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和我们家相隔不是太远,以前同属一个生产队,过后分成了两个小队,中间只间着一个山包。两个队的小孩们时常聚在一起玩耍,站在那个叫“青龙嘴”的山头上,外婆家和我们家都能够看得见。有时候饭熟了,母亲就站在院坝边,拖长声音叫我回家吃饭;如果有什么事情,母亲喊着告诉我,我便也拖着声音叫着告诉外婆或舅舅。
外婆寡居多年,具体到多少年头,我不知道,反正我从来没看见过外公长得什么模样。母亲经常念叨外婆从小就含辛茹苦把她和舅舅养活的辛酸往事,也从来不谈及外公的事情。
外婆是我见过的最能干和最优雅的老太太。头发梳着光溜溜的,然后才挽上一条长长的青色头巾,衣服是一件偏襟的青色长袍,长得盖住了青色裤子和青色布鞋。那年头,好象除了青色和蓝色,就仿佛没有什么颜色可选了似的。外婆做针线活时,总是坐得端端正正的,穿针走线,长拉短结,姿势好看极了,直到我长大了,才知道有个词,叫优雅。
外婆不但针线活好,而且有着染布和缝衣服的手艺。每逢年关头,乡亲们就会陆陆续续拿一匹半匹白布,来求外婆染成青色或蓝色,其他颜色貌似没有的;也有人求外婆做一件上衣或者裤子。那时候的人们,基本上上衣都是长得能盖住脚的,也许是为了遮掩打了补丁裤子的缘故吧。过年了,总得穿上新衣服吧,裤子破旧不,自己才知道;太穷了的,小心点不穿裤子旁人也看不出来,除非你缺心眼趴着去看,或用手去掀。幸好那年头,乡亲们都是很厚道的。
外婆缝的衣服,针线绵密平整,针脚匀称,十里八乡没有人说不好的,不过纯手工,费时费工夫,所以不是什么人都能求她做上一件的。舅舅很好的传承了外婆的这套本事,也和母亲一样,继承了外婆的热心肠。母亲的针线活青出于蓝,每年过了年,到了二三月份或冬腊月,乡下的姐姐大嫂大娘们,就会抽闲纳鞋底,准备一家人一年的布鞋。那时她们都毫无例外地到我们家来,求母亲帮助她们打鞋样。母亲的鞋样有好几十种,装满了一个叫“布兜”的竹编小筐,我直到现在都还在奇怪,既然是竹子编的,为什么叫“布兜”呢?所以母亲和外婆一样,一年到头都是很忙的,母亲还要照顾我们,更是辛苦。我时常看见母亲乐呵呵的弄这弄那,额头上挂满了汗珠,有时候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舅舅只有一个儿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大我大概七八岁。母亲却育了八个子女,在我前面有五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因此我虽然在母亲面前很得宠,但是在哥哥姐姐之下是很没有地位的,偶尔在小我三岁的弟弟面前得瑟一下,也没啥底气,要知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红旗老幺的地位,也是不可小觑的。吃饭的嘴多了,又没几个挣工分的,所以每到生产队分粮的时候,父亲总是板着脸,母亲也没了乐呵呵的笑容,背躲着我们叹气。
这其间母亲带上我回娘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外婆家人口少,有时候舅舅也带着小表哥去生产队混点工分,所以外婆家只有外婆一个人没有工分分不到口粮。然而外婆帮别人染布做衣服,虽说了不收钱,但大家心里怎么好意思呢?总是会送点面条或粗粮什么的,所以外婆家相对来说能吃上饱饭。
女儿回娘家,这下该外婆和舅舅乐呵呵了。两家又不远,所以母亲总能踩着饭点到外婆家。这时候,外婆就会取下腊大肠,剁下一大截再切成小块煎炒了,然后再放上莲白和粉条一块炒。腌制风干了的猪大肠在锅里“滋滋”地冒着油气,那香味把十里外的狗都馋得流哈喇子,更不说五六岁的我了。早端了个短凳趴在灶台边上,口水亮晶晶地在灶台面上流了一滩,把在灶间烧火的舅妈笑了个半死;这时外婆就会铲上几个起来,放在一个空碗里,等到腊大肠不冒油气了,才拿我吃。煎炒了的腊肠脆生生的,香得简直连舌头都想吞下去,现在想起来口水都会把枕头打湿,更不说缺油荤还吃不饱的那年头了。
外婆家有一张大方桌,原木的没有上漆,已经被擦得油光可鉴了。做好了的饭菜端上来,放在桌子上面。那些年,是不奢望吃上大米饭的,来客人了的时候,顶多抓上一小把米,混在玉米面或连麸小麦面里,再适当多加些面粉,熬成稍稠一点的粥,然后炒上一点菜,便是待客之道了。
上席是除了外婆以外没人敢坐的。可是自从我在二三岁时被外婆抱着坐了一次后,以后就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了,因为在这里可以受到外婆的特殊照顾:老祖宗一不小心多挟了几筷子菜在外孙子碗里,谁敢说半个不字?
外婆端起粥碗,说声都吃吧,午饭就算是正式开始了。这时候我便着急起来,放在大方桌中间的那飘着馋人香味的菜碗,仿佛飘在汪洋大海中小岛上的一颗明珠一样,我这短胳膊短腿的,怎么也够不着呀!即使我再怎么得宠,也不敢爬上桌去手抓,虽然我不在意吃相难看,但是涉及到家教门风,在外婆心里,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这时候几双筷子同时伸向菜碗,殊途同归地都往我碗里招呼,母亲又多给我挟了几筷子,然后红着眼睛低着头就着咸菜喝粥。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当时母亲的心里是心疼和羞愧着的!长大以后,我多次想对母亲说:妈妈,那不是你的错!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笑着陪她说些轻松的话,然后替她梳好已经斑白了的头发。
小表哥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饭桌上截然不同的待遇让他很是不安。在他伸向菜碗的筷子被舅舅再次打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那委曲的眼神,我那时候只感到自己独得恩宠的得意,当然不能够理解小表哥“难道我是捡来的么”那迷茫的心路历程,但是我想他当时肯定是恨我的。
因为当我饭后跟在他屁股后面央求他带我去掏鸟窝的时候,他高傲的不理不睬的。但是我从小就会拍马屁的天赋这时候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得他根本绷不住,直到他心甘情愿地为我用巴茅杆编了一匹小马为止。
小表哥长得牛高马大的。在同龄孩子里面,是那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牛逼人物,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也狐假虎威地打人打得手软。小表哥和我一样,属于在本地方言里长得“很乖(俊俏)的孩子”,我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被大嫂嫂们亲得“嘎嘎”直笑,懂事后我在痛苦想我的初吻不知道被哪位得去了?但是脑袋都想疼了,也没个结果,只好作罢。小表哥几年后不太象以前那么和我亲密了,经常背着我偷偷地扯他刚长出来的胡子,但是我们的关系还是挺好的,直到有一天,我趁他睡着了悄悄地扯他胳肢窝的毛发,他痛醒了把我打哭了的时候………
外婆的院坝里,长着一棵梅子树,长大以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一棵杏花树。杏花树挺大的,枝叶茂盛得遮住了整个院坝的天空。树身很粗,我和小表哥曾经试图着牵手去围树身,可是直到把我的小肚皮都磨破皮了,也没能触到小表哥的另一只手。
春天来了,杏花树上便开满了白白的杏花,倒卵重瓣,结阵成球的,每朵杏花中间的柔毛上端,都顶着金黄色的颗状小粒,煞是好看。杏花的花期很短,被风一吹,洋洋洒洒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坠满了外婆家院坝的整个地面,仿佛铺上了一床绒毯。不久以后,叶子便生了出来,绿得直逼人的眼。叶底下面,早已藏了许多奶头大的小果,树叶被风吹起时,你才能看见。
小表哥和我一样,馋猫一样惹人恨。我们偷偷爬上树去,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杏核都还是白的杏子,虽然每次都酸得流青口水,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尝一颗。外婆是很警惕的,因为这棵杏花树,基本上相当于她的小金库,除了她老人家,杏子是连舅舅都没有权利去卖的。所以尽管我俩都小心翼翼了,还是每次都被她拿着长竹竿捅下树来,然后两个小队的人都看到,外婆踮着裹了的小脚,把我俩赶得满沟跑!
到了六七月,杏子成熟了,变成了一个个黄色的罩着绒毛的杏子。这时候外婆便让舅舅摘些下来,给左邻右舍送点,然后背着一个装满了杏子的小夹背,到不远处的小学校门口去卖。流着口水的小屁孩们,拿着撒泼打滚从父母那里争来的钱,几分钱可以从外婆那里买上几个解馋。于是外婆的钱包便鼓了起来,买染料和针线的钱都有了着落,外婆脸上的皱纹,这时候是舒展开了的。
许多年以后,这一切都宛如昨天一样,鲜活地呈现在我的脑际。在欢乐的同时,也给了我很多生活的启示。老一辈们纯朴知足的生活理念,至今都是我记忆长河里最珍贵的回忆,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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