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简方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出门。
他抓过童莉莉留在桌上的早餐边走边往嘴里塞。他出门的穿着一如既往地务实朴素，只是身上少见地背了一个单肩皮包。那里面装着他整整准备了一个星期的材料和手续。
下楼之后他先驾车去了一家私人医院找一名叫米丽的护士，那是疗养院的小樊给他介绍的。
私人医院的高收费将一部分人挡在了医院外面，所以这家医院的大厅不像别的医院那样拥挤不堪。他很轻易就打听到了米丽的位置，并在大厅里找到了她的简介。从简介看上去这位毕业于正规医科学院的护士年轻健康很值得人信赖，这让简方多少放心了些。
他在四楼的内科诊室见到了米丽。她本人比证件照看起来活泼可爱得多，就医生来说有些过于细瘦，但肤色却是那种从医者常有的苍白。
诊室的门半掩着，他进去之后才敲了敲门。
“对不起，医生还没来，无法接诊，请您到旁边的诊室去好吗？”
“米医生您好，我是简方。”
米丽闻言放下手中的东西，仔细端详了下来人。
“我还以为你还得一会儿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怕让您久等所以就赶早来了。”
“嗨，没事。这不都是工作吗，有啥等不等的。你把手续和材料都带来了吧。”
“带了。”他拍了拍身上的包。
“那就好。不过接替我的人还没来，还得麻烦您再等一会儿。正好咱们也可以趁此时间再将情况了解一下。”
“嗯，好。”
“我的情况您都知道吧？”
“知道一些。”
“那我再跟你说说清楚。我与这家医院的契约期还没结束，因此在未来的一个多月之内我还属于这家医院的护士。按理说我在此期间是绝对不能与第三方达成服务协议的，但您三番五次打电话过来，又有小樊多次为您说情我才不得已接下的这份活计。虽然我已经做好了不与这家医院继续签约的打算，但在协议期内我还要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也要为医院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因此，一段时间内我只能为您提供咨询服务和简单的护理及医疗，除此之外爱莫能助。另外在我值班的时候就算病人发生危险我也未必能赶过去，所以还请提前做好应急的准备。”
“您说的这些我都清楚。”
“那就好。下面我们再谈谈病人的情况。虽然小樊多少给我说了些但我还是认为不太够。”
“好，您尽管问就是。”
“请问病人可以自理吗？”
“可以。”
“目前状况还算稳定？”
“比上前期有些羸弱，但目前稳定。”
“那您是希望她居家养病呢还是住在医院里。”
“最好在家里，当然如果情况不妙的话还是住院的好。”
“那咱们就按居家养病来说。我看了你提供的病历和资料，并且之前也打电话给小樊讨论过患者的病情，总的来说居家养病不是不可以，但就麻烦在病人每天需要打针吃药，这需要医务人员来操作，这也是您今天来找我的原因。之前已经说过了，你开的报酬很好，工作也轻松，对于一份临时工作来说自然无法挑剔 ，但一旦患者的病情超出我所能护理的范围那就得麻烦您另请高明或住院看护了。我这样说也是出于对病人的考虑，所以还请您能理解。”
“这个您不用担心，如果病情有变化我们自然会到医院接受治疗。况且您能这么说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我们会不理解呢。”
“好，最后一件事。关于服务协议我可以在一个月后再签吗？毕竟现在还在医院供职，虽然已经答应你做病人的家庭护工，但还是不想在纸面上违背之前的契约，你看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二人总算结束了谈话。之后在米丽的建议下，简方暂时到一个小接待室里等候。
大概九点的时候米丽来了。她脱去了白大褂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年轻。
“对不起，交班的时间有点晚。”她歉意地说道。
“没关系，那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那就走吧。”她抓起一个带子背在身上。简方这才看到她来的时候放在门口地上的一个医疗箱。
简方开着自己的车匀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米丽坐在后排，一路上都在睡觉。车里很静能够听见后面传来米丽沉重的呼吸声，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熟睡的女性，不知道她为何竟会疲倦到如此地步。
快到疗养院的时候米丽醒来了，她从后座上爬起来用手梳理了下压乱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
“昨晚上的夜班，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哪里的话，你尽管睡，这一路啊长着呢。不睡觉还真不知道干什么。”
“以前没这么睡过的，上完夜班本应该瞌睡得要死，可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不成想今天两只眼睛像拿胶水粘上似的怎么也睁不开。大概是在车上的缘故，不过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这样说来你们的工作可是一点也不轻松啊。”
“医院嘛，到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马虎不得。说不定你打个盹的时间里就酿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所以神经一天到晚绷得紧紧的，很难有放松的时候。这样时间久了之后，人就像过度紧绷的橡皮筋一样，失去了恢复本来面目的弹性。”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一天到晚累得屁股不着地，睡觉倒是不成问题，随便在哪里只要往地上一躺就能睡着。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所以这就是你不打算继续在医院干下去的原因了？”
“那倒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不想再继续面对生死。”
“看来连医生也无法将生死看淡啊。”
“恰恰相反。就是因为见多了生生死死我才觉得生命这东西委实没有什么奇幻可言。死和生在医院这种地方是不存在对立的。生命这枚硬币上死生各占一半，是分不清哪是正面哪是反面的。唯一的意义在于你抛硬币的过程。这过程有的人长一些，有的人则短一些，但不管长短通通都有意义。有时候我看着那些濒死昏迷的病人在氧气罩上吹出的气息和心电仪上低低落落的曲线就会想他们的人生是否是如己所愿度过的，是觉得一生足矣无所缺憾呢，还是说到最后也在心里留着巨大的缺口无法瞑目。这样想得多了也忍不住揣摩起自己来，我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把生死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这中间的过程也能够触摸到清晰的棱角。这让我吃惊不小，尽管那中间的东西还不甚清楚地被一层厚厚的膜一样的东西遮挡着，但我还是的的确确地感觉到了。命运这东西是不能提前预知的，不然生活很容易就会遭到怀疑，你会思考自己究竟是行走在一条直线上还是一个圆圈上。这种思考从我第一次触摸到那种棱角的时候便产生了，久之，我觉得其实人生真的是行走在圆圈上而非直线上，是从起点回到起点而不是从起点到达终点。这样一来就无法继续在医院干下去了，更加具体形象的理由说不出来，只觉得不能让那种圈把自己给套牢了。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你说的我都能想得来，不过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思考过问题。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这样思考问题。”
“你如果不这样思考问题其实再好不过了，命运这东西哪怕就在窗户纸外你也最好不要去戳破。”
“听你这样一说反倒觉得自己过得挺好，随遇而安，过一天是一天。”
“是挺好的。唉，快到了吗？”
“过了这道弯前面就是。”
米丽挺起身大致整理了下衣服，然后侧脸看起路边的风景。
“没想到小樊工作的地方风景这么好。”她感慨道。
两人刚进疗养院大门，小樊就从里面迎了出来。等她和米丽嘘寒问暖了一番之后简方才知道原来两人是同学。三个人边聊边走，直接来到老人住的房间。
由于提前沟通过，所以疗养院这边已经做好了老人要离开的准备。一些走时要带走的东西已经归置为两个大大的包裹放在房间里的空床上。
奶奶不在房间，医生正在对她做离院前的一些检查。但小樊护士告诉简方，奶奶一听说要被接回去心情好得没法说，一早上都在忙乎着收拾东西。
简方把米丽和小樊留在房间里聊天然后自己去办理出院手续。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做完了检查。
“我就说嘛，干嘛非要住在这里，就是没病也给住出病来了。早接我回去多好，也就不用花那么多钱了。”奶奶一见简方就说。
“这还不是因为病快好了，要是还不好的话就让你继续住着。”
“那可不行，我住在这里就算身体上的病被你们给治好了，心里头的病也好不了，老这么呆着我心里都快长毛了。”屋里的人都被奶奶的话给逗得哈哈大笑。
“好好，以后就听你的。”
“莉莉呢？”她问。
“莉莉去上学了，她还不知道你今天回家呢，等你回去给她个惊喜。”
“好好，那咱们快走吧。”
“那我们就走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打电话过来。”简方伸手和小樊握别。
“那就再见啦。”
奶奶由米丽搀扶着穿过院子，后面简方提着两个包裹跟着。院子里活动的老人们看到后纷纷过来告别。奶奶的人缘很好，大家都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好多老人一直送到门口看着简方的车启动离开后才慢慢回到院子里去。
回去的路上简方将车开得很慢，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城里。
他原本想等童莉莉回来再收拾奶奶住的屋子，但这一路走来奶奶疲倦的厉害，虽然有米丽一直在照顾她，但原本就身体不好的她还是脸色越来越差。
简方不敢耽搁，赶紧把自己屋里的一间卧室收拾出来给奶奶休息。在米丽给奶奶做过简单的检查认为没有什么异样之后，他才放心地从奶奶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放心，就是路太远给累的。”米丽轻声关上奶奶房间的门也走了出来。
“那就好。今天辛亏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把奶奶接回来。”
“哪有那么夸张，我什么都还没做呢。”
“但有你在我放心啊，就算出现个什么状况也不至于抓瞎。”
“可能我也就只能起到这个作用了。”米丽腼腆地理了下耳边的头发。
“一起去吃饭吧，你看忙乎了这么一大圈连像样点的饭也没吃过。”
“不了，家里做了饭催我回去吃呢。”她扬了扬手机。
“那真是让我太过意不去了。”
“你也别客气了，以后啊机会有的事。反正还要给你干活的嘛。”
“那倒也是，那下次一定要赏脸哦。”
“一定。”
米丽走了之后，简方又回到奶奶的屋里看了一眼。奶奶双眼微阖却又睡得很熟，他屏息听了听老人的呼吸觉得沉稳均匀没有异样便又退了出来。
已经到了饭点他觉得有些饿，遂下楼去吃饭。没想到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了坐在单车后座上的童莉莉。
楚南风把住车头让童莉莉下来之后，正欲开口说话，却看到童莉莉满脸羞红地站在一个体格精悍目光凌冽的男人面前支支吾吾地低头不语。他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是你同学？”简方打量着眼前的男生问童莉莉。
“嗯。”
楚南风赶紧停好单车向简方问好。
“叔叔好。”
简方冲着童莉莉使劲皱了皱眉头。
“你教他这样叫的？”他问童莉莉。
“才没有，谁让你长那么老。”
“竟敢说我长得老。”他又转过头对着楚南风，“你说我长得老吗？”
“不不，一点不老。”楚南风赶紧回答。
“不老，那你干嘛叫我叔叔。”
“我这……”
楚南风自知掉到了坑里，不禁无言以对。
“只有老人才会斤斤计较呢，你看你把人家给难堪得。”童莉莉接话道。
“难堪的是我才对，被你们这些小孩给无情地划入了中年人的行列，其实我还紧紧地攥着青春的尾巴没撒手呢。”
两人听着简方的玩笑话没有作声。
“以后啊，可不能乱叫，我是她哥。”他换了一张笑脸向楚南风伸出手去。
“是，哥，我刚才叫错了，您不要生气。”楚南风忙握住那只树枝般又糙又硬的手。
“那是我哥，又不是你哥，你叫什么。”童莉莉朝着楚南风翻了个大白眼。
“哈哈哈，你看人家多会来事儿，再看看你，成天就知道给我添堵。”简方看着童莉莉急眼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
“你叫？”
“楚南风。”
“哦，今年多大了，你们家是哪儿的啊？”
“你闲得啊？问这干嘛？”童莉莉一见简方开始刨根问底了就赶紧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行了，你快回去吧。我们还有事呢。”她拉起简方的胳膊就往回走。
“别啊，我是出来找饭吃的，现在还饿着呢。”
“回去我做饭好不啦？”
“这可是你说的啊，可不许又说我欺压弱小。”
“好了，走啦，烦人。”
“南风同学，那我们回去了啊，有时间过来玩。”简方拖住童莉莉回头向还站在路边的楚南风挥了挥手。
楚南风连忙也挥手回应。
“哦，忘了告诉你了，你那车后座搞得不错。”
“啊——”一声惨叫从简方口中发出来。
“我说你掐我干嘛啊。死丫头。”
“你管。”
路边的楚南风看着二人离开后使劲给自己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然后跨上单车飞速离开了。
二人刚进到屋里，童莉莉就忙着要去做饭。
“哎，先别忙啊，你去看看谁来了。”简方挡住正往厨房里走的童莉莉说。
“谁啊？”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他朝奶奶睡着的卧室怒了努嘴。
半分钟之后整个屋里都响起了童莉莉惊喜的叫声。
她先抱着奶奶的胳膊撒娇了一番之后又跑出来开心地搂住简方的脖子。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骗我。”
“谢谢你，简方哥。”
简方被童莉莉的拥抱搞得无所适从，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好了，快去陪奶奶吧。今天咱们买饭吃。”
童莉莉像只猫似的在简方脖子上挂了好一会儿才松手到奶奶的房间里去了。
晚餐时，简方叫了饭店的外送服务。
奶奶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又开始数落起简方乱花钱。童莉莉和简方相视一笑后摇了摇头，看来奶奶的这个紧箍咒是永远也少不了的了。
暮色渐起，三人围坐在灯火温馨的餐桌前，显出一片难得的欢乐景象。
“老天，请让这样的日子长一些吧。”
简方在饭前默默祈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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