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榕树下的时光

午后阳光暖暖地照着，光线穿过浅的云层，从缝隙中伸出一支支蘸满颜料的画笔，涂抹着山谷间的草地。于是那整整一面山坡的青草，小花，还有那些蒲公英，便全都鲜活起来，泛着油润的漂亮颜色。

林小鹿伸手去捉风中跳着舞的蒲公英。那小小的种子，仿佛有了生命般，白色的绒伞突然一下张开，跳跃着，从她的手边溜走了。

“好吧，看来你不喜欢我！”林小鹿欢快地笑出声，清脆的声音越过草地，在清澈的小溪上徘徊了两圈，又继续向前，惊飞了山谷里那棵老榕树上，一只打盹的黄鹂鸟。

草地上也长着一棵榕树，或者，它只能算是一株树苗吧？大约有拇指粗细，也没什么枝丫，稍稍比林小鹿的个头高一点。她猜它也许是老榕树的孩子，有一天不知怎么走丢了，因此才会孤单地长在山谷外的草地上。

每次走到小榕树的旁边，林小鹿都会踮起脚尖，轻轻拍一下它的脑袋，然后开始做她最喜欢的游戏。

夏风和煦地吹拂，有几根发丝被撩到了额前，痒痒的。林小鹿瞅准了老榕树的方向，然后闭上眼睛向前走。

一步，两步……恰好是五十步后，她站住了，强抑着想要睁眼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用力向前跳出去。

这一个月来，她经常这么做，如果计算的没错，她的脚下应该刚好是那条一米宽的小溪。

溪水欢唱着从山谷中流出来，一路上转了两个弯。第一次是在谷口，老榕树的旁边。它仿佛调皮一般，远远绕开了老榕树，画了个半圆，又继续向前。第二处应该就是林小鹿脚下的位置。不知为什么，到了这里它突然安份下来，静静地转了方向，朝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流去。

今天跳得很顺利，既没有打湿裤脚，更没有一跤跌倒后坐在水里，这让她有些洋洋自得。不过她的鞋子也许有一点大，软软的布底因为刚才的落地移了位置，露出半个脚面。小鹿的脚在地面使劲地蹭了蹭，让鞋子摆正，然后闭着眼睛继续走向老榕树。

这一次她不需要数走了多少步，只要径直过去就好。小鹿喜欢这样闭着眼睛走在草地上的感觉，更喜欢用心倾听身边的声音。

草地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空中有鸟飞过会快乐的鸣叫，风吹过耳边低低地对她说着话，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声音。心情好时，她甚至能听见白云朵朵，在头上飘过的声音。

走了一小会儿，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闯进耳朵。“停下！别再走了！你会踢到我的画板！”

小鹿吓得立刻停住脚步，张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木质的画板。画板被两根木架支在草地上，后面还站着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小鹿偷偷打量那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色白净，衣服也很干净。少年的个头很高，手里拿着一支画笔，正低头看着自己，神色间带着厌恶。

“咦？你是画师？你在画什么？”小鹿叫了起来，她只在画册里见过画板和画师的样子，眼前这一切让她觉得惊讶和好奇。小鹿探过头，想看看画板后面的样子，男孩立刻侧了身子，故意挡住她的视线。一瞥间，原来画板的背面还夹着一张纸，上面涂满了花花绿绿的颜色。

“好吧，看来你也不喜欢我！”林小鹿欢快地笑着，转身走向榕树，那里有清凉的树荫，还有去而复返的黄鹂鸟，在煽情地唱着歌。

林小鹿喜欢手扶着粗大的树身转圈，一圈又一圈。粗糙的树皮纹路划过指尖时，那感觉像是在弹琴，虽然她从来没有弹过琴。

男孩蹙着眉盯着眼前的画纸，又抬头，一遍又一遍。手中的画笔拿起又放下，画板上的纸也换了一张又一张。

“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不要了？”小鹿突然在男孩身后出现，男孩吓了一跳，愤怒地把已经画了大半的画纸揭下来，撕碎了揉成一团，塞进背包，扛着画板离开了。

“哦！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小鹿叹息一声，看着男孩的背影，心里有一点点失落。

太阳慢慢走进了山谷里，在身后拖出长长的，红彤彤的背影。小鹿一路蹦跳着回家，哼着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歌，刚才的一点点不快，只一忽儿就不见了。

躲开村里那条讨厌的大黄狗，小鹿走进院子。爷爷躺在竹椅上打着鼾，他的面前摆着一只茶碗，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看得出爷爷还没来及喝茶，就已经熟睡过去。

小鹿没有吵醒爷爷，放轻手脚从柴房抱了几根柴，又轻轻进了厨房，准备开始做自己和爷爷的晚饭。家里还有一点点米，过冬的腌菜也还有一些，远在城里的父母偶尔会寄些钱回来，因此小鹿并不担心两个人的生活。只是爷爷的岁数大了，人变得糊涂，精力也愈发不济，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即使中间偶尔醒着，也是在发呆，这让小鹿有那么点担心。

第二天小鹿背了个竹篓，打算把昨天老榕树下发现的几只蘑菇摘回去，顺便路上采些马齿笕，晚上给爷爷改善伙食。远远又看见那个高高的少年，小鹿笑着跑过去打招呼，男孩只是微微点头，便别过了目光不再理睬。不过这仍让小鹿觉得挺高兴。

“他朝我点头了哦！”小鹿心里兴奋的叫喊着，声音差一点就突破嗓子跑了出来。不过男孩仍然刻意用身体挡着画板，让她偷偷过去瞄一眼的念头落空。

“好吧！你继续画你的画，我要去采我的野菜咯！”小鹿笑着冲男孩挥手，快乐地走进山谷。

然后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你好哦！我就在树下绕圈圈，不会打扰到你！” “你好！我两天没玩闭眼睛的游戏了，你放心，我不会踢到画板的。” “你好！你每次画完一张都要撕掉，如果你不喜欢，可以送给我吗？我会很喜欢的。” “你好！你为什么不开心？总是很发愁的样子？” “你好……” “你好……”

“你好！”回答从男孩的嘴边不经意飘出，小鹿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

“你终于肯回答我了？那么，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看吧！”

得到确定的回答，小鹿压抑着兴奋，小心翼翼地走到男孩身边，去看那让她好奇了很久的画板，和那张被男孩不断撕毁又重复的画。

蓝天上有白云，青草沿着山坡生长，像一道美丽的弧线。无数朵鲜艳的小花，像满天的星星，洒落在草地。又像一个个小小的脚印，牵引着小鹿的目光，落在画纸一侧的老榕树上。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竟然这么美！你画得这么好，为什么还是不开心？为什么要扔掉呢？”小鹿抬头问男孩。

男孩的个子很高，挡住了阳光，让小鹿不必眯起眼睛，就能看清男孩好看的下巴。

“那你要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每天都这么开心？”男孩浓密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都写在了脸上。

“如果我告诉你了，你能不要撕毁这幅画，而是把它送给我吗？”

“唔……可以。”

“那好吧，我每天起床，看见米缸里还有米，今天不必饿肚子，我就很开心；爷爷虽然老得糊涂了，每天也和我说不上几句话，但只要看他健康的活着，我就很开心；村里的黄狗，虽然总是对我凶，但我每次都能成功躲开它，这让我很开心；走在路上，天气晴朗，我可以尽情地出来玩，还可以到这里看一眼老榕树和你的画板，这也让我很开心啊！”

“可是……如果天气并不晴朗，而是下了雨，你还会开心吗？”

“当然了！如果下了雨，我就可以躲在家里，隔着窗子数雨滴了。我很喜欢雨滴砸在窗子上的声音，听起来像箩筐里跳跃的豆子。如果真的有一箩筐的豆子，就可以让我和爷爷吃好久，想想就觉得开心。”

“好吧，我来告诉你我不开心的原因……”

男孩坐在草地上，小鹿便顺势坐在了他的身边，她身躯瘦小，坐下时头顶仅仅到男孩的肩膀。

“我住在山谷那边的镇子上，从小很喜欢画画。前段时间镇上来了个非常有名的画师，我就求他收我做徒弟，跟着他学画。画师提了个要求，他给我七天时间，去画一幅自己最满意的画交给他，然后他才会考虑收下我。 这几天虽然画了很多幅，却没有一幅是满意的，总觉得我可以画得更好。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却没有满意的画交给他，这就是我忧愁的原因。”

“我懂了。”小鹿抬起头，笑着看向男孩。“我觉得开心，是因为我的每一天，都是目前为止，最好的一天。而你的忧愁，是因为你永远都觉得，明天才是最好的。”

“我觉得开心，是因为我的每一天，都是目前为止，最好的一天。”

男孩在小鹿快乐的笑声中，重复着她的话，突然之间豁然开朗。

“我也懂了！”男孩一下跳起来，开始收拾他的画板。

“我要走了，这幅画暂时还不能送你，我相信它就是我今天之前最满意的，我要拿去给画师看。明天！明天在这榕树下见面，我带来给你好不好？”

“嗯！”虽然没有马上得到这幅画，小鹿一样很高兴。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满怀期盼地等待明天了。她很喜欢这种充满希望的感觉，没准晚上还可以做个美梦。

第二天男孩早早带着画纸来到榕树下，小鹿却没来，第三天也没出现。

男孩沿着小鹿每天走来的方向，找到村里，见到了她从小生活的院子。可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东西也收拾带走了，只剩下门口摆着的竹木摇椅。听人说小鹿的爷爷刚刚去世，而她也被爸妈接到遥远的城里去生活，没有留下新的地址。

男孩有些沮丧，落寞地离开了村子。明天，他就要跟着画师离开小镇，去学习自己心爱的绘画，而他答应小鹿的事，恐怕永远也无法做到了。

很多年以后，那一片草地开发成了麦田，偶尔会有冒着黑烟的机器在田里来回忙碌。山谷里的老榕树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砍掉，那里现在是一个大的工厂，把山里拉出来的矿石就地冶炼。

村里的人陆续都搬进了城，每天享受着城市发展带来的便利，偶尔去广场的人工草坪上小憩，让孩子们在繁忙的学习中难得休息一会儿。广场的旁边新开了个小画廊，据说画廊主人曾是个有名的画家，根据他的遗愿，整个画廊就只展出一幅风景画。

蓝天上有白云，青草沿着山坡生长，像一道美丽的弧线。无数朵鲜艳的小花，像满天的星星，洒落在草地间。又像一个个小小的脚印，牵引着人的目光，落向画纸一侧的老榕树。榕树下有个小女孩，穿着有点脏的衣服，梳两只短短的辫子，在围着榕树绕圈地跑。女孩的鞋子有一点大，在跑动时露出了半个脚跟，不过这并不妨碍女孩快乐地把手指搭在树皮上，好像拨动一根根琴弦。有些特别的是，这幅画的旁边，用很长的一页纸，讲述了一个关于老榕树的故事。

“奶奶，那是什么鸟？”十多岁的小男孩依偎在奶奶身边，好奇地指着榕树上的鸟儿问道。

“那是一只黄鹂鸟，它们总是站在树杈上歌唱，声音很好听。”

“我从没有见过黄鹂鸟，奶奶您见过吗？”

“这种鸟儿，在我小的时候，很常见。只是现在才变少了。”

“哦！”男孩的目光暗淡下去，低头去看画旁边的故事，又过了一会，男孩抬头说：“奶奶，我不懂！画师说这幅画，是他一生中最满意的第一部作品，记载了他青春年少的快乐时光，可我从故事里感受到的却不是这样。画师最后也没有见到那个女孩，当然也就没办法把这幅画送给她，这事终究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奶奶头发花白，手抚着男孩的头顶，声音中透着慈爱。

“你这爱幻想的小脑袋恐怕又想多了，画师认为这幅画很满意，也许是因为它教会了他珍惜每一个最好的今天。他把画挂在这里展出，可能也只是完成最后的承诺，想把画交给真正的主人吧……”

“可是……我明明感受到画师对那女孩的爱……”男孩固执地盯着那段文字，语气中带着惋惜。

“十多岁的孩子，爱还只是个相当懵懂的概念。他们也许会谈得来，也许会互相吸引，但那不是爱。或许有一天，当他们度过整个青春期，甚至走完了各自的一生，偶尔回想，或者会有些感触，稍有遗憾。但所有一切，都是值得珍藏的回忆……”

男孩牵着奶奶的手，慢慢地转身。“奶奶，我懂了！我也要学绘画，要把美好的东西珍藏起来，留给以后的人看！”

榕树下女孩快乐的笑容，渐渐在奶奶的脸上荡漾开来。

“我们的一生，总会有些遗憾要经历，甚至还会遗失一些美好。只要想想曾经得到的，那些让我们觉得幸福的东西，心里就会快乐很多，这就是时光的魅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