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三期【人世百态】
（一）
六月天的早晨，太阳一出来，就觉得燥热，瓜棚上的南瓜花，映着朝阳，有点耀眼。爷爷穿着白衬衣，蓝色的的确良长裤，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手里拿着一把棕叶扇，背着个手，从屋子的大门走出去，到村子里逛一圈，到了中餐饭点，又会从后门遛回来；傍晚时分，爷爷把屋前屋后全部洒上一层水，那曝晒过的泥土地面，给凉水洒过，有一股清新的尘土味道，许多年以后，我总认为那就是夏天的滋味。那时我约摸五岁，爷爷从那时起，就放下了农活了，彻底不干了，但从邻里的口中得知，爷爷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还听说爷爷年轻时被抓过壮丁，一同抓去的同村人有好几个，在夜色里，一艘驳壳船在江水里悠荡，几个持枪的日本宪兵打着盹，柴油机的动力发出隆隆声，爷爷趁机扎入水中，后方传来了几声枪声，而爷爷一个猛子，已在百米开外……那些被抓走的人，从走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的孙子一直企盼着哪天爷爷突然归来，盼着盼着，父辈都老去、逝去……
爷爷书桌上的书，虽然不多，却是我儿时的启蒙，《说唐》，《杨家将》，《红楼梦》，以及一些武侠小说，几叠连环画，都让幼时的我读得津津有味。端坐在书桌前，爷爷捋一捋山羊胡，笔墨纸砚的生活浮现。爷爷的日常生活大多时候是用那些老的生活用品，木屐、油纸伞、布鞋，连衣服的扣子都是布的，铁的碾子、木的雕花床、竹的躺椅，唯一的现代用具是那支金属外壳的手电筒。以及后来我送给他的黑白电视机，伴着爷爷度过许多的岁月，成为了他的宝贝，直至老去。
爷爷把六个子女抚养成人，三个女儿全部外嫁到城里，送她们吃国家粮去啦，三个儿子却都让他们在家务农，六个子女的识文断字都是爷爷亲力所为。爷爷不再干农活，大小活都不干，但在大雪覆盖着的冬天，孙子说要出去玩，他却会把孙子骑上高高，将足塞进他那双木屐，去那雪地里踏行。
爷爷有三俩挚友，印象中有一个从膝盖以下就缺失的，大腿套着皮革，双手撑着拐杖，上我家的台阶时，一摩一擦，他隔三差五、风雨无阻地渡河过来与爷爷相聚相谈，有时他们在一起也打打纸页牌。
“春到家兴”，“老幼尊卑”“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些是爷爷常写的字条，红纸黑字贴在堂屋的两边。
饭桌上，吃饭是不准用筷子敲碗的，有时我忘了，这边筷子在碗边轻敲，那边爷爷的筷子已上头，“打你不变，”打着打着就改变了我的一生，吃饭必须用手端碗，坐的椅子是不能摇晃，嚼饭时不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每年的端阳、七夕这些重大的日子，爷爷都会发出“最高的权威”。比如祭老，日落之前，全家老少都要沫浴更衣，必须着素衣，且必须长衣长裤，短袖衣是绝不许穿的，说是对老祖宗的不尊重。
狂风暴雨的时候，院子里有青柚的垂落，柚子的清香也随风吹进了屋内。此时爷爷抿着一小口杏花酒，摇头晃脑地同我讲着，“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句，那时的我，一直在想是“摇”还是“遥”呢，但我一直构想成，一个牧童，坐在牛背上，随着牛的踱步，左右摇晃……爷爷也说起年轻时，曾结伴去游玩君山岛，穿着白衬衣，象以前的秀才，但我没听懂当时是以何种身份去的，说君山岛上有座庙，庙里的方丈接待了他们，谈天论道，好酒好茶伺候着……说着这些，感觉到那是他得意的人生之旅。
爷爷的内心可以容纳屋檐下的那窝燕子，每年的春归燕，既是季节的使者，也是生活的组成，即使燕子常常拉屎到阶基上，爷爷也是高兴地去扫，说燕子是吉祥之鸟；但爷爷却一直容不下门前邻居家的那棵大桑树，天天去骂，天天去吵……
（二）
爷爷不干农活啦，家里的大事就落在老大——我父亲的肩上。屋旁的西山，是一片郁郁的竹林，小的时候，让我烧过一次，半片都烧黄了，那时刚刚懂得水可以灭火，便从家里摸来火柴，准备了一盆水，用火柴点燃竹山里的一丛草茎，哪知风助火势，瞬间蔓延开来，那一盆水根本起不了作用，一下子惊动了左右邻舍，都来帮灭火……
这西山，也让我父亲看上啦，那时家里没多少自留地，父亲想重建新宅，觉得把西山推平，便是一块宅基地啦，便拿来锄头、箢箕干起来，一有空闲就去挑，这一挑就是两年，一座竹山硬是给父亲担平啦。父亲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像歌中唱的那样，“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父亲经常戴着一顶有边沿的白色头盔忙于农活，雨天防雨，晴天遮阳，父亲说比草帽耐用，白色头盔一戴就是好多年，我称它“白壳壳”，有次好奇也拿过来罩在自己头上，四周空空荡荡，南风一吹，耳旁嗡嗡鸣叫，左右晃动，逗得父亲在旁呵呵而笑。
天还没亮，启明星高悬，父亲就用菜篓子，挑一担蔬菜，菜篓子许多人是没见过的，是家乡菜农每家自发的制作，铁丝扎成直径一米的圆兜，两根三米长的青竹篾，中间交叉处用草火烧软，拧在一起后对折，下端分四个方向固定在圆兜上，白菜可沿兜底一直码到竹柄的顶端。挑的蔬菜有时是冬瓜，有时是大白菜，一百五六十斤，在父亲肩上晃悠晃悠地，我用畚箕帮衬地挑个五六十斤，过渡，走上3公里，去集市卖，那是很辛苦的事，而父亲总是乐呵呵的，菜卖完后，我挑着空畚箕回家觉得是多么轻松愉快的事，而父亲却还要在建筑废墟里选几个青砖，拣几个花格瓷砖，再挑回来，日积月累，挑回的砖，又自己动手，竟然砌成了一个猪圈，花格砖就用来做窗棂，原来父亲早早就计划下来。只是父亲能想到却又不够胆大，一年养猪一头两头，最多不超过四头，后来父亲笑着说，“要是那时养十几头，几十头猪，早发财啦。”
父亲用包扎带编织成篓子，用橡胶皮蒙在木头上做成夏天乘凉的枕头。用稻草编织成草毡，挑到集市去卖，填补点家用。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突然肚子胀痛，痛得翻来复去，父亲连夜把我放在板车上躺好，就着月亮的光，拉了十多里山路去诊所，直至会诊，打针，疼痛缓解，父亲紧张的心才缓和过来。
建新房，也是父亲人生最大的理想，我那时十岁了，父亲晚上带着我去看守建房的红砖，我带着大黄狗，简陋的人字形草棚，仅容纳两人睡觉，凌晨三四点，突然传来叮当声，父亲一骨碌爬起来，赤脚奔出，说有贼偷砖，我和大黄都跟过去，原来是有村民收购酒瓶，大清早拖去城市卖掉，是那酒瓶的碰撞声，几人相视而笑。
新房刚建好，就要打井取水，请人打井，要好几百元，那时家境不是很好，父亲说，那就自己打。说干就干，拆下打稻机的滚筒做轱辘，三根木桩搭个支架，找来麻绳，土箕，竹篮，铁锹，小铲，父子三人，挖的挖，滚的滚，篮子装泥，花时半个多月，一个水井，生生挖下去约十多米，家里的第一个水井打成了。
（三）
晌午三点左右，猛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乡道上也很少有行人，我开车，载着大儿子，到了乡下的父母家。母亲说，“拿袋谷子去打米吧。”因为我下午赶时间，要打米就只能现在，我和老父亲，一起抬一袋谷子，明显地感觉到父亲力不从心啦，这可是第一次感觉，父亲老了……便唤儿子来抬，准备放车上，毕竟去邻村的一家打米厂已是轻车熟路啦。父亲说：“邻村那家，中午休息，不打米，要下午五点以后，把谷子放我电动车上，我开电动车去另一家打。”儿子不准：“这么大热天，还是我爸开车去，要不爷爷坐车上。”我知道父亲的脾气，一般我是不同他拗的。这样子我就左右为难了。父亲：“开什么车，那小路你们也进不去……一下就回。”儿子还在嘟囔：“天太热。”母亲出来说，“你爷爷习惯了，一会儿功夫。”儿子终于不出声，抬着谷子横放在电动车踏板上，我嘱咐着父亲，开车小心点。
大儿子，现在已长成明理的男子汉了。想起他三岁时，带他去镇上赶集，那天衣袋里揣着五十元钱，那段时日，经济有点拮据 ，买了十斤油，又给儿子买了双皮鞋，手里只剩下二元五角了，再给儿子买了一盒杨梅，因为儿子喜欢吃杨梅，仅剩下五角钱，用来过渡回家的，集市上很热闹，买什么零零杂杂的都有 ，儿子突然看见了玩具汽车，吵着要买，那玩具汽车要五元钱，而此时的我又拿不出五元钱，左右又没看到熟人，只好劝说儿子下次再买，可儿子不听劝，毕竞太小，也很难理解我一时的困境，拖拖拽拽，带上了船头，儿子突然更急了，大吵大闹，把杨梅盒丢在船上，我一时生气，把杨梅踢翻到江里，这一下儿子更急了，在船上直跺脚，玩具汽车没买到，杨梅也没啦，我一时也很内疚，再去捡也是空盒一个，再看儿子那付可怜的样子，我的心如刀绞，回到家，在邻里的店里买了一大瓶饮料给儿子，但却永远无法弥补我对儿子的负疚……
现在儿子已是一名人民教师，每年的暑假依然跟着我去工地上忙碌，身水身汗，但儿子仍然笑呵呵地，完工的时候，看着儿子一脸灰尘，中午猛烈的的阳光晒着，我四周看了看，没找到水龙头，但看到了一个消防栓，随即拧开，有水，忙叫儿子过来冲洗一下，儿子用手捧水，洗了把脸，带点拘谨地笑着说“哇，舒服。”
岁月匆匆流逝，时光从来不语，那些过去了的日子，总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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