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奇怪,当我们进入某个不合理或不能理解的团体后,以前的坚持和不屑居然都能在不知不觉中土崩瓦解,转而悄悄地接受了自己曾经那么鄙弃的事。这或许就是同化的力量吧!
1
中午时分,老公又回老家搬运东西了,我一个人在楼上睡觉。
楼下“哐哐哐”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起,“吵死了”我抱怨着走过去推开窗子,探头向声音的来处张望。
我的对面是一幢临街的二层门面房一一和我新近才租的这一套式样相仿一一1楼是挂着卷匣门的铺面,2楼是卧室,卧室部分象人的眉毛一样突出,超越1楼前墙一米多宽,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一楼的廊檐。
此刻,那一拉到底的卷匣门前正立着一位赤膊纹身的壮实男人,他正用力地拍打着铁门,拍一阵叫几声“肖东一一肖东一一”,拍几阵就停住听听里面的动静,接着再来一轮……
唔,是找肖东呀!我这么想着,就要隔街叫醒对窗可能正在午休的肖东。但一看到对方的赤膊纹身和那粗莽的气势,我想到,也许不会是普通的来访那么简单,便不敢多事了。
我是前不久才知道肖东这个人的。就在昨天,我搬家的时侯,对面的邻居过来帮忙,第一印象,这人不错,既热心又朴实的样子,帮忙干活也很卖力。临走的时侯,我和老公留他吃饭,他摆摆手说:“改日吧,你们先把这满地的东西归置归置再说,这劳动量还大着呢!”老公送他出门时,他说他叫肖东,是这里的老住户了,有啥事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叫他……
我看来人气势汹汹,不禁担心地瞅了瞅隔街的窗户,只见刚才还紧闭的窗户这时已开了一条小缝,一只眼睛和脸的局部正紧挤在窗框之间,看起来好像在往下窥视。
这时窗子又被拉开了一点,肖东露出依稀可辩的半张脸。他和我对视一眼后,朝楼下乜斜着眼向我扬了扬眉毛,示意我别出声,又伸出四指的右手向我摆了摆,意思要我什么都别管。
我把头缩回来,关上窗。
过了一小会儿,我听到楼下的声音更大也更响了,夹杂着铁门瑟瑟颤抖时发出的余音,一阵轰鸣一一我想大概是在捶或者踹了吧!一一在这嘈闹声中,刚才还有点儿平和意味的喊声也变了味儿,转而成为恼羞成怒的诈呼声、叫骂声,含混却依然能辩地传进我的耳朵:“肖东,开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肖东,你个缩头乌龟,你给老子开门!”“你躲得了一时,你躲得了一世吗?”……
时间还早,但这一阵又一阵雷鸣般的响声和粗野的叫嚣声,如同一阵阵惊雷狂风,惊心动魄地震撼着我的神经。觉是没法睡了,我只好起身收拾尚未归整的东西,一边做一边想事情。
对面邻居那只仅剩四指的右手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昨天抬东西的时候我和老公都留意到了这一细节,但肖东没有刻意掩饰,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我虽然好奇,但初次见面,显然是不方便打听的。
这会儿结合这位来访者不客气的砸门声和喋喋不休的喊骂声,我就不得不就他的人品做一些不好的联想了。
赤膊男也和战场上双方对阵时击鼓冲锋一方的情形差不多,在经历”一而胜再而衰三而竭”几个阶段后,耐心和毅力锐减,但终究是意难平。
只听他高声恐吓道:“我今天中午找不到你,我晚上还来,我晚上找不到你,明天再来。肖东,你龟孙子有种永远别出来。”然后,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2
晚些时侯,老公从老家带灶具来,在楼下叫我开门。
我跑下楼去,刚将卷匣门抬起一半,就见一个人猫着腰闪身钻了进来,我一看,来人正是肖东。
我顾不上管他,赶紧接过老公手里的锅具,肖东也极有眼色地接住老公右手环抱的灶具,搬去靠墙的架子上,老公一迭连声地说着“谢谢”,跑过去摆好架子。
这中间我瞄了他一眼,他神色狼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甚至没有勇气看我。我知道他正在为中午的丢脸事感到羞耻。实际上我并没有这种念头,我的想法是,许多人都有自己不堪的时候,谁笑话谁呢?
我不动声色地腾开桌子上的杂物,为老公和肖东各倒了杯茶水,便起身去整理地上零零散散的东西。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帮我们安排腾挪家什的位置。我留意到他总是刻意避开门口,更愿意到隐蔽的角落里去收拾摆放东西。偶尔从门囗快速闪过的时侯,总是尽可能后背朝外,从腋下匆匆偷眼瞄一下自家紧闭的卷闸门。
对于他的畏缩,老公也觉察到了他的异常。如是几次,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兄,有什么事儿吗?”肖东停了一下手,颓丧地叹口气说:“先收拾吧,弄完再说!”
这天晚上,我们留他吃晚饭,他没有拒绝。
饭快做好的时侯,老公让我去买啤酒,我想起中午的事心里直打鼓,迟疑着不肯去。
肖东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你放心,弟妹,我不是坏人也不是酒疯子。决不会因为喝几杯酒就干什么缺德事……”他话未说完,老公已经在用手推我,示意我快去。
我回来的时侯,他们俩人己把饭桌弄上二楼,并热热呵呵地聊在了一起。我为了一楼店内的东西不至于被人觊觎,就顺手拉下卷闸门。
一见我拉下了铁门,肖东像一下子长了胆气似地说:“弟妹,今天中午的事儿,你有疑问吧。”我如实回答说:“有一点儿。可你也不像惹事儿的人呀!你欠他钱吗?”
他正要说什么,老公已经开始为他倒酒了,一边倒一边说:“边吃边说!”
于是,他像讲故事一样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3
为了避免自己的主观意识可能带来的偏解偏见,我决定用他的话陈述他的经历。
“我上头有四个姐姐,我是最小的。每天上下学,不是这个姐接就是那个姐接,惹得同学们都羡慕我。
于是就有人好奇的问我:‘你怎么有那么多姐姐呀?’被他们这么一问,我也奇怪,一打听才知道别人家里顶多三个孩子。
我回家追问我妈,她满脸疼爱地摸摸我的脑袋瓜子说:‘还不是想要你这个宝贝蛋子吗?’
我听了我妈的话更疑惑了:‘咦,姐姐们怎么不是宝贝蛋子呢?’
‘等你长大就懂了!’母亲撂下这一句就去厨房做饭了。我懵懵懂懂地想:是不是人长大了,就不能再叫宝贝蛋子了?比如人们经常说小宝贝。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这一年父亲四十五岁,妈妈四十四岁,大姐二十岁,二姐十七岁,三姐十五岁,四姐十二岁,我七岁。
作为家里曾经的宝贝蛋子,肖东说这番话时一脸的怀念和自豪。
我爸妈在街头摆摊,我大姐二姐三姐也去广东的毛织厂挣钱,四姐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我。我学习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差,倒是小嘴“吧吧”能说,很给父母长脸,他们一看见我就满眼喜色。
几个姐姐也像父母那样疼我,吃的穿的连用的书包文具都是新款的,同学们都眼气的不得了。那怕是后来她们陆陆续续结婚后,这些方面也一直没亏着我。
初三的时侯,老师在班会上问同学们的理想:好家伙,想干啥的都有。问到我的时侯,我说:“没想过”。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我当即反击说:“笑什么笑,我没有理想咋了,比你们谁活得差了?”这话一出,谁都不吭声了。老师苦笑着咂吧咂吧嘴啥也没说,我想他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吧!
那年考高中我没考上,父亲并不意外。有天晚上,他和母亲嘀咕一阵儿后,就掖着一团东西一起出门了。接下来,我上高中的事儿便顺利解决了。
这年秋天,我和那些想干这样想当那样的一部分同学一起坐进了县高中的一年级教室里。早己外出打工的四姐还专门给我寄回来新衣新鞋作为鼓励。”
肖东歪着头想了一下,肯定的说:“是李宁(牌)的”。接着他又往下说,
“那时侯周围都是没黑没明学习的人,不知道他们学得累不累,反正我看得累。
勉强上了一年多,我一看都是些书呆子,别说玩儿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后来就不愿意上了。回家跟父母说,他们也同意,还说‘东东这孩子够给咱们争气了,这么些年没有跟着社会上的那些人学坏,己经是咱烧高香了。’他们怕我吃不了打工的苦,就商量着在镇上给我买门面做生意。
后来,我爸又把我几个姐姐叫回来一商量,就买了你们现在对面的这两间门面。
我呢,又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几年,用我爸的话说叫‘再拢拢个儿’。
我二十岁的时侯,我爸才应允别人给我提媳妇的事儿。我呢生活好又没吃什么苦。总得来说牌面还算不错。”
他展开身子,自恋地顾盼了一番,语气颇为得意地接着刚才的话茬讲下去:
“那时候,说亲的人多得很。有时候一天能见两个,漂亮的也不少,但婚姻这事,说到底还得看缘份。
我相了快两年亲才看中晓玉,啧啧!那时侯她人长得可真漂亮,皮肤白眼睛大,个头高,说话又细声软语的,光看着听着就舒服到心窝里去了。
我们结婚后第二年生了妮儿,我妈帮带着,我爸仍然摆摊贴补家用,我和晓玉经营着电器店,那几年日子过得真舒坦。
因为我们还年轻,晓玉又想多挣点儿钱,等妮儿九岁的时侯我们才生了小元宝。
第二年腊月十五,我爸毫无征兆地死在了床上,我妈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的。接着第三年春上,跟赶着追我爸似的,我妈好好走在路上,跘了一脚就不行了。”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面露愧色,恨恨骂道:“他妈的,我不是东西呀!光让他们为我操心了,我一天孝也没尽呐!”我定定地看着他,只见他眼中泪花在闪动。
我和老公都没吭声,他也沉默了一会了。然后他拿起酒瓶就着啤酒杯的边缘,给自己和我家那位各倒了半杯,啤酒沸腾般的泡沫迅速上涌。两个男人在泡沫即将溢出的那一刻,都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囗。
4
缓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下去。
“父母一下子说不在都不在了,我抱愧呀。晓玉又把精力全转到孩子的生活教育上去了,我一个人打理店面,虽然有点忙但还算能经营下去。
有一阵儿,镇东头的老四”他转向我说“就是今天来敲门的那个损货,他总是缠磨着邀我去牌场儿。
那会儿俩老人刚不在,我一闲下来心里就难受。想着反正去看看自己又不打(赌),权当散散心了。谁知道看着看着就想上手了,接着有三毛五毛打到十块二十块……
这样一来输嬴就可观了,嬴得时侯比卖一天电器挣得多,输的时侯也能输掉几天的营业额。就这样,短短几个月就把家里那点儿存款输得差不多了。
媳妇儿发现后,由刚开始的温柔规劝到后来找姐姐们来开导再到后来的破口大骂。那时侯我还奇怪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几个月就变成泼妇了,现在才明白过来,是我不学好硬生生把人家逼成“泼妇”的。
后来,把我骂恼了,就揍了她几次。最后一次揍完,她抹着嘴角的血要跟我离婚。我看她动真格了,便下跪向她求饶。
为了表达我改邪归正的决心,我仗着酒劲把这根小指都废了……”那会儿我清楚看到,他举起的右手小指处那隐隐的一点小肉突,顿时感到一阵心悸和反胃。
“后来呢?她还是走了吗?”我忍不住急切地问。
“没有。一看我那阵势,鲜血直冒的,她脸都吓白了,哪还有功夫提离婚。后来也是心疼我吧,就没再提离婚的事了。
我手长好后一个月,也不知怎么的,好像鬼迷心窍似的,还是心心念念想去玩(牌)。她看我改不了,为了我不被人坑,就跟我去牌场看我赌。她脑瓜子聪明,前前后后看了几回,就看明白了其中的技巧,指导我几次后看我不上道,就自己亲自下场打,果然嬴得多输得少。我一看,这不正好可以把我输的嬴回来,顺便挣点买菜钱吗?
就这么着,电器(门面)也做不起来了。
前年暑假一天我们去打牌,四岁多的元宝被邻居家的孩子带出去玩儿,谁也想不到他们把他带去了河边。结果也不知怎么搞得我元宝掉进去淹坏了……”
我看到他双眼红红的,片刻之后,就见他用手背抹眼泪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媳妇儿为这事哭昏了好几次。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但这次她没吵也没骂我,大概是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吧!”
肖东撩起衣服下摆擦擦眼睛,长叹一声,接着讲道:
“一个月后,她找老四借了八万块钱,(到现在加上利息差不多有十万了,就是他这几天来追的债)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带着妮儿出走了。我本来还以为她过了那一阵儿,冷静下来就没事了,就该回家了。结果这一年多过去了,连个音讯都没有。”他再次悲悲切切地抹了抹眼睛,吸了几下鼻子,像是自我安慰似地说:“也行,离了我这个混蛋,她娘俩日子或许更好过些。她只要带好妮儿,在外面挣点线供孩子上学,别再赌就好!”
大概我听得太入“戏”了,愣头楞脑问了一句:“万一她在外面还赌呢?”
他怔了怔,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撕着自己的头发,埋下头去抽噎,一边抽噎一边骂自己“造孽呀”,说完又开始用闷拳捶打自己的头:“好端端的家就让我这么毁了,我浑蛋呐!”
老公狠狠瞪了我一眼。抓住肖东的手,劝道:“兄弟,咱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
肖东绝望地摆摆手:“老弟呀一一来不及了……”“胡x扯,你才三十几、不足四十吧?好好干几年把那点儿债一还,咱还是好人一个”老公不容分地说。
有几分醉意的肖东一听这话,恍然抬起头来问我家男人:“还来得及?”
“怎么来不及,到时侯把嫂子孩子找回来,重新开始呗!”肖东又醉眼迷离地把目光投向我问“来得及吗?”我打心眼鄙视这种滥赌毁家庭的男人,尽管心里还在执拗地怀疑他传染给老婆的赌性有没有那么好改,但怕老公责骂我,便没好气地说:“来得及——”
有几分醉意的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语气中的怨恼和敷衍。他顿了顿,似在品味确认我的话意,一时有些茫然,用只有四指的右手指着我,转向我老公说“不对!弟妹的意思还是说来不及,”
“哪有?我都听见她说‘来得及’了!”老公像哄孩子似的跟他说,然后扭头不客气地命令我:“你去吧,再去炒盘花生米来!”
我一看盘子里还有那么多菜,知道他是借口赶我走,心里嘟囔着“什么烂人呐!”便一扭身去了另一个房间。
身后,我听见肖东悲伤地声音:“多想这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还是好好的。”
是呀,谁都希望不堪的经历是一场梦,而不是实实在在地安排在自己的人生中。但现实吗?
5
那天晚上两个人吃喝到凌晨一点,肖东晃晃悠悠地下楼梯时,还踩空了一级,差点儿带着扶他的人一同滚下楼梯去。
酒量大的老公虽然也喝了不少,但脑子仍然清醒,把肖东送回家后一进门便责备我:“我又不赌,你气个什么气?他现在哪个状态,你个傻瓜刺激他干吗?总得给人留点儿活下去的希望吧!”我一想,可不傻嘛!只顾替那未谋面的嫂子和孩子生气了,竟忽略了肖东的悲伤和绝望。
不久,老公的酣声响起。我却在久久思索。
那个未曾谋面的晓玉她果真爱上赌博了吗,像是,又不是。
她最初也许只是好奇牌局是怎样一种魅力,竟然那么有力地吸引着她的丈夫,等到熟悉后却不由得掺杂着几分赌气和不甘加入了进去。正如近墨者黑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终于模糊了那种可为与不可为的界限,就像一团墨完成了对白宣纸的洇染。
人真是奇怪,当我们加入某个不合理或不能理解的团体后,以前的坚持和不屑居然都能在不知不觉中土崩瓦解了,转而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自己曾经那么反感那么鄙弃的事。
这么想着,我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到肖东,那个叫“老四”的赤膊男又来踹了两次门后就没再来过。
我心里觉得奇怪,忍不住和老公说起这事儿来,老公很平静地说“去找媳妇了,一边打工一边找。”
“你怎么知道?”
老公淡定地回答:“他自己说的。”
“你觉得他能改吗?”我表示怀疑。
“不知道。如果能改,这个家就还有救;如果改不了……”老公沉吟片刻,喟然叹息一声,说,“这个家,恐怕就彻底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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