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某一天,我在报纸上看过一篇报道,说实话,那则新闻毫无看点,甚至有些千篇一律。写的是一个男生为情所困,自杀未遂,被行人救下的事件。文章的旁边有一张男孩学生时代的照片,长相清秀,笑容阳光。
但我还是耐着性子看完了——人总有无聊透顶的时候,尤其是当你坐在马桶上又忘记带手机。
那个男孩用刀片划破了自己的脖子,昏迷之后被一个环卫工送去医院。新闻里没有写男孩的后续,环卫工获得了“好市民”奖章。
看完之后,我把报纸叠成A4纸大小用来擦屁股。当我站起来按下冲水按钮的时候,这个新闻就随着水流被我冲走了。
直到三年后,我见到了刺刀,这段记忆才被我重新想起来。
那是在一家环境优雅的咖啡店里。
刺刀人如其名,是一个没有文艺细胞的街头青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小资格调浓郁的地方,咖啡店的名字叫“游魂聚集地”,也许是这个名字把他骗了进去。
咖啡店里还有一个老头坐在角落里拉小提琴。他用一张浅蓝色的桌布盖着膝盖,把小提琴的琴头放在桌布上,然后用下颚抵着腮托,右手拿着琴弓在琴弦上轻轻滑动,摩擦出一串舒缓而伤感的音符。不仅是他的头,他的全身都在跟着节奏摆动,就好像音乐是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的一样。
刺刀是店里唯一的客人,他根本听不懂小提琴,当我进去的时候,他正醉意朦胧的满口胡话,似乎要求老头拉一段流行歌曲。
老人满头白发,脸盘圆润,有些艺术家的风范,刺刀浑身颓废,吊儿郎当的在一边指手画脚。
这画面让我想到了在某个旅游景点的厕所里,看到便池前挂着一副名家书法。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联想,是因为他们一样反差鲜明。只不过一个是撒尿,一个是撒野。
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所以故意坐在离刺刀比较远的地方,但是店里的人太少了,他一回头就注意到了我。
那时候我才看到他脖子上有一条鲜红的伤疤,几乎绕着他的脖子转了半圈。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三年前自杀未遂的男孩,只是他的伤口看起来并不像是三年前的,而是昨天。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朝我摇摇晃晃的过来,看着他东倒西歪,我甚至害怕伤口撕裂,人头掉落。
但是他完整的走了过来,坐在我的边上,“好了,现在二比一了,你快说,你想听流行歌曲。”
“我只想睡一会儿。”我直截了当的说。
“你看起来确实像个瞌睡虫。”
他的伤口在我眼前乱晃,我每次闭眼都能看到眼皮上有一条血红的影子,就像一把刺刀。
它一定会给我带来噩梦,所以我强撑着脑袋看着他问“你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说这个?”他笑了笑,“命运,瞌睡虫,这是命运。”
我来了一点精神“命运?”
“我和命运对抗。”他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这是战争。我迟早还得给自己来那么一刀。”
他的口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吃喝拉撒的小事,如果他表情夸张,我反而会觉得他虚张声势。
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血腥的画面,这画面挥之不去,在之后的谈话里一直盘踞在我的潜意识里,让我时刻提防着他会不会忽然抽出刀,要和命运,也就是自己的脖子拼命。
我努力回忆报道的内容,试探的问“是因为一个女孩吗?”
他意外的看了我一眼,但否定说“我说了,是命运,和什么狗屁女孩没半点关系。”
“好吧,方便说说你和命运的事儿吗?”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多此一问,从他的眼神里我看的出,他迫切需要一个倾听者。
他自己从吧台倒了两杯咖啡,一杯给我,一杯自己拿在手里一饮而尽,他把咖啡当做酒精——从他晕乎乎的状态来看,他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然后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这里我必须把对话改编成叙事,用第三人称的手法来记录。
一是因为他逻辑混乱,思绪飘乎,我不得不加以润色。
二是在他讲述的过程中,我从没打断(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太瞌睡了),这就导致了一个文学难题,我要不要把他所有的话都放进一个引号里,把同一个引号的两端分开那么远,这有些残忍,就像拆散了一对夫妻——它们确实像一对夫妻,不然为什么总是保持着69。
刺刀的出生,是一个意外。他从不觉得那是父母的努力,他们只是单纯的想做爱,是他自己像刺刀一样刺破了避孕套。
刺刀不仅刺破了避孕套,还刺破了他父亲的胆,当他父亲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选择了桃之夭夭。
刺刀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在他6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男人,男人第一天见他的时候带了一份礼物,是一辆汽车模型。
从此汽车拉远了他和母亲的距离,他只能推着它在客厅玩,却不能开进卧室里,因为中间隔着一道上了锁的门。
他开始自己一个人睡,这给了他幻想的空间。他那时候喜欢自己的语文老师,所以总是在语文课上捣乱,他希望获得注意,即便骂他几句他也开心。
他和语文老师离的最近的一次,是在春游结束后回学校的大巴车上。他们并排坐着。
语文老师坐在窗边,他假装看着窗外,其实在看她的侧脸。
当时是斜阳,阳光呈金黄色一样打过来,她的侧脸融进光芒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唯美。
她看到大巴车经过一处花田,五颜六色,微风掉进花丛里,花朵们弯着腰躲避。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似乎闻到了花香。
多年后他知道,那只是语文老师身上的香水。
这段模糊不清的感情维持了三年,他的语文成绩忽上忽下,那是他的情感作祟。
他时而觉得语文老师是喜欢他的,时而觉得只是自欺欺人。当他觉得语文老师只是例行公事的时候,他用坏成绩来报复她,连最后一点称职都不愿意给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玩腻了这种自娱自乐。在同学的影响下,他开始有了精神追求。
他那时候喜欢摇滚,并希望拥有一把吉他,后来这个梦想被继父一巴掌打碎,他哭了很长时间。
他退而求其次,决定喜欢唱歌,这次继父同意了,因为音乐是最廉价的梦想,它不需要花什么钱,只需要一副好嗓子。
他用零花钱买了一个笔记本,专门用来记歌词,他没有随身听,但是家里有个录音机。
他和同学借来磁带,写作业的时候一遍遍的听,把听到的每一句都写进笔记本里。
但是有一天,他握着笔停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记,磁带里是一首女声英文歌。
也许是不明所以的歌词给了他更多臆想的空间,这次他没有被歌词引到填词人的意境里。
他随着音乐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天地,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真正的魔力。
他开始四处寻找歌手的信息,后来知道是一部叫《墨西哥往事》电影里的插曲,他因此还找来电影看了一遍,并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偶像——伊娃门德斯。
在他的卧室墙壁上至今还挂着她的海报。
对一个少年来说,偶像剥夺个人意志的力量是摧枯拉朽的。
当他进入青年的时候,他已经从电影里学会了抽烟,喝酒,和性幻想。
这些坏习惯让他在学校里有了坏名声,但同时也莫名的获得了一种威严。物以类聚让他认识了一些经常逃学打架的孩子,并因此结交了一些社会上的三教九流。
他每天和那群人厮混在一起,并对他们口中声色犬马的日子趋之若鹜。
所以当他18岁成年礼的时候,他许的生日愿望是去一次洗浴中心找一次小姐。
他的那帮兄弟满足了他这个愿望。
当天傍晚的时候,他们开着车找地方,路上有人提议应该先去酒吧买醉,毕竟酒后乱性,酒精不会让人性欲大增,无非是壮了胆。在他们那个年纪,胆比肾重要,所以他们同意了。
就是在那里,刺刀遇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女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那个女人是酒吧里的驻唱歌手,当刺刀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心脏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他鼓起勇气,拿着二百块钱小费上台找她。
女人从他手里接过钱,说了句谢谢,她看他没有要走回去的意思,第一次迎上那道目光问他,还有事?
刺刀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他和那个女人开了房,在旅馆的阳台上一直做到天亮。
他们在一起两年多,但刺刀始终不能完全拥有这个女人,她总是忽近忽远,左右逢源,起初他觉得是女人的本质如此,后来又觉得是自己不够优秀。
分手的时候,他一度无法接受,觉得是自己毁了一切,他不断的给自己找理由,试图摆脱自责的痛苦。
他苦思冥想,把他们之间的点滴在脑子里无限循环,直到烂熟于心,他终于知道了,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问题。
用他的话说,他第一次发现了命运的尾巴,他抓到它了。
女人比他大9岁,他把对母亲的依恋一部分折射在了她身上;她是玩摇滚的,那正是他儿时未完成的梦想;她的脸上长着一颗和伊娃门德斯一样的痣,身上喷着和当年女老师一样的香水。而且遇到她的前一天,他没有打手枪,这让他欲望强烈。
他对她所有的好感都预先埋下了伏笔,也许还有一些他无法说出来,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它们控制着他的审美,当这一切结合起来的时候,他爱她似乎是必然的结果。
他觉得,这世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这一步,它需要精确计算每个偶然的概率,不仅是自己的,而是遇到的每个人都得算在内。两个人的相遇,是一件漫漫长河里恰到好处的交集,最庞大的计算机都无法完成这样的工作。除了命运,他想不到任何理由。
命运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从他出生那一刻,第一张牌就开始倒下,之后所有发生的事,不过是沿着某种轨迹机械的运行着。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打断了他,我说“既然命运这么努力让你们相遇,那你们为什么还会分手呢?”
他不以为然的说“命运从来不会珍惜他的杰作,因为对他来说,设计一段生离死别同样精彩。”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和你自杀有什么关系?”
他眼睛明亮了一下,似乎终于讲到了让他兴奋的地方,他用双手比划着,强调他观点“我当然不能让命运得逞,按照他的轨迹推下一张牌。命运让我痛苦,让我生不如死,我就要乖乖听话吗?”
他邪魅的一笑,炫耀似的的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疤,“我得掐断命运的咽喉,让他戛然而止,只有我死了,我才能胜利。”
我惊讶的说“这就是你自杀的理由?”
“不错。”他得意的说“现在他没的玩了,我就是要让他意兴阑珊,觉得无趣。可惜的是,我第一次自杀的时候被一个多管闲事的杂种救了,所以第二次我学乖了,找了一处没人的荒野。”
他忽然抬起一只手,做着握刀的姿势,“就像这样。”他的手缓缓落在自己的脖子上,我似乎真的看到了他手里明晃晃的匕首。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明明就在我眼前,但我还是害怕他那天真的把刀刺进去。
“你知道喉咙划破的感觉吗?”
我木然的摇了摇头。
他迷醉的看着我,整个人显得兴奋异常,嘴唇有些颤抖。
“扑!”他自己配音,同时把“刀”用力刺下去,他笑着说“血管被割断,血液像被关了千百年的逃犯一般往外涌,那时候我感觉喉咙里都是冰凉的液体,就像极度口渴后喝下的第一杯水。这世间所有的感觉一旦达到极致,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他附在我耳边说“包括痛苦。”
我被他形容的毛骨悚然,往后退了退身体,但心里却莫名其妙的觉得有一丝……美妙。
他似乎看出了这一点,继续说下去“血水慌不择路的从我的口腔返上来,从我的嘴巴,鼻孔冒出去,脖子上的伤口就像气球上的破口,风呼呼的灌进去,那是冬天……”
正在这时候,咖啡店的服务员忽然从吧台一边的门里走了出来。
屋子里的三个人同时看向服务员。
服务员面无表情的说“审判时间到了,进来吧。”
拉小提琴的老头也把音乐停了下来,他看着我和刺刀绝望的说“我无法接受审判了,我失去了双腿。”
他说着把膝盖上的桌布拉下去,露出了他的下半身。
他的下半身空无一物,从腹部开始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腐肉,肠子从开了口的肚子下滑出来,露出半截不知道是什么的内脏。
刺刀“呦”了一声,羡慕的说,“这个死的比我都惨。”
刺刀是一个崇尚暴力美学的青年,老头的死法让他精神抖擞。
老头皮笑肉不笑的说“是汽车,它从我的身体中间压了过去。”
刺刀说“你都半截身子埋土里的年纪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把另外半截也赶紧弄死。”
老头低着头有些悲怆的说“我老伴儿死了,病魔夺走了她的呼吸,我得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我不想她孤独。”
“病魔?”刺刀摇了摇头“是命运,一切都是命运,不过还是恭喜你,你战胜了他。”
老头听不懂他的命运论,依旧说“但是当我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找不到她了,所以我用小提琴拉她最喜欢的曲子,希望她能顺着琴音找到我,我们结伴而行,也许还能在上面相遇。”
那时候我才知道,“游魂聚集地”是自杀的人停留的地方,我们三个在同一时间死亡。
刺刀并不为他们的爱情感动,他心底里已经从儿女私情上超然了出来。所以他转过头看着我说“瞌睡虫,你先进去,我想我这次有谈判的筹码了,我投胎之前要听一段流行歌曲。”
他说着就像老头走过去,我拽着他的胳膊,“我们应该先把他抬进去。”
他诧异的看着我,“你是瞌睡过头了吧,居然为这种东西感动?”
“看看他吧,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把他弄进去。”
刺刀看了老头一眼,他确实无法一个人完成这件事,最后他做出妥协,耸了耸肩“好吧,没准这还能让我在审判中加点分。”
我和刺刀走过去,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他比我们想象的轻很多,我们稍稍用力,他就腾空而起。
他的肠子从肚子里掉出来,但另一头还连接在身体里的某一处,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怪物。
老头低头看了看,安慰我们说“别去管那些,我好的很,只是觉得有些饿。”
我们把他抬到吧台附近的那扇门前,门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当我们准备进去的时候,感觉那些黑暗变得浓稠了起来,这让我们寸步难行。
“看来一次只能进一个人。”刺刀看着我说。
“把我放下吧,我可以自己滚过去。”
我们放下老头,老头在原地蓄了几下力,然后就像个圆桶一样滚动起来,他很快消失在黑暗里,我们看着他的肠子像条蛇一样游了进去。
我和刺刀重新坐在吧台边,这次我们没有谈话,就连刺刀也表现的心事重重,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战胜了命运,但内心里还是觉得这是loser才用的方式。
我趴在吧台上,几乎一瞬间就进入了睡眠,我实在太瞌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咖啡店的服务员叫醒了我,我抬起头迷迷糊糊的看着他,他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走进那扇门里。
我看了看旁边,发现刺刀已经不在了。在我睡觉的时候他也进去了。
我站起来,怀着忐忑的心向门里走去。
里面比我想象的要黑的多,而且没有一点动静,给人一种既翰翰又压抑的感觉。
从头顶遥远的地方投下两束光柱,一束打在我身上,一束打在离我十几米的正前方,那里有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慈祥的老人。
他低头看了一眼资料,例行公事的说“张小峰,男,26岁,未婚,因事业失败喝安眠药自杀。”
我点了点头。
他思考了一会,然后说“你被判谋杀罪,孩子。从今天起,你要在炼狱里待30年才能投胎。”
他说着就要举起桌子上的木锤,我惊叫了一声,他抬头诧异的看着我。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谋杀?”
“地狱没有冤案,孩子。”
我笑了,“我杀了我自己,这就是你们的逻辑?地狱里也讲这种极端的人权主义?”
他无动于衷的说“地狱里不讲人权,同时也不讲自由。”他强调说“我是说反驳的自由。”
我急了,我不愿意在什么炼狱里待30年,听那狗屁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慌张的说“等等,我还有话说,请给我一分钟时间辩解。”
他静静的看着我,等待我的下文,我病急乱投医的把刺刀那套搬过来,“我自杀并不是因为投资失败,而是……而是为了和命运对抗,这个你们也有责任,或者说你们这个系统,天堂什么的,我不知道。就算我自己杀了自己,你们也是帮凶!”
“命运?”他疑惑的看着我,“我们从来没弄过这种东西。”
“怎么可能,我人生中做出的所有选择都不是出于自由意志,而是由无数个偶然造就的,这些偶然就是命运,他决定了我将会变成什么人,做怎样的事。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选择,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孩子,你一直都有选择的权利。”判官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说“你的人生有无数条路可供选择,但你选了一条最黑暗的。”
我刚想争辩,他就不知道在桌子上按了个什么按钮,在他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屏幕,屏幕上是一个婴儿,正睁大双眼好奇的看着镜头。
我从婴儿的眉眼间认出了那是我自己,我知道他们准备播放我的一生,让我最后回顾一次。如果我不被判谋杀罪,也许我还有兴趣重新温习一遍我的人生,但此刻我已经有些厌烦,知道那不过是命运轨迹的重播。
“关掉这东西,这不过是舞台上的傀儡,供上帝娱笑罢了。”
判官平静的说“我说过,命运给了你很多选择,而你选了一条最黑暗的走,现在你看到的,是你失去的。”他指着屏幕上的婴儿说“这不是你,是你的儿子。”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屏幕里的孩子看着镜头天真的笑着,发出只有婴儿才有的稚嫩音调,在他旁边还坐着一个满脸洋溢着笑容的美丽女人。
“如果你不死,你会结婚生子。”
我的心脏忽然抽搐了一下,本能的把眼睛移开了屏幕。
判官站起来,不依不饶的说“你杀了你的孩子,这才是我叛你谋杀罪的原因。”
他一字一顿的说“你,杀了你的孩子!”
我如闻惊雷,后退了几步,但光束追过来,让我无处遁形。
“快他妈给我关了,这都是不存在的东西,我根本没有儿子,快他妈给我关了。”
“爸爸。”
屏幕里的孩子忽然含糊不清的对着镜头叫了一句。他脸上憨态可掬,正摇摇晃晃的蹒跚学步。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一种原始的感情在我心里汇聚。
“快关掉!”我悲痛欲绝的说“求求你们!”
我闭上眼不去看屏幕,眼泪从眼眶里逃出去,但那些画面却出现在了眼皮上。
“求你们关掉!”
那些成长的点滴扑面而来,像一记记重拳一样击打在我业已死去的心脏上。
我看到我耐心的给儿子换尿布,做着鬼脸喂他喝奶粉,我看到我想尽一切办法逗他开心,哄他入睡,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
还有我的妻子,她可真漂亮,是我短暂一生中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我们一起陪着儿子成长,那些平凡的点点滴滴是那样的真实且令人向往。
当儿子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很多地方旅行,有巍峨的高山,浪漫的海滩,我们在每一个地方都拍照留念。儿子坐在我的肩膀上,妻子挽在我身旁。
后来我们为了儿子上哪所幼儿园而犯愁,在房间里争论了好久,最后我们用猜拳的方式决定了儿子的前程。
从此我开始接送儿子上下学,每次回到家里的时候,都能闻到浓郁的饭香。
饭桌上是我们的欢乐时光,儿子说着幼儿园里的趣事,妻子为我夹我爱吃的饭菜。
儿子渐渐成长,变成了一个小男子汉,他开始和母亲顶嘴,和同学打架。
我的妻子是一个温柔的南方女性,她每次都通过她的方式让儿子改邪归正。
时光安详的从我们身边溜走,我们并没有经历什么大风大雨,但也没发生什么大灾大难。
虽然我们也会偶尔吵架,冷战,但最终又在互相妥协中变得如胶似漆。
儿子虽然没有飞黄腾达,但也安贫乐道,考了一个二本,后来在一家外企工作,在那里,他找到了一生挚爱。
在儿子的婚礼上,我幸福的流下泪水,我妻子全程拉着我的手,开心的像个孩子。
婚后一年,我们迎来了一对双胞胎孙子,从此我们颐养天年,承欢膝下。
儿子每周带着儿媳妇回来看我们一次,那是妻子最忙碌也最开心的时候。
客厅里坐着她的丈夫,儿子和儿媳妇,两个孙子在旁边抢着游戏手柄,不断问“奶奶,好了吗,我们饿死了。”
我的妻子那时候已经有了白发,眼角下也长了法令纹,但在我眼里,她依旧美的不可方物。
虽然我们年近50,但我们还是偶尔尝试着做爱,我总是半途而废,她嘴上嘲笑我,但身体却紧紧抱着我。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去公园里溜达,我们还是习惯手牵着手,在太阳底下漫步。
她一辈子操劳,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我每天拿热毛巾替她敷关节,晚上的时候替她做按摩。
她经常感慨“老喽,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60岁,还年轻着呐。”
我虽然如此说,但她还是一天天老下去,她的腿开始弯曲,背慢慢的驼下去。
老年危机开始让她脾气暴躁,她总是抱怨儿子探望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总是一言不合就开始和我争吵。
她换了一口假牙,这让她变得伶牙俐齿,我每次都骂不过她,所以总是先低头认错。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用了,变成了下一代的负累。
为了让她开心,我带着她做了最后一次旅行。
那是她79岁的时候,我们登上了飞机,要去一个安静的海边。
在飞机上她就开始喋喋不休,挑我的刺,我怕了她一辈子,到最后都没能表现出男子气概。
我们坐在海边,一直到了黄昏。
她第一次表现的像年轻时一样温柔。
“老头子,拉拉我的手。”
我拉起她的手,她靠在我肩膀上看着夕阳感慨的说“我们的人生也来到了黄昏。”
“黄昏多漂亮呀。”我说。
“可是一会天就黑了。”
她说着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她害怕什么。
回来之后,她很快就失去了自理能力。她整天躺在病床上,对我颐指气使,我还能颤颤巍巍的爬个五楼,所以只能对她听之任之。
我照顾了她半年,最后她行将就木,奄奄一息。
在最后一刻,我握着她的手没有哭,我吻了她的嘴,摸着她干扁的乳房,乳房下还有微弱的跳动,我知道她还听得到我讲话,所以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别怕,当你在那边醒来的时候,我还在。”
她死后,我帮她掖好被子,从兜里拿出一瓶安眠药一口吞了下去。
我躺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手,幸福的闭上了眼。
画面消失了,我的一生近在眼前,却又烟消云散。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累的精疲力竭,仿佛已然过了一生,我又看到了冷冰冰的地狱。
“这就是你失去的一切,孩子。”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你们这些杂种!”
判官没有说话,只是不带任何表情的看着我。
人生中最可怕的事不是没有糖吃,而是只吃了一次便永远错失。我将在地狱里忍受着无尽的思念度过煎熬漫长的30年。
我无法想象那将是怎样的痛苦。地狱的可怕之处不是到处都可见的魑魅魍魉,到处都充斥着银鹭的气息,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我彻底被击溃,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把我的儿子和妻子还给我!你们……这些杂种!是你们杀了他,不是我,不是我!”
“把他带下去吧。”
判官摆了摆手,就像驱赶一只蚊蝇,黑暗中有两只手抓起了我的胳膊,我死命挣扎,但发现他们的力量大的惊人。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逃离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使出浑身力气往前艰难的走了几步,判官似乎没想到,他惊讶的说“你想干什么?”
“我要越狱!”
他把锤子敲下去,“快把他带下去,判决生效。”
那双手的力气又大了几分,这次我没办法再和他对抗了,看着判官离我越来越远,我忽然想到了儿子的笑脸,想到了妻子的头发,想到了那些点点滴滴,想到了那些动人的瞬间。
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忽然从身体里涌出了一股力气,我成功停下了脚步,但全身血液像要爆出来一样。
判官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站起来,把木锤敲的杂乱无章,“快把他拖下去,快点!”
我闭上眼,似乎看到了我的儿子和妻子手拉着手微笑的看着我,他们在等我,但身后的双手让我离他们越来越远。
我忽然撕心裂肺的大吼了一声,用力往妻子的方向走过去,那一刻我感觉全身都充满了源源不断的力气,当我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身后那双手瞬间消失了。我睁开眼,看到判官从我面前掉落,或者是我在上升,他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一个黑点。
当那黑点也彻底消失的时候,一切又都归于黑暗。
我感觉鼻子周围有了空气,这让我神清气爽,我像溺水后升上水面一样贪婪的呼吸着。渐渐的,我的头顶有了光,我欣喜若狂,朝着那点光一点点游过去。
光变得越来越大,到了后来几乎笼罩了我整个身躯,我虚眯着眼,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当我适应了光线,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那是一间手术室,我正躺在一张手术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导管。
在我面前站着几个医生,正震惊的看着我,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真是奇迹,刚才明明已经没了脉搏。”
我虚弱的坐起来,把身上的导管都拔下去,救了我的根本不是这些。
我看到角落里站着一个护士,她手里拿着一块白布,似乎准备要盖在我的脸上,看到我醒过来,她有些茫然无措的看着医生。
她回头看着我,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她也莫名其妙的跟着笑起来,笑容甜美无比。
地狱之旅让我预见了未来,我知道她将会穿着婚纱和我步入教堂,她将变成我的妻子,和我共度平凡的一生,我们将会有一个儿子,他乖巧可爱。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努力的抬起手臂,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拉起了她的手。
她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又惊喜又害怕的眼神望着我。
我说“我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你也在。”
网友评论
依然
可以与你一生牵手
痛苦所带来的快感同样能令人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