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市一中门口。放学时间刚到马路便被前来接学生的私家车给围得水泄不通。
童莉莉将书包环抱在胸前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她站在马路边喘口气，在耳朵里插上耳机，然后背好书包向另一条街的公交站走去。其实学校门前也有公交站点，但从这里上车就会和一群叽叽喳喳聒噪不已的同校学生挤在一起，这让她很不自在。
她不徐不疾地走在路上。偶尔遇见认识的人，就摘下耳机礼貌地打声招呼。喧嚣的人群就这样被她慢慢撇在了身后。
从行道树荫间泻下的阳光斑斑点点洒在路上，童莉莉信步走在其间，轻盈的步子加上脖颈上微微颤动的短发，让她显得极为清纯。
叮铃叮铃……伴着一串急促的车铃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生骑着单车疾驶过来然后猛地停在童莉莉面前。
“楚南风，干什么你，吓我一跳。”
“不好意思啊，刚骑没多久技术还不够纯熟。”男生单脚点着地然后颇感抱歉地挠了挠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
“诶，你怎么骑上单车了？那个007保镖怎么没来接你？”
“你就别取笑我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才摆脱被接送的命运，为此还跟我爸大闹了一次呢。”
“为什么，有专车接送不好吗？”
“一点也不好。”
“那你以前坐得好好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有啥不一样的？”
“现在还不能给你说。”
“不说算了。有车不坐偏偏喜欢受罪。反正我要是有专人接送的话绝对不会多走一步路。有钱人就是任性呢。”
“拜托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我可是很穷的，口袋里掏不出来一毛钱。要不以后放学我送你吧。”他最后这句话说得小心翼翼。
“用你的单车吗？别逗了，就你这技术自己回家都悬。”
“哪有，我五岁就会骑自行车了好不好，只不过这几年没骑过有点手生而已，只要熟悉几天以我的水平参加青海环湖赛都绰绰有余。”
“好了好了，赶紧回家吧，我要去坐公交了。”陈小姝说着绕开他往前走。
“哎，别走啊，要不你坐上来试试我绝对骑得稳稳的。”他推着单车往前追去。
“陈小姝，你就坐上来试一下嘛，我这后座特意加了坐垫的，可软乎了。”
“我已经说不了，你赶紧走吧。”
“不行，你不上来我就不走。”
“那随便你，反正我坐的公交车快来了。”
楚南风推着自行车固执的跟在童莉莉后面。
“你要不让我送你，我就跟你一起去坐公交，反正咱俩也顺路。”
“快别，咱们呐尊卑有别，我哪敢让你跟我去挤公交，不过你骑单车还是挤公交都是你的事，我可决定不了。”童莉莉站在路边抬腕看了看表。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的神经都勾在你指头尖上呢，你只要动动手指头我都会难受得要死。”
“我说楚大公子你玩笑开够了没有。请不要动不动就拿我寻开心好不好？我是有自尊的。”童莉莉满脸愠色地看着这个有些玩世不恭的男生说道。
“莉莉，你这实在是太冤枉我了，我哪敢开你的玩笑。可字字句句都是由心而发的大实话啊。”
“好了好了，留着你的大实话对别人说去，我要走了。”
公交车宽大的挡风玻璃反射着阳光缓缓停在站前。童莉莉不顾楚南风的一再请求径直刷卡上车，然后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楚南风面对着童莉莉站在玻璃窗外面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但童莉莉一句都还没听清加速离开的汽车就将他扔在了路边。
楚南风看着渐渐走远的公交车，脑子里还保留着刚刚童莉莉向他翻白眼的表情。他沮丧的走到路边然后扶起地上的单车。
在童莉莉眼中楚南风一直是以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的形象存在的。金玉其外是因为他成绩优异并且貌似养尊处优、德才兼备。败絮其中则是因为他总是一脸痞子相地出现在童莉莉面前，还不着调地跟她搭讪，动不动就开她的玩笑，以及收买她的同桌和他换座位，然后一脸谄媚地坐在童莉莉身边不厌其烦地讲一下些无脑冷笑话……这让童莉莉不堪其扰。
就在童莉莉刚打算为自己总算摆脱了楚南风的纠缠而窃喜的时候，却发现楚南风拼命踩着单车又追了上来。他站在脚蹬上，身体随着使劲的方向左摇右摆，俨然一个正在冲刺准备夺取胜利果实的自行车手。
“童莉莉……你跑不掉的。”他一边追一边喊。手舞足蹈地像个小孩。
童莉莉苦恼而又无奈得看着这个如同瘟疫般如影随形的纨绔公子不禁苦笑起来，就像被拿着玩具枪的小孩逼到死胡同里一样既好笑又无望。
楚南风看着童莉莉露出的笑容丝毫不以为那是一种无奈的表现，反而以为是自己疯狂的行为讨得了童莉莉的欢心。他自我鼓动着骑得更欢了。
自行车在车流里左突又冲，就像刚刚走上西班牙斗兽场的蛮牛一样无所畏惧。刺耳的喇叭声和司机的咒骂响作一片，但楚南风依旧不为所动地紧贴着公交车坐着童莉莉的那一侧疾奔不止。
童莉莉喊住了司机，在路边下了车。
“楚南风你不要命了吗？”童莉莉生气地说道。
“现在相信了吧？”他上气不接下气。
“相信什么？”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把你追得上。”他一手扶着单车又露出了痞子似的笑容。
童莉莉一看到这种流里流气的表情就火冒三丈。
“我说你能再幼稚一点吗？你以为马路是你们家的，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是不是。你想找刺激玩，麻烦下次换个观众好不好？”
“你干嘛只怪我？你要是不走的话我会追公交吗？”
“我说你这是什么逻辑，难道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才行，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保姆凭什么顺着你。你在家当你的少爷当的不过瘾还要出来寻开心，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请你屈尊为别人考虑一下好不好，哪怕一点点。”
童莉莉劈头盖脸一顿说得楚南风立时愣在当地。
“我……这还不是为了……”楚南风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吐出那个你字。
二人表情不一地对视着，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呆头蔫脑。
“好了，对不起了，我以后不烦你了好不好。你不要生气，再没多长时间就毕业了，你就当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开玩笑好了。”
童莉莉无语地看着楚南风摆出的一张苦瓜脸，那两道浓黑的眉毛如同一个大大的八字耷拉在脸上，见着平日里颐指气使的公子哥变成这样一种丧气样子，刚才腾腾往外冒的火气也多少消了下去。
“以后不要拿再自己的命开玩笑了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让我们好好活着而奋斗牺牲在你压根不会听说的地方，你这么不珍惜自己对得起他们吗？”
楚南风想起童莉莉不久前上交的烈士遗属登记表，突然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感，但那里边除了一点点愧疚之外还掺杂着一种由不得自己的疼惜。
“我保证，我楚南风要是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就让我再也见不到童莉莉。”他手拍胸脯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你保证就保证拉我出来干嘛？”
“见不到你可是我下的最大的赌注了，这样说不显得诚心嘛。”
“真是，你这人简直让人没法说。”
“那你现在不生我气了吧。”
“不生气才怪。”
童莉莉自顾自地顺着人行道走起来，走了几步之后发现楚南风还僵在原地便回头说道：
“走啊。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吗？”
“啊？哦、哦……”
楚南风刚反应过来就立马追了过去，其模样与蒙受皇帝恩典的臣子无二。
其实从学校到童莉莉住的地方统共才三站路，但楚南风晃晃悠悠骑了老半天才到。童莉莉坐在加了坐垫的车后座上倒也觉得挺舒服。她看着楚南风素洁白净的衬衣上渗出的丝丝汗珠倏忽间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埋藏在记忆灰尘里的一刹那，年少的她正伏在哥哥宽阔的背上。四月，微风拂面，漫天的柳絮纷纷扬扬如同北方的大雪，她一边搔着落在头上的柳絮一边越过哥哥的肩头去看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的云层。那时候的天空与现在相比是何其相似啊，永远阴沉、厚重、总也散不去，如同年复一年郁结于此的悲伤。
“为什么有人总是不开心？”小童莉莉问哥哥。
“因为人们老是丢东西，那些再也找不到的东西让人们难过。”
“那我肯定不会难过，因为我从来不丢东西。”她开心地抓着哥哥的衣角说。
“对啊，莉莉肯定不会丢东西，就算丢了我也会帮你找回来，所以你一定要很开心才对。”
可是我现在真的成了丢东西的那一个，为什么你没有为我找回来？她在心底自语。
对于记忆的追溯并没有将她与现实隔开。她坐在楚南风身后兀自想着心事，却也不时提醒他拐弯或是减速。
自行车平稳地滑行在马路上，傍晚的风吹得楚南风的衣角张得很开，从后面看起来他的脊背像气球一样鼓得很结实。流畅的链条声哧啦啦响着，速度带起的风呼呼吹过耳朵，这让楚南风觉得两人像是骑着一匹发条大马，正在往月亮下面赶。巨大的棉花糖一般的云朵和满地天鹅绒般的草原在他们眼前延伸，只要他们走到那月亮下面，夺目璀璨的烟火就会拔地而起，形成一座焰火的城市，那是比海市蜃楼还要诡丽美艳上千倍的画面。而他会在焰火最最灿烂的时候轻轻握住童莉莉的手说，让我们在一起吧，否则我就会像这焰火一样给你看一眼就死掉。
“停下，我已经到了。”童莉莉打断了他像搭建积木一样越来越复杂的想象。
“啊？这么快啊。”
“谢谢，我要走了。”她拿起书包对着路边的楚南风道谢。
“没没……没什么……要不……”楚南风还在组织语言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童莉莉就已经转身离开了。他悻悻地朝着那个背影挥了挥手。
“明天见哦，莉莉。”
此时，正在五楼阳台上的简方看着童莉莉走进楼内，然后又注视着那个身材挺拔的男生骑着单车落寞地消失在临近黄昏的暮色之中后，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洞悉秘密的微笑。
听到门口传来拧动钥匙的声音简方赶紧回到客厅继续对着电视看新闻。
“今天回来可晚了啊。”简方看着电视头也不转地说道。
“出门慢了点，结果没赶上公交车，下一趟又来的晚。”
“哦，这样啊。”
“嗯。”
“那吃饭了吗？”
“肯定没有啊大叔，我上哪吃饭去。”
“哦，我还以为有人请过你了呢。”
“我又不是陈小姝干嘛有人要请我吃饭。”
“你老提她干嘛。”
“提她你不听着亲切吗？不要总装作一副道貌岸然、坐怀不乱的样子，就许你和她吃饭喝酒还不许我提她了？谁知道你下午是不是又和她吃的饭，少在这里装正经。”
“唉，不许乱说啊，我下午可是规规矩矩自己做的饭，不信我给你端去，给你留的饭保证还热乎。”
简方说着从厨房里端出两个菜一碗白米饭，果然还冒着热气。
“赶紧吃，再不要瞎说了。”
童莉莉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接过简方递过来的筷子闷声吃起来。她吃的很慢很安静，发出的声音比蚕宝宝吞食树叶的声音还小。
简方百无聊赖地躺在旁边的沙发上不断倒台找电视节目看。正找着，手机响起来，他抓起来一看然后假装去找餐巾离开了客厅。电话刚一接通就传来了陈小姝那个性鲜明的声音。
“一起去吃饭吧，我在书店门口等你。”
“可是我已经吃过了啊。”
“那就出来溜溜食对身体好。”
“我看还是算了吧，明天还有事情去城外。”
“那好吧，我能陪你一起去吗？”
“当然不行，我又不是去玩，有些私人事情需要去办。”
“什么嘛，搞得神神秘秘的，谁稀罕跟你去。”
“的确是私人事情嘛。”
“算了，不想和你说了，大把的帅哥正排队等着约我呢。”
“那祝你玩得开心。”
那边先挂了电话，一阵盲音传来。
他回到客厅，童莉莉还在慢吞吞地吃着饭。
“我要是陈小姝的话就把你拉进黑名单，省的自讨没趣。”
“为什么。”
“人家都已经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和身段主动撵过来了，你却还推三阻四的。一点风度没有。”
“我说你偷听我电话还是怎么着？”
“你声音那么大想不听见都难。”
“那正好说明我做事光明磊落。”
“鬼才信呢。”
“好了好了你吃完没有，吃完就下楼回你屋里学习去。”
“催什么催嘛，你做的饭这么难吃还不许我吃的慢。”
“你要再嫌我做的饭难吃就全给我吐出来。”
吃完饭，童莉莉先将碗筷洗刷干净然后再分门别类地放好。
“我说你能不能每次东西用完都洗干净放回去。”她朝着简方说。
“放回去了啊。”
“那这是什么？”她端着一个洗刷餐具用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堆简方用完后洗也不洗就扔进去的餐具。
“哦，这不是拿水泡一泡好洗嘛。”
“你说谎的时候能不能看清楚了再说，这里面一滴水都没有，你告诉我你在拿水泡？你这是在等氧化还原反应呢吧。”
“得了得了，我承认犯了点小懒，下次注意下次注意。”简方自己理亏连忙摆手认错。
童莉莉往盒子里面注满水然后洗刷起来。
“哎，你别动，放着我来洗，你赶紧忙你的去。”
“行了吧，等你来洗，恐怕细菌都已经更新了三代不止，早已儿孙满堂了吧。”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贤惠，否则我会为自己给你制造了麻烦而痛心的。”
“那就以后勤快一点喽。”
“你不知道，我已经算够勤快的了，当年在部队大成他们几个……”
童莉莉沾满泡沫的手停在盘子上，耳朵不自觉的竖起来听简方继续说下去。
简方见状心里暗骂自己话多口快。对于部队这个话题他很少在童莉莉面前提起，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露出话风来，没办法部队曾是他生活的全部，在那里留下来的痕迹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消去。但在那里他有他想要逃避的东西，自然无法将童莉莉想听到的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否则那些勉力支撑自己的东西可能就会在自己坦言过往的顷刻间分崩离析，可能的话他真的想保守秘密一直到死。
他连忙换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说你每天忙来忙去的，自己受累不说，还间接地助长了我的懒散作风。等下学期你上大学了，我是不是得雇个保姆。”
“好啊。”童莉莉已经习惯了他说话有一半没一半的毛病。
“对了，忘了给你说正事了。”
“什么？”
“明天我可能不在家，有事给我打电话。另外放学的时候尽量回来早一点，可能还需要你帮忙。”
“知道了。”
童莉莉收拾完后撇下一个大白眼然后背起书包出门朝自己的房子走去。
与此同时，书店门口陈小姝坐在车里赌气似的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位上。
“真想把他的电话拉进黑名单，以后再也不理了。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吗？自己都倒贴人家这么久了，除了换来一顿简简单单的晚饭，什么也没得到。真不知道简方的心是什么做的。石头吗？就是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吧……”
她掉转车头正欲离去却又被疾驶过来的一辆自行车给吓得急刹在了路边，一个穿着牛仔裤的白衣男孩像自行车大赛上的车手似的飞快踩着脚蹬插入她面前的车流，然后左冲右突消失在大大小小的车辆之间。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要命吗?她想着再次拧动宝马车的引擎然后缓缓并入车流，融入到城市渐渐来到的夜色之中。
+���}�L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