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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诧异的互视，不是我们在笑。
接着从另外的方向传来了迷路婴儿的低哭声，像是从某条小巷子里传出来的......越来越响亮，悲戚竟按捺不住，哭的撕心裂肺；如果只是这样，也不足为奇。但是很快，就有第二个婴儿在另一个方向嚎啕起来……也没人哄，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第八个，第十个......同时响应起来……积少成多，嘲哳轮回，自近到远，又由远及近，如潮涨潮退，层层叠叠，似野火燎原，邪风卷地，密密麻麻......这时，全村所有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到处乱糟糟，令人心慌意乱。
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判断，若不是这哭声，我简直不知道村里会有这么多孩子！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刚生了孩子一样。青木庄历史长河里所有出现过的婴儿，不管以后成长为何人，或者早早便夭折掉，都从时间的无尽长河里，声嘶力竭的发出自己的呐喊，只不过婴儿没有完善的语言，所以这呐喊只能是最原始的嚎哭声。其声尖锐有齿，可越是尖细就越有穿透力，似乎有无数刺藜灌入耳内，无法阻挡，令人头昏脑涨......最后一束阳光突然被山峦吞尽，夜幕抖铺开来，天地闭上了双眼，就好像我也闭上了双眼。上官飞摸了一把后脖上的冷汗，费劲的吐出两个字：
“走！”
我们拔腿就走，哭声弥漫起来，风流开始涌动，如同戏子所闻之掌声大潮一样，此起彼伏。街上早已杳无人迹，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婴儿，护院，哭，红布……对，是红布条——正是因为人们绑了红布条，所以家家户户才会有婴儿的哭声；而正是这婴儿的哭声，将外面的“东西”挡以门外……所以，这是红布条在起守护作用啊。
“不用跑！这都是红布条在起作用！”我停下来，说道，“它是看家护院的，这声音是治鬼辟邪的，咱们怕什么？“
老三愣了一下：“哦，原来是这样……”
“快别傻啦！”上官飞步履不停，回头说道，“鬼都让挡在街里了，那咱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在街里啊......我恍然大悟，我们岂不是处在漩涡里！
可上官飞突然又停下来了，低头思索，我发觉他眼里又透露出了之前的那种期待——未来派！
可鬼是虚体，我们是实体，怎么打？我们很可能已是众矢之的，势单力孤！我感到心脏被冰冻住了，对，不只是我们，还有那几个老头，他们也逃不掉，我……
我猛地一回头，愣住了。
刚才下棋的地方已是一片空地，老头和棋盘踪影全无。“这群老鬼，跑的比我们都快！”我骂了一句。
于是我再回过头，可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隐隐觉得左肩有阵风闪过，大概是天眼的能力，对周身察觉敏感——谁都知道，人的精神会点起三把火，头顶一把，左右肩膀各一把，用以护身。我刚才回头过猛，我也不清楚是否将左肩的火给晃灭了，但我一下彷徨起来，我急的就要失去理智了......不行，理智就是头顶的那把火，丧失了理智，就意味着第二把火也会熄，我可没那么蠢。
“嗨，”我说，“我刚把肩膀的火给弄灭了，你俩走我边上。”
“是不是？要是哥们的法器在，哪里用得着怕这些小鬼。”上官飞淡淡的说着，靠近了我。
“法器，什么法器？你爹墙上挂的十字架？”我问道。
“别扯啦，兄弟，是我的双节棍！”说到这里，上官飞像登台表演似的，手里真像握着棍子一般，盘耍起来，还发着声音，“噗斯噗斯！”
双节棍，那玩意管用吗？于是我也和他说：“别扯啦，兄弟！”
老三一直不说话，思忖着走在我的另一边，他俩贴着我的胳膊。
我们保持镇定疾步前行，不敢狂奔，唯恐露怯被鬼发现，因为人一旦露怯，就连平日里那些软蛋都敢跑到你头上拉屎撒尿。我总觉得，不瞎扯点什么话，只听着孩童的哭声，会很难受。我们脱离了主干道，像瞎子一样摸索着拐进小巷，声音似乎弱了一些，但每经过一家门口，都听到门廊里有个哄不住的孩子在哭诉，哭声是如此真实，近的就像挂在鼻尖前的风铃。
老三终于说道：“为什么过了二十年，游神才又出现？他每二十年都要出来一回？”
上官飞好奇道：“是不是？”
呵！我真的认为张三有那种做学问的特质，就是在我和上官飞瞎扯什么法器的时候，老三虽然不发牢骚，却总是自己一个人想关键的问题。我了解他，他一直有自己的世界。
“我觉得老三适合做学问，他要是多学些东西，以后说不定能改变世界”既然我现在神经紧张，那倒不如瞎扯一通。
“是不是？”上官飞惊奇的问老三，好像老三知道自己会改变世界一样。
“别瞎说。”张三对我辩解道，“能改变世界的是你！”
此时，我们习惯了在黑暗里行走。由于没有遭受任何不测，所以我们对婴儿的叫声也听之任之了，何况它似乎俞减俞弱。
话不多说，不一会，我们到了上官飞家。
为什么不去我家呢，我可以很负责人的告诉诸君：要是回我家，我母亲一知道我们去了戏台，直接会当着他俩的面狂喷我，绝不给我留一点颜面！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回去，哪怕我上天入地了，她都不会说一句话——但只要有了旁人，她就一定要摆出一副家教严格的样子，让别人看看她是怎样教育儿子的。她最喜欢听到邻居们这样议论：“人家的儿子为什么能考到大学堂，你也不看看人家的妈是怎么教育的！人家家里边，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当妈的可一点不含糊！”哇，她一听到这些话（当然是她逼人家说的），铁定要回来给我重复那么九百来遍！还有就是她的抠门，我提到的那个卖豆子的，因为在我家喝了几杯，我妈就一个劲的翻白眼，在人家背后用手指戳，一脸嫌恶的给我父亲使眼色，我都看在眼里——我父亲跟她怒目以对。为了不扫兴，父亲也很少在家里请客，比如冬天他在外面打到一只兔子，要是另一个人眼馋说，咱们去你家把这玩意煮了吧！那我父亲宁愿把那兔子送给那个家伙，或者再打一只全送给他，都不会把他带回家！因为父亲心里很清楚，我妈会避开客人，大声的抱怨她将要洗一大堆脏东西！我的天，她又吼的整个巷子都听得见，客人总是脸上发白。最重要的是她总以为别人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一点确实很严重。
所以我们一路不回头，到了上官飞家。
奇怪的是，阿飞手一触摸到自家门环，所有的哭声都戛然而止。
这很奇妙，就像你听到一个屋里有孩子在吵吵闹闹，推开门却空无一人，一切都忽然消失掉了，有一种深深的寂灭感，就像从来都是“无”，常人难以承受。安静的确是个好东西，可若是安静来的太过锐利，就使人愕然，什么东西都不能太突然，我就接受不了太突然的东西，生活该是慢点的。
我们惊魂未定，赶紧进了家。
往屋里望去，他家的油灯年月久了，发起光来很无力。如今不到秋收，多数农民都闲在家里。
上官飞的父母坐在桌子边，用线绳在穿铃铛：他父亲用细线拴住一根小铁棍，放到桌子上，那就是铃铛的铃心了，他的母亲再拿起来，穿过铃铛壳，系一个结，他们分工合作，各有一半身子笼罩在火光中，一半身子融入黑暗，屋里极其宁静......那铃铛最终是要佩戴到马脖子底下的。
我们当然先问，有没有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上官飞的父亲抬头说：“听见啦，咋了，谁家孩子？”
“不是谁家孩子，根本就没有孩子！你们家也有！一开门就没了！”
“估计是红布条发出声音。”上官飞低头找了几把凳子，说道。
“啥？”大伯估计听晕了，用手指扶了扶灯芯，眨着眼说道，“我们听见声音是外头。”
“是不是，我们听的是里头”
他爹不说话了，摆弄着铃铛，丁浪丁浪的，我心里感到烦。上官飞进了屋，接着里面传来了咚咚咚刀碰菜板的声音。
“你们回来没觉得被人跟着吧？”上官飞的母亲显得有些紧张说，“你们没乱回头吧。”
“没，没。”我忙说。
上官飞端出来一盆切好的瓜，他父亲也点起了旱烟。
我故意问道：“你们家今年种瓜了？”
“种了！咳咳，”阿飞的父亲忙停下手，开始点烟锅，说道，“阿飞说想吃，就让他母亲给种点......”
他的父亲对我们听到孩子哭好像并不在意，还问我们：“抽烟不？”
老三摇摇头。他是个好小伙，不抽旱烟不酗酒，所以导致了他没女人。不过这可以解释的通：聪明的女人总被满身恶习的渣滓男人吸引，愚蠢的女人又被无耻的人骗走了。
接下来，我从听到哭声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我们推门进家。上官飞的父亲只是闷头抽烟，在思索什么，突然抬脚一磕烟灰，说：
“孩他娘，把我墙上的十字架取来！”
“做什么！你别搞这吓人倒怪的玩意！”阿飞的母亲捂着心口一惊一乍的说。
“咳，管用着哩！”
“不不不，不用，大伯。”我急忙劝阻，那玩意要是拿出来，说不定当下要拉我们入教呢。
正说着，院子里忽起一阵大风，呼呼作响，“当”的一声，街门被吹的大开。我们急向窗外望去，还是黑漆漆的。
咣当！又一声，力道十分大，这阵风可真够劲！
我想起来了，我们进来的急，门只是被阿飞顺手虚掩了，谁能料到卷地风来！
上官飞站起来，要出院子去关街门。
他父亲急忙道：“别出去！”然后边往里屋跑，边下令，“把家门闩上！”他的母亲站在桌子旁，慌的动不了。
糟糕，看来是有东西闯进院子里了——我们被盯上了。
我最先反应过来，抢先一步，把家门闩上，风顶了几下门，咯吱咯吱响。不过风力不大，不足破门。
上官飞的父亲出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一个木头十字架，说着颇有责备意味的话：“年轻人，尽惹麻烦，太不懂事！”然后看了一下，门关好了，放松下来，说，“关住门就行，记住谁也不能开门啊，谁都不能出去！来，孩子们，跟我一起祷告……“
祷告？我和老三对视一下，上官飞低头不语，他无法制止自己的老子。
我当然不会祷什么告，想着赶紧岔开话题。也亏我机灵，立即想到一个不错的话题：“哎等等，伯伯，为啥关上门就好了，要是有鬼的话，它是虚体的，怎么不穿墙进来。”
阿飞的父亲手里拿着架子，愣了一下，我猜他是试图用他宗教的知识来回答，若是这样，我倒是期待他这能有什么精彩绝伦的解释。趁这时机，我们大家全都坐下，门轻微的摇晃着。那十字架也被放在了桌子上，越看越像两根木棍搭起来。
“唔，那我问你，要是它能从墙里进来，人们还贴门神干嘛？有什么用？”伯伯反问我，“老祖宗的话错不了，既然要在门上贴门神，那说明它就要从门进，所以你只要关好门就行！”
“那十字架是干嘛用的？”
伯伯想都没想说：“这是用来顶门的呀！”
我们三个全都傻了：“顶门的！”
“不然呢，这么长两根棍子，看不出来吗？”
我一下说不出话来。
“唉！开门就出事啊......”阿飞的父亲叹口气说，“我们阿飞他爷爷死的时候，那会儿我也在跟前，大夫来看了，准备后事吧……大夫治不了，怎么办，有人说找仙家吧，咱们就请仙家来看了，仙家说，七十三，八十四两道坎，那年他爷爷可不七十三嘛！仙家还说，是要能熬过那一夜，就能活到八十四，还拔了老人一根头发，离开的时候千叮万嘱，闭紧门窗！女人不准哭哭啼啼！一到子时，就把蜡烛熄掉，男人都坐在门后，堵住门，不让那个……不让那玩意来勾魂！哎呀，到了子时那会儿，我们都不敢打瞌睡，听着外面动静，谁知道......他爷爷醒过来了，在里屋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以为和我们外屋几个人要交代什么，我们老大最坏，想抢家产，跑过去一看——人已经......没了。怎么办，再把那个仙家请过来看，说，那小鬼精着哩，他娘的，从烟囱里头钻进来，就把魂勾走了！”
我听得入神。这几天事情太多，都远远逾越了我的见识和眼界。上官飞的父亲还在叨叨不休：“唉，那是在夏天，要是在冬天就不怕喽，咱们生起炉子来，小鬼进了烟囱就烧死它，可惜了......他爷爷没了。“他低着头，用手指触碰着桌子上的铃铛，丁玲一声。
我陷入了幻思：人死了不是去“开始的地方”了吗，人的灵魂分散开来，进入轮回。死只是生的一部分，或者另一种表现形式，万物有始有终，方为完整。人生于逆流之中，从具备了意识就开始奋力前游，游过不知多远，感到甚为疲累，就问别人：“艰难是永久的，还是只在开头这一段如此？”
然后别人冷冷的告诉他：“一直如此。”
最终，河水冲刷，肉体老化，游不动了的时候，人就被冲回到开始的地方，沿途的一切又历历在目，回溯到当初那些未曾大胆探寻过的岔流口时，我们越发感慨，泪流满面......临终之人，莫不如是。不过我倒想央求死人一件事，谁能告诉活人：途中曾否遇见过那样一种人——他们勇敢的进入了少有人去的某条支流，去探索新的世界。
若是真的有，请千万别告诉我支流在何处，因为我想自己寻找......从支流过去，或许是另一片湖泊——在那里，水面是静止的......把眼界放宽，千万不敢以为我们搏浪击涛的河流就是唯一的河流——那片新的湖泊，光是目力所及，就是我们出生之河流的数十倍不止！宇宙若是能被描述出其深度和广度，那它就不是宇宙，而是宇宙的极其小的一部分。我也根本不想知道逃入支流的是谁，最终是不是又回到了开始；在我看来，能进入支流，那就是永生。唉，我要是拿这些乱想法去和别人说，人们肯定会嘲笑我：“啥？什么河，什么湖？”
上官飞突然想起一个典故：
“你们听我讲的对不对，都看过《三国》吧？”
我和老三点点头。
“里面不是有这个故事吗，诸葛亮死的时候，他是要和老天借寿命，是不是？他就在营帐里摆了七星灯，不让人进去，挨过那一夜就能多活十年，后来魏延冲进去，他个头大呀，直接撞飞十几个人，把灯给扑灭了，依我看，那就是魏延把小鬼放进去了，跟那七星灯没鞠关系。”他显得得意洋洋。
他父亲脸色一变，立刻严厉斥责他：“你少给我瞎说乱道啊，你敢说人家诸葛亮？不知天高地厚！还有，你老说什么‘是不是’？这毛病就改不了了，要我把你舌头揪出来，是不是！”
上官飞被骂，蔫的像风干的茄子，再不敢言语。
“对了，大伯，那当初你们请的那个仙家是……”
“仙姑，咱们村的六代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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