对国梁来说,怀个仔儿,就是天大的事,比什么都重要。
素媛嘴上答应,内心很排斥,她不是不想,是真的忙,没时间,没心思。
国梁穿了中山装到素媛的单位里闹,左怀一个娃,右怀一个娃,素媛无奈,承诺下半年给个回应。
国梁一闹,领导找素媛谈话,说家庭与工作要均衡,不能只顾一样,再有类似情况出现,就调换岗位。
素媛寒窗苦读几十年,就为一朝能学有所用。现在突然来了急刹车,不让用,把学的都放弃了,当然不行!她哭着哀求领导不要调离,自己会处理好一切,她保证。
素媛的老公,压力也不小,他有火烧屁股的项目要干,天天和素媛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怎么生。
素媛和老公说这事的时候,两人吵了一架,不瘟不火地。最后,老公说,不如,去领养一个。把素媛逗笑了,当领养宠物呢。
国梁和素媛的老公喝酒,微醉,都没提到生孩子的事。她老公醉醺醺地说,现代人追求个人价值与成就,大家都向金钱看齐。
国梁说,在外再有钱,也不过是玉米林里的一颗籽儿。而在内,不管你有没有钱,都是这个家的天。你不生孩子,天塌了,活出再高的成就,不过是塌狠点儿。
下半年,临近春节的时候,素媛突然吐得厉害,老公立马请假带着去检查,结果是喜事。
国梁一听这消息,正在吃午饭的他,噗通一下倒在地上,哭了,很痛很痛。
……
几年后,一群仔儿,围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要糖吃,老爷子说,谁跳的高先给谁,分完了糖,就嬉戏玩耍。
玩着玩着,老爷子累了,走出来,坐在角落里,微笑着,睡着了。
–END–
原创/月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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