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海生

作者: 霓城 | 来源:发表于2021-04-04 21:09 被阅读0次

    01

    “程哥,昨天我又见到了那只蝴蝶,我知道它就是我的先知派来的使者。”

    我端着咖啡的手抖了一下,几滴咖啡从杯中跳出来,落在白色的桌面上,碎成了几朵花。

    我抬起头,海生就站在我对面。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几缕头发横在额头上,蜡黄的脸上显出难以抑制的激动。还没等我开口,他又向前走了两步,两眼直直地盯着我。

    “程哥,我的先知说我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真的不愿和我一起离开吗?”

    他的脸色忽然沉重起来,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像是有一块石头压在上面,呼吸也有些艰难了。

    此时,朝阳正从东方升起,一束光从窗口切过来,把我们隔在两边。那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只听到远处江面传来的汽笛声……

    02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停下脚步,把五元钱放进他面前的帽子里。

    “谢谢!”他和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微微向我点了点头。“我叫海生,大海的海,花生的生,老家在日照。”他望着我,脸上的笑容像孩子般纯净,我无法马上离开了。

    “幸会,没想到我们还是老乡呢,我也是山东人。”我向他笑了一下,索性就坐在了他旁边。今天是周二,我不上班,本想去公园逛逛,在地铁站里又遇见他,坐下聊聊天也不错。

    地铁站里人来人往,大多是年轻人,肩上背着包,手里提着袋子,行色匆匆,没有人向这边看一眼。除了不时有地铁来去的声音,只听到人们疾速走路的脚步声。

    “看来我们真是有缘,”他微微挺了挺身,坐直了一点,脸上的笑更多了一些,“今天是你第三次给我钱了……你老家是山东哪里?”

    “日照在海边,我家在河边。”我笑笑说。

    “菏泽?”他脱口而出,眼睛直直盯着我。他果然说中了,我点点头,为在上海熙攘的人潮中遇见这位有点特别的老乡而感到高兴。

    “你知道吗?我去过菏泽呢。”他的眼睛望向人群,好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我大学的时候,那时我喜欢过一个人……还有……我的母亲”讲到这儿的时候,他的脸色突然挂上了一层阴影,不再说什么了。

    “你读过了吗?”他转脸看着我,用手指了指帽子旁边的一叠装订整齐的打印材料。

    我忽然想起来了,那是在几天前,我从这儿路过时第一次给他投了几元钱,他就从那一叠材料中拿了一份给我,说那是他的诗集,不能白收我的钱。我不太懂诗,回家后我翻看了几页,好像都是些很神秘的意象,什么蝴蝶呀先知呀之类的,就随手丢到了沙发上。

    “哦,读了几首,好像不太读得懂。”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他便不再说话了。

    “今天天气不错,不如我们一起到公园走走怎么样?”我提议道。“好吧。”他很快站起来,向我伸出了手。

    03

    缘分真是很神奇!那天我们一见如故,在公园里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我了解了许多海生的故事。

    海生是个不幸的孩子,在他三岁时就成了孤儿。先是妈妈离开了,不久后爸爸也不知所踪,大伯便收养了他。

    大伯是个光棍,年轻时不务正业,家里又穷,所以一直单身。自从养了海生,大伯才开始有了一个正式的职业——收破烂。可他生性不是一个会安分的人,两年后,他带着海生离开了原来的村子,沿着大海,一路向南进发,后来落脚在浙江一个小渔村里,成了一个渔民。

    平时大伯除了出海捕鱼就喜欢喝酒,常常醉倒在村里的小路边。这时候就有人叫海生,大家帮着一起用木板车把大伯运回家,抬起来把他放到床上。人们嘴里一边骂着大伯,一边说着可怜了海生这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娃儿。

    就是在那个小村子里,海生上了小学,后来还一路上到了浙大。

    说起他的母亲,他说他只记得母亲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和一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她离开他的那个夜晚曾长久地望过他。从此那双流着泪的眼睛就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讲到这些往事,他显得很平静,只是静静地望着湖面,好像看透了湖底的另一个世界。

    大学时海生喜欢上了一位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姑娘,为她写了数百封情书和数千首诗,苦苦追求了她三年。那姑娘似乎很享受他的那些情书和诗,从没有明确拒绝过他的感情。然而就在海生以为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那姑娘怀孕了,可惜孩子父亲并不是海生,而是体育系一位家境阔绰的公子。

    看得出这段恋情对他的打击很大,因为讲到她时我看到他的眼角湿润了,一颗泪几乎要从他的眼角滑下来,他匆忙地拭去了。

    我们坐到了一家饭店的二楼,各自满上了一杯杏花村,他继续缓缓讲述着他的故事。他说这些事之前从来没有向别的人提起过,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愿意和我说。

    他似乎听人说起过母亲是菏泽人,大学毕业后他曾专门去菏泽找过母亲,走遍了菏泽每一个县区的大街小巷,然而找了两年最终却一无所获。

    一个夜晚,一场大雪覆盖了华北平原。海生第一次喝了一杯白酒,在那空无一人大雪纷飞的街道上,他放肆地痛哭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他接了一个电话,是渔村邻居华伯打来的,说他的大伯不行了,让他赶快回家。

    等海生回到家时大伯已经躺在了一口棺材里,就等着海生回来看他最后一眼。海生趴在棺材口看到大伯穿着大红袄,面容平静安详,就像是个准备出发去迎亲的新郎官。

    邻居华伯等村民们帮着料理了后事,海生也知道了伯父的死因。他一个人喝了许多酒,等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时他趴在床边的地面上,已经不在人世了。

    海生说那时候他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因此感觉很对不起大伯。说到这时,他又喝了一口酒,两行清泪同时滑落他的脸颊。

    “埋葬了大伯,我又去了一趟日照老家。”他停了一会,望了一眼窗外。这时太阳已经收敛了它最后一丝余辉,离我们远去了。

    “我只是想最后一次看看那个小院,我的母亲曾在那儿生养了我四年。”话语中他开始哽咽了,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讲起来。

    “那个小院早就荒芜了,三间旧瓦房早已坍塌,院子里杂草丛生。我在那儿停留了一天,路边走过的行人没有一个认识我。”他放下酒杯,夹了一根青菜慢慢咀嚼着。

    “后来住在旁边的一个老人看我长久地在那个荒宅旁边徘徊,主动走过来和我搭话。”说到这儿,海生再次停了下来,抬眼看着我。“从他那儿我才算真正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他轻轻咳了两声,眼睛里已经显出了醉意。

    听他讲了这么多自己心底的故事,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点像是做梦般的恍惚,也许那只是酒精的作用吧。

    “老人并不知道我是谁,以为我只是个过客。她在讲起我妈妈的故事时表情丰富,一口气就说完了。”海生用很郑重的眼光看着我: “程哥,今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人说我母亲的故事。”我也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一点安慰。他低下头,盯着那盘宫保鸡丁开始讲起了那一段关于他母亲的故事。

    “据说我妈是菏泽人,十几岁就被人拐骗到了海边那儿,一个独身的男人花了八千多买了她。那男人比妈妈大了近二十岁,瞎了一只眼还瘸着一条腿。开始时妈妈坚决不同意,每晚被吊起来打,哭声传得很远。因为怕她跑了,那男人不许他离开家,便整日关在院子里被铁链子拴着,每半个月才在夜晚由男人牵着铁链到村子不远处无人的海边去“散步”。

    听到这儿我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似乎嗅到了一种难言的寒意。海生努力抑制住泪水,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

    “我本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在怀上我时我妈一定是被铁链死死缠住了,她的哭声一定响遍了整个村子,一直传到了大海里。在茫茫黑夜里她就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任凭风浪击打着,翻覆到了海底……不知道她是如何忍受的,竟然养到了我三岁。我终于不用吃奶也能活下去了,她就那样毅然决然地奔向了大海,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此时海生已经泣不成声,我示意他不必再讲下去了,可他仍然挺了挺身子,擦了擦眼泪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后来有路过的人在海边看到了妈妈死去的身体,报了警,事情才终于败露了。不久那个男人……也被抓进了监狱里。”

    故事似乎终于讲完了,海生喝了口酒,揉了一下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茫然地望了望窗外。

    我也随他转过头望向窗外。此时华灯初上,远处的高楼上星星点点。上海的夜永远散发着诱人的神秘,每一个人和每一个故事在她面前都似乎失去了重量,轻如鸿毛。

    “找到妈妈是我从小到大的夙愿。从三岁那年我的心里就有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似乎只有一声妈才可以把它填平……然而事与愿违……”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故事,当时心中并没有太多悲伤,只是为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的命运惋惜,无奈地感到他也许永远都将活在过去的暗影下。

    离别时已是夜晚,我们站在他寄住的那个地铁入口,我再次邀他去我的租房暂住,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 “程哥,感谢你的好意……今天……多谢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的所谓流浪,更多是在疗伤。

    04

    我真为我的这位老乡感到高兴,也庆幸那天我在人民广场地铁站停下来认识了他。

    那时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已在上海各区流浪了三年,但现在他是位月薪一万多的白领。他的才华让我们机构里所有同事都为之折服。

    当时我正在一家教育机构做主管,觉得他这样一直流浪下去总不是办法。而且我坚持认为,无论受过再大的伤,时间都能够疗愈。

    经过我的引荐,海生到我们机构上班了。从此,我们成了特别要好的兄弟。

    不愧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海生的课上得特别好,很快就在机构里出了名,想要他上课的学员需要预约排队。

    上课时海生好像忘了过往的一切。此时他已经28岁,没有亲人,除了我也几乎没有朋友,租住在一间十平米的小隔间里。

    他总是沉浸在自己所教授的诗词或文章中,把每一个字都讲得透彻而动人。学生们即使原来不喜欢语文的也常常忘情于他的讲说,终于第一次领悟到了文字的魅力。

    然而一下课,海生又立刻失去了课堂上那个光彩生动的自己,变得有些呆板了。他好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站起来走到窗口向远处望望,又回到座位上捧起一本书读起来。没课的更多时间他在埋头写着一些别人难于读懂的诗句。除了偶尔到办公室和我一起抽支烟,聊几句话,他极少主动和其他同事们交流。偶尔有女同事找他开玩笑: “海生,有人想找你约会呢你去不去?”他只是害羞地笑一下,便又低下了头。

    我想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就像春天到来一定会有温暖的阳光,万物也会忘记漫长的寒冬,散发出无限的生机。海生也一样,我盼望着属于他的那个春天早日到来。

    05

    大约是三个月后,机构里入职了一位长头发大眼睛的新老师。从那一天起海生就和往日不同了,他下课不再望向窗外,而是有意无意靠近那位新老师的工位,探头看一会儿,又低下头快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预感到海生要恋爱了,心里为他感到高兴。是啊,人生旅途漫长,总要有个旅伴才不至太孤单,海生更是如此。

    果然,两周后海生主动来到我的办公室里。我示意他坐下来,为他倒了杯茶水。见他低着头不好意思开口,我笑着鼓励他: “兄弟,有什么好事只管说,只要大哥能帮上的我义不容辞!”

    “程哥,我……我喜欢上了王晴(那位新同事的名字)……”

    “那好啊,你们年龄差不多,郎才女貌,挺合适的。”我笑着说。

    “前几天我给她写了封信,表达了喜欢他的意思,她却一直没有消息……”海生眼睛看着地面,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要太着急,慢慢来。那姑娘不错,有空我也帮你撮合撮合。”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地说。

    后来我找同事侧面打探了一下,才知道问题不妙。那姑娘来自农村,已在上海工作了五年多,之所以现在还没有男朋友是因为她一直想找一个上海人,像海生这样租住在十平米隔间里的外地人根本与她的标准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想这姑娘应该是来错了地方,我们机构里哪有一个上海人的影子啊。但既然他们两人没有希望,一定要找个机会当面向海生说清楚,不要让他陷得太深。

    那段时间有点忙,一时我竟忘了这件事。一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里加班,突然接到了王晴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她哭着说她要离职。我让她平静下来,先不要哭,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海生!之前他给我写信写诗我都已经拒绝了他,可他现在竟然跟踪我来到了小区里。在电梯里他竟然还想抱我,说什么会给我幸福的鬼话……我现在很害怕……他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挂上电话我赶忙开车去了她的小区。来到她的房间里,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床边,默默地流着泪。我好言安慰了半天,她终于止住了泪,说她的理想不会变,跟海生绝无可能!我说是是是,理想哪能轻易放弃,有一天你一定会梦想成真的。她接受了我作为机构领导对员工管理疏忽的歉意,但坚持要离职,从此不会再踏入我们机构半步!

    安慰好王晴,我又出去找海生。

    刚出楼梯口就看到他趴在不远处人工湖的围栏上,我赶快跑了过去。来到他身边,看他手里拿着一支烟,眼中噙着泪水。我还没说话,他便开了口: “程哥,你看过《盗梦空间》没有?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段时间我就像是活在梦里,想要醒来却又陷得更深……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看他脸色难看,我拉起他的手向小区外面走去。坐在车里,他一言不发,神情痛苦,原本想说的许多话我也一时说不出口,便开车上了高架,一路向东驶去。期间有几次我好像听到他在说些什么,但转过头发现他正望着窗外沉默着。

    我带他去了浦江边的一家山东饭馆,点了几份家乡特色菜肴,还有一瓶52度的杏花村。

    我们依然沉默着,喝了两杯酒。他只吃了几口青菜,便突然身体颤抖着哭了起来: “程哥,对不起!都怪我自作多情……”

    我赶忙站起身扶住他,怕他会倒在地上。“兄弟,不要这样,我们都还年轻,适合自己的一定能找到。”我安慰道。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话。但我的安慰似乎并未有效果,他的状态和之前大为不同,脸上笼着一层阴云。醉意朦胧中他好像说了许多像是诗句的话,用了许多含义深奥的意象,诸如“梦中的人并不知道他活在梦里,直到有一天先知派他的使者到来叫醒那个命运的囚徒……”我当时一定也是醉了,不然哪会陪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接下来的一周,他迟到了两次,但一看到我他疲惫的脸上就显出开心的笑容。不只是我,那一周看到谁他都在呵呵地笑。

    我想春天已经来了,他一定会很快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吧。

    然而周六那个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时我正在办公室里给新老师排课,突然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哭声,那声音很大,透着恐惧传遍了整层楼。

    我立刻跑了出去,看到一个女生正拼命往这边跑。她看到我便带着哭腔喊:“程老师快跑,庄老师(海生)疯啦!”

    我带她回到我的办公室,关上门,问她到底怎么了?她神情紧张地说:“庄老师正在给我讲课,突然停下来转身望向窗外,哈哈笑了起来!开始我以为有人找他,但我站起来发现大教室里就我们两个人!他笑完了就开始自言自语!说什么他的先知派使者来接他回家啦!我打开窗看了看,哪有什么先知!我都快吓死了!立马哭着跑了出来!”

    我让她先坐下来冷静一下,自己去大教室看看海生到底怎么回事。然而等我跑到教室里,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对面一扇窗是开着的。我的心头一震,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瞬间袭遍了全身。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才用力挪动脚步走到了窗前。

    06

    事发后我一蹶不振,生活陷入了谷底。我坚持着到警局做了几次笔录,又张罗着为海生料理了后事。之后我办理了离职,把他之前送我的那本诗集放到了行李中,便驱车离开了上海。

    今天又是清明节,也是我曾经的兄弟海生的祭日,我点上了两注香,插到他诗集前面的香台上,闭上眼,默默地祝福着……

    “海生兄弟呀,大哥对不起你,我没能好好读懂你写的诗,也没有好好地照顾你。如果那天喝酒时我能用心听懂你的话,如果头天你来到我的办公室时我能看出你眼中的执念……愿你在天国能和妈妈相聚,永远快乐,永不分离!”

    (清明假日,念起故友旧事,手抱幼子作此篇。无论遭遇过什么,我们都应该珍爱生命,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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