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晚熟的体质导致了这种结果——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性别都没什么概念,因此总是穿着裙子爬树。好在那是自家的树,好大一棵,长在院子正中,遮了一半的天空。
树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大,这件事从没人说起过,只是她的猜测。因为所有的记忆里都有树。从她小时候开始,从它小时候开始。那些片段就好像是长在这棵树上似的,岁岁年年,枯了又荣,荣了又枯。
第一次知道树上结的是什么品种的苹果是在她五岁的时候。大院里来了施工队,工人们总喜欢逗着她玩儿。其中一位长着小胡子的叔叔把她抱起来,笑眯眯地告诉她:“我叫‘红玉’,跟你家树上结的苹果一样。”叔叔说了假话吧,现在的她会这么想。
树天生天养,从没人关照过。结的苹果个头不大,味道倒是很好。“现在的苹果怎么都没苹果味儿了呢?”后来的她总是这么跟别人说。
最开始她的个子还太小了,够不到树枝,只能站在树下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和姐姐把果子摘下来,还要小心别被他们踩到。可很快她就成了爬树专家。两手抓着树枝,只一蹬,就翻身上了树,在树冠里蹿来蹿去,像只刚逃出实验室的瘦皮猴。
那会儿开始,树就成了她的好朋友。
她太喜欢树了,有什么心里话都喜欢对树说。听好听的音乐时,也总是坐在家门口看着树。那时候她对天空的理解就是那棵树。细密的叶子像碎裂的云铺在头顶,阳光和雨水都会被过滤。风带来一场场即兴演奏,天空成了触手可及的东西。
后来她爬树的时间慢慢变少了,因为她一年年长大了,长得很快,像树一样快。也因为前院的邻居来家里告状,说是听见了屋顶瓦片被踩到的声音。父亲大声训斥了她,她悄悄在他身后吐舌头。嗐,要不是今天见着,她都要忘了前院还住着人了。
但是有一天,树病了。父亲找了医生来。医生年纪很大,戴着顶灰白色的鸭舌帽,左半圈右半圈转了几回,给树做了诊断。她在屋里隔窗看着,完全没听懂。
医生背了一大罐药来,上下左右给树喷了一身。隔几天,又来了这么一遍。但树还是没好起来。开始几天明明看起来有了变好的样子,但却又越变越差,越变越差。
冬天来了,树的叶子掉得比往年快,转眼就光秃秃的,只剩下没了光泽的树枝无精打采。她一天天看着,心里比什么都难过。也许它到底只是一棵树。它有它想做的事,想去的去处,有它想要的开始和结果,她总不该对它干涉太多。
又过了一些日子,她无意中看到了一套漫画。漫画讲的是一个有神奇能力的少女,可以和植物对话,知晓它们的心意。她一口气把三本漫画看完,心里受了触动。她好像知道了自己该干什么。
当时已经是深夜,但她不管不顾。她披上厚厚的外套,悄悄打开家门来到院子里。在月光下,学着漫画里那样把手放在树上,闭起眼睛,像一位最最虔诚的信徒,对着树做了一次真诚的祈祷。
现在她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措辞了,但大概的意思倒还记得一些。她祈祷树的健康,鼓励树打起精神,她感觉树对她的感觉,又把自己对树的喜欢告诉了树——想想也真是够有意思的,那么多年来,她还从没告诉过树这件事。然后,她又请求树坚强起来,好好活下去。
树开花了,在冬天里。那天早上父亲激动地喊她来看。她站在门框上,为一树小小的白色花苞震惊不已。
树就那么活下来了,没了病,好好活了下来,活了很久。那是二十多年前,那是她唯一一次发现自己有“超能力”的时候。
老房子被推到的那天,树也被推倒了。当时她在别的城市读书,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天的日记里记着一件事。
那晚去画室的路上她看到了两个大树桩,在教学楼对面。她想了想,想起来白天路过的时候那还是两棵老树。那一刻也不知怎么了,她的心抽了一下,很疼很疼,疼得无法呼吸。她蹲下来,捂着心口惊慌地等着那阵心悸过去,就像突然得了老年人才会得的病。
那棵树再也见不到了,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地消失掉了。
可这么说其实也不对,它最后总归还是会有个去处。被碾碎成一块块,一片片,一捧捧,散落向四面八方。
它总归还是会存在于这世界上。只是,却永远没办法确定自己在哪。它得花很长时间去认识每一个新地方,然后又被风带往另一个新地方。从头开始再来一遍,再来很多遍。直到有一天,它决定让自己放弃这一切。让自己忘掉自己曾是一棵树,忘掉自己再也不完整,再也回不去,再也找不到。
“你遇见过我的苹果树么?很有可能遇见过哦……如果你遇见过它的一部分,一点点,如果你也觉得它很了不起,很坚强,那我就和你在一起。”
“还好,我遇见过。”
“这是什么?”
“它的一枚果子。”
“怎么这么小?还这么皱皱巴巴的?我的苹果树结的果子可不是这样的。”
“我刚摘下来的时候还是很大很新鲜的。”
“很久了么?”
“很久了。”
“这又是什么?”
“它的另一枚果子。”
“也很久了么?”
“一起摘下来的。”
“为什么给我?”
“就是为你摘的。”
“可是……我不能拿走它,你那个果子会很孤单的。”
“没让你只拿走它。让你拿走的是我们。”
“你确定?一个人,两个果子,这么多,都给我?”
“都给你。”
宇宙的某个角落。
有一棵苹果树。
完整如初地生长在那里。
任光与风从身上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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