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瓜得了一种怪病。
他先是在洗澡的时候,发现背上有一道红印,像是指甲的抓痕一样,但是不疼也不痒。
他嘟哝了几句嘴,就没再当一回事。
过了一周,天气猛然返暖,下班回家就换了背心,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从镜子旁边过去,余光一撇中,发现那道红印不但没消,还扩散了。仔细一瞧,红印两头各分了岔,像是两个“丫”字尾对尾连在一起。
他心里开始狐疑。
又过了两天,她老婆也发现了,大呼小叫的,让他去照镜子。
那条红印长长了不少,而且又分出几个新岔,弯弯曲曲的,还往脖子的方向蔓延。
他开始坐不住了。
2.
她老婆一直催他去医院看看,他也想去,但是天天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啊。
他心头的阴影越来越重,工作也不在状态,手里的项目一直落不了地,眼瞅着一群90后的小朋友们都蹭蹭跑到他前面。
领导看在眼里,说了他几句重话。
阿瓜心情糟透了。回来饭也不做,老婆也不搭理,对着手机屏幕发呆。
3.
这时候,他妈打来电话。老太太从来没别的话,不管什么话题,总能拐个弯,问啥时候让她抱上孙子。
要在平常,阿瓜也挺能理解,60多岁老太太,眼看邻居家孙子都该小升初了,能不天天催吗?
但这回阿瓜在气头,于是急火攻心地怼了他妈几句,老太太那边没说话,叹着气把电话挂了。
4.
接着几天阿瓜都没给她妈打电话,老太太也没给她打过来。
又过了几天,他爸进城了。
这是老爷子第一次来他的城市。阿瓜自然开心,趁着周末,带老爷子逛了景点、街市,吃了当地的好菜好饭。
但是他心里也清楚,老爷子是当说客来的,于是打定主意,老爷子不说,他也不提。
过了两天,老爷子提出晚饭在家吃。阿瓜炒了几个菜,开了两瓶啤酒。阿瓜的老婆知道他父子俩有话,匆匆吃完饭就进了卧室。
5.
父子俩还是没说几句话,只是闲搭几句,酒比话多。
两瓶啤酒下去,两个人都有点晕乎,老爷子问上话了:“最近是工作上有点吃紧吧?”
“没啥,都不算啥大事。”阿瓜觉得,跟老爷子说了,他也不会懂。
“跟你老爹还藏着掖着,我也是从这年龄过来的。时代再怎么不同,压力也还是一样的。”
“时代毕竟不同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虽说像你这么大时候,我已经有你们仨了,但我知道,你现在压力,比我那时候大。”
阿瓜一听老爷子这句话不简单,上来先统一立场,拉近距离,然后把孩子的话题按下伏笔。
姜是老的辣啊,绵里藏针,糖衣炮弹,切不能轻敌。
6.
阿瓜心里想着,嘴上笑了笑:“现在生活多容易,哪比你年轻时吃苦。”
老爷子像看穿了阿瓜,端起一杯啤酒咕咚灌下去,说:“你老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阿瓜把酒满上。
老爷子等他倒好酒,继续:“你爹可不是一开始就是你爹,”老爷子突然冒出这半句混话,阿瓜噗嗤一笑。父子俩眼花耳热,渐渐投机,“谁年轻时没个理想啊,想当画家,想进大城市,想跟县城漂亮的女同学谈对象……”
跟漂亮女同学谈对象这事,老爹还没这么说过。
“那咋没谈呢,找个漂亮老妈,也能把我生帅气一点。”阿瓜抓住风就是雨,胡搅蛮缠。
“不能这么说,你妈听了多难受。”老爷子笑着骂他。
老爷子喝下一杯酒,接着说:“身不由己,你爷身体不好,你姑姑们年龄又小,除了你奶干活,没人挣工分。我也是个儿子,我也心疼我的娘,我只能先回村里,等机会曲线救国。”
这一句话不长,但在两人心里都像经历了几十年。老爷子说着,阿瓜听着,俩人眼睛都开始热了。
阿瓜咕咚一杯啤酒灌了下去,老爷子给他满上。
7.
阿瓜还想再听,老爷子却不说旧事了,话锋一转:“你最近身体是不是有啥不一样,心里狐疑,影响生活和工作?”
阿瓜心里一扽,他怎么知道!
老爷子看了一眼卧室的门,说:“你不用瞒我,自家的事,我自己清楚。”
他拉近了椅子,小声趴在阿瓜耳朵上:“你是不是后背上有红印,丫丫杈杈的挺瘆人,但是不疼不痒?”
阿瓜听他说那么清楚,知道瞒不住。
“是啊,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敢去治,天天心里烦的不行。”
“治是治不好的,因为这不是病。”老爷子摇着头说。
“那这是啥?”
“鬼画符。”
8.
老爷子摇着头对阿瓜说:“治是治不好的,因为这不是病。”
“那这是啥?”
“鬼画符。”
阿瓜手心里早出了冷汗:“啥鬼画符?”。
老爷子知道这么清楚,言之凿凿,不由他不信。
“咱换个地方吧。”老爷子站起身,走向他自己卧室。
阿瓜没魂似的跟着他,进屋关好门,他爸也不说话,慢慢脱去了上衣。
阿瓜猛然一个寒噤,头皮一阵发麻。
他爸后背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红印,只有偶尔几条白色皮肤。
“爸,你你你咋也……”阿瓜嘴皮打颤说不出话。
9.
“你想问,我咋也有?”老爷子笑着说。
阿瓜不知道说啥,只是点了点头。
“这是咱们家族的印记。”
“家族……”阿瓜更迷惑了。
“说不清是哪个年代了……”爸爸示意阿瓜坐在床边,开始讲那段久远的故事。
很久之前,家族人丁不旺,又没有厉害人物,在村里总是受人家欺负,一位先祖忍不下去,远赴江西,请来一位盲先生。盲先生收了家族凑的三两碎银,拿出一叠朱砂鬼画符,在家里年幼男丁后背各贴了一张,作了法,念了咒,桃木剑一挥,一阵鬼火,符纸化成灰,红印永远留在皮上。
盲先生说,这符咒能让男丁身强力壮,精神亢进,多生多育。
以后每代男丁,成婚以后,身后都会长出一个自己的朱砂印记。不但如此,如果哪一个男丁夭亡,印记就会自动长到某位同胞兄弟身上。同时祖父、父亲停止生育后,就可以把自己的印记传给儿孙。
这样数代以后,每个男丁至少有一个红印记。如果哪家人丁兴旺,每个男丁身上印记自然就少,如果哪家人丁少,甚至几代单传,那几代人的印记都会传到他一个人身上。
10.
鬼画符的神力很快起作用,家族开始日益壮大,阿瓜某祖上有一辈人,兄弟十个,个个身强力壮,横行乡里,人称“十尖”。后来十尖里面九个夭亡,只留下一个,到阿瓜已是四代单传,这几代人背上的鬼画符传下来,该是何等模样?
“就是我现在这般模样。”老爷子语重心长,看着阿瓜。
“我小时候为什么看不见?”阿瓜突然想起来这个疑点。
“鬼画符只有已婚男丁才可以看见,你小的时候自然是看不见。”老爷子解释说。
阿瓜又是目瞪口呆。
“你太爷爷传给你爷爷,你爷爷传给我,假如有亲兄弟,就可能会少传一半,但是没有假如。”
阿瓜明白他爸什么意思,但是知道了来龙去脉以后,他反而释然了。
“爸,你不用说什么了,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既然你也不可能再给我生个兄弟,那就把你身上的鬼画符,统统传给我吧。”
11.
“不,”老爷子欣慰地笑了,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再传给你,这几代的负担,到我这里就了结了吧。”
“爸,我没有怨言。”阿瓜内心有种大义凛然。
“儿子,爸爸老了,当然渴望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但是爸爸年轻过,爸爸清楚记得年轻是什么感觉,知道那种渴望,那种遗憾,那种疼痛,是什么感觉。”爸爸说着,渐渐热泪盈眶。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爸爸想独自承担下来,只是盼着你,能离你的梦想和渴望更近一点,让遗憾和疼痛更少一点。”
“爸爸!”阿瓜和爸爸拥抱到一起,父子两人热泪纵横。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情绪都平静下来,爸爸让阿瓜趴在床上,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后背,安抚他。
爸爸说:“放下心事,安心工作吧。明天爸爸也该走了。”
阿瓜幸福地感受着爸爸的大手,眼皮渐渐加重,终于打着呼噜睡着了。
12.
爸爸站起身,嘴里喃喃着:“该走了,该走了。”
他独自对着镜子,踌躇忧郁了很久。
他转过身,背对镜子,回头在倒影里看着自己的脸,看着自己背上满身的鬼画符,渐渐下定决心。
他伸出手,用力向后扒在后背上,用力一抹,那层鬼画符,像一层皮一样剥离下来,轻飘飘地搭在手上。
他看着趴在床上熟睡的阿瓜,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展平了那片鬼画符,往阿瓜背上一拍——
“对不起,爸爸终究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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