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妮
1
大学毕业似乎仍是上一秒的事，这一秒我却在出租房里醒来。
醒来是凌晨四点，手机上的闹钟图标还高悬在屏幕顶端。约莫是真的已开始接近衰老，不过只熬到半夜一点，胸口却是胀痛得厉害，床边掉落墙皮的霉味又将这悠缓的疼意模糊了些。
翻身下床，打开浴室的灯，出现在镜子里的那张脸已长出了细纹。洗脸池的水龙头早已坏掉，淋浴用的花洒里的水有微略的寒凉。我将脸沉在手心的水里，在紧闭的眼底看见了你的脸。
白嫩而净，笑容明朗。我痴痴望着这幻像，却疑心是什么不好的征兆。睡时不见你，醒来也不见你，就连我的梦境，你也吝惜出现，我早已是习惯了。
时日逾久，你的面容已不在心底清晰，如今却突然从轮廓里生出了骨肉。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果然没多久就收到了你的短信，“大春，我要结婚了。”
“恭喜。”
“谢谢。”
放下手机，心底的疲惫感几乎将我击倒，我却是如常地换好衣服，锁好门，在早高峰里被身后的人推到了地铁里。密密麻麻，熙熙攘攘，人人都在找寻呼吸的间隙，可耳边却不见呼吸声。
这情境日复一日，在无法呼吸的窒息里，我无法想起你。而你却不合时宜地从我心底冒出来，又更加不合时宜地让我知道了你的消息。便是从此后，你为人妻，在另一个人的身边醒来，为他生儿育女，直至老去。而我于你，终不过过客。
2
人这一生，不过数十载，我又从不相信我会长命百岁。遇见你之前，我便不断地做计划。计划三十岁前娶妻生子，计划在老家开间小超市，计划每年和我的妻子去一座城市旅行，计划这注定凡俗而庸常的人生。
白天，我们坐在收银台前，和过往的行人胡侃。晚上，我们靠在床头，手里数着零星几张毛爷爷，为明天吃肉还是喝汤说上一两个小时。天色缓迟，灯火慢歇，便是一天。
可人生的行进却从不以己身的计划为蓝本。
因为胸无大志，我从不会主动追求女孩子，只想毕业后回老家和人相亲。我却没预料在大二那年，竟会遇见你。你比我小一岁，是同系的学妹。因为同在学生会，便都参加了系里的聚餐。
大学里总是有数不清的老乡群和聚会，哪怕是学生会的聚餐，到最后也成了寻找老乡的跳板。聚餐那天，你坐在了我的右边，偏巧我左边坐着的那人是你的老乡，你们便总隔着我聊天。态度亲昵，极是热闹。
聚餐临近结束时，却有两个女孩子匆匆赶来，坐到了你老乡的身边。他仍和你交谈，目光却不时往那两个女孩子身上飘。
因为聚餐结束得晚，便有人提出让男的送女的回宿舍。你似乎以为你老乡会送你，听到这话便看向了他，他却正侧身听着那两个女孩子撒娇，“我们两个都怕黑嘛，你送送我们吧。”你老乡便欢喜地向你摆摆手，“白歌，你找个人送你啊，我先走了。”
“知道了，你走吧。”
你答得痛快，却因为你把时间都消耗在了你老乡身上，到头来，别人都有了自己要去送的对象，空下来的便只有我和你。时至今日，我仍旧能回忆起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用送吗？”
“用。”
便是认识了。
3
我一向不会说话，因着说话不讨喜，便不再喜欢说话。又因为不常说话，说出的话更不能令人舒服。如此，便成了死循环。
你却是个健谈的人。哪怕初时与我并不相熟，一起在学生会值班时，你仍能单方面的和我从食堂小哥聊到宿管阿姨。只是偶尔，你也会不满意这种谈话方式，瞪圆了眼横我，“你不能给个回应？”
“能。”
“给啊。”
“你说这么多话，就不渴吗？”
你便卸了气，“你还是别给回应了。”
这沮丧却总不会超过三秒钟，三秒过后，你便又会恢复成话痨。
“我们宿舍有个姑娘长得特别好看，有好多男生送她花和化妆品，好羡慕。”
“你喜欢花？”
“不喜欢，但我希望有人能送我。”你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想送我？”
“不是，我只是记得你对花粉过敏。”
却是沉默好久，你才回我，“哪怕对花粉过敏，我还是想要。”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一种执念。总觉得一个女孩要是没被人送过花，这辈子就白活了。”
我皱眉看着你，完全不能认同你的话，“这个想法不太好。”
“管它好不好，我也只能想想。我长得又不好看，哪个眼瘸的会看上我，给我送花？”
若是会聊天的人，这时候只要说上一句“我会”或是“你长得很好看”，两个人便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偏偏我不是。迟疑很久，我说出的话还是，“别着急，会有的。”
这安慰不痛不痒，果然你也没放在心上，“这句话，我听过太多次了。”
却是直到你生日那天，我才敢把这花送出去。我舍友都劝我送你假花，但我只想送你真的，因为你想要。
我却没想到你对花粉的过敏已到了那么严重的程度，不过只抱着它回了宿舍，脸上便起了一堆小红疙瘩。我赶到医院时，你正躺在病床上休息，双眼紧闭，极为痛苦的样子。
我不敢向前，你却突然睁开眼睛。你舍友正充满怒意地埋怨我，你却是笑了，“你来了。”
“嗯。”
你向我招招手，唤我过去。到了床边，你凑近我的耳侧，“大春，在一起吧。”
我抬起头，依旧木讷，“为什么？”
“这样的话，就有人陪你说话、吃饭、看书了，想一想是不是就很美好？”
我怔怔地看你，“我一直是一个人，不需要人陪。”
你还是笑，“可我需要啊。”
这样的开始并不浪漫，我们却就这么不浪漫地走到了大学毕业。
4
爱得再轰轰烈烈的两个人，走到毕业都很难逃得开分手的命运，更何况我和你一直都是平平淡淡地处着。
毕业前夕，我和你说了自己要回老家开小超市，你却执意要留在北京，“我们还年轻，难道不应该拼一拼吗？买不起大房子，我们就买小的，付不起全额，我们就去贷款。日子那么长，慢慢都会变好的。”
我摇摇头，“那不是我的理想。”
你沉默地看着我，隔了很久，才听见你的声音，“大春，那是我的理想。”
便留在了北京。
帝都鱼龙混杂，遍地是陷阱，也遍地是机会。我们在菜市口附近租了两个公租房，便开始了在帝都的生活。
公租房是男女分租，每个公租房都是两室一厅，却都住了24个人。房里有洗手间，洗手间的门却是坏的，上厕所的时候总会有人突然冲进来，皱眉说上一句“快点用”，再退出去。
住在那的时候，连电话都不敢打，只要说话便会有人敲你床板，“小声点，我要睡觉了。”
却因为每个人的作息时间都不同，每个时段都有人在睡觉。我和你便把下班后的时间都耗在了楼下的麻辣烫店，等说够了话再回去。
你在毕业后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在那过的，我为你买了一个水果蛋糕，你却不让我插蜡烛，“蜡烛会沾上蛋糕，太浪费了。”
我便把蜡烛放到手边，看着你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愿，“希望我和大春能在三十岁前买上房子，然后结婚。”
许是我们去的次数太多，那家店的老板已认识了我们，平时总喜欢送我们肉饼。那肉饼皮薄馅大，一个就能吃饱。卖的也贵，八块钱一个。若是买，我们便是怎么都不会舍得。
那天那老板见桌子上摆着生日蛋糕，便又送了我们一碗长寿面。你看见我送的蛋糕都没有哭，吃着这碗长寿面却哭得稀里哗啦，边哭边仰头，“妈蛋，我的妆要花了。大春，你快把我包里的小镜子给我。”
我没给，只起身把你的头按在我的怀里，“哭吧。”
你终于痛哭出声，“大春，我都快忘了人情味是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我说不出话，你却紧紧地抱住我，不停地说，“幸好有你，幸好有你。”
你哭得伤心，我却只能一下接一下地轻拍你的背，“都会好的。”
却不知是在安慰谁。
5
就这样苦苦熬了两年，我终于攒了些钱，租了个新房子。只有一间小屋，十几平米，却终于不再是上下铺，我和你便住到了一起。
搬到新家那天，我和你都有些兴奋，坐在床边便画起了装饰新家的图纸。
“墙上可以贴壁纸。”你指着墙壁的正中央，“我还要在那贴一张我的艺术照。”
“好，周末我陪你去照。”
到了周末，你却把我拉去了男装店，“买身拿得出手的衣服吧，房子咱都换了，衣服也换换。”
我拗不过你，便任你为我买了一身西装。再带你去照相馆，你却挑三拣四起来，“这的摄影师不行。”
“这的化妆师品味太差。”
“这提供的服装好丑。”
到了最后，便是空转一圈，只能陪你坐地铁回去。地铁上难得有座，你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有些失落，“大春，我好累啊。”
“怎么了？”
“不知道。”你突然抬头看我，“大春，你爱我吗？”
“爱。”
“我也爱你。”
我被你突然的情话说得措手不及，只怔怔地看你，你却又靠在了我的肩上，“只要你好，就好了。”
说完你便睡了过去，到站我也没去喊你，只背着你出了地铁站。你睡得那么沉，直到把你放到出租屋的床上，你都没有醒。我坐在床边看你，你的黑眼圈那么重，重到粉底都遮不住。我为你卸了妆，露出了一张素净的脸。
遇见你之前，女人漂不漂亮于我一向不很清晰。与其说它是种直观感受，倒不如说是概念。
诚如多数人所说，用皮肤的白皙与否与胸围、腰围的大小便可衡量一个女人的美丽程度，我却始终抱有其他标准。这种标准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只能用眼前出现的人来确定。而你出现了，我便终于有了清晰的标准。
6
你做的工作是销售，一站就是一天，回家便总喜欢让我去给你烧水泡脚，还总爱迫我和你一起泡。
你坐在床边，我搬个小椅子坐到你对面。两个人大眼对小眼，互相看着看着就笑出声，“饿不饿？”
“饿。”
你便湿着脚穿上拖鞋去做饭，也不用我帮忙，“从前我就觉得给自己爱的人做饭是件特幸福的事，我才不把这么幸福的机会让给你。”
我把洗脚水倒掉，偷偷蹲到你面前，却常见你闭着眼睛。我总以为你是睡着了，菜快熟时，你却总能准时睁开眼来。见我看你，你便嗔怪地瞪我一眼，“看什么呐。”
“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便不再说话，你却又瞪我，“你该说，你就是好看。”
“你就是好看。”
“这是我逼你说的，再说一遍。”
“你就是好看。”
你便痴痴地笑，“大春，我们攒了很多钱了。再过一年，我们就能交上房子的首付了。”
一年后，我们却离首付更远了。北京的房价疯了一般得上涨，我们省吃俭用，不敢生病，不敢买新衣服，不敢吃大餐，将生活的标准一降再降，终于从能交个一室一厅的首付，奋斗到了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房东涨租金那天，你因为突发性阑尾炎住了院。你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开会，只好挂断，偷偷摸摸地给你发短信，“怎么了？”
却是隔了很久才收到你的回复，“没事，就是想你了。你忙吧。”
直到回家不见你，我才又接到你的电话，“我在医院，你自己做点东西吃。”
匆忙赶去了医院，你却早已做完手术。想要陪你一天，我便去请了假。不想第二天公司有个重要项目要谈，领导听到我的请假理由便有了怒气，“又不是什么大病，你不要小题大做。”
挂断电话，我只想辞了这工作，你却拦住我，“再忍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便忍着谈成了那项目，升职那天，我带你去了你一直想去的那家西餐厅。餐厅的服务周到，走三步便有侍者鞠躬问好，我和你穿过他们，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灯光流光溢彩，窗外的车流似水般流动不休。而你坐在我面前，眼底第一次生了希望的光芒，“大春，这里真美。”
“嗯。”
我笑着应了，心底不断地想自己会带你去更美的地方。可我的言辞太过贫乏，哪怕已在心底百转千回，嘴上仍是一言不发。
抬头看你，你竟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变得不爱说话，我并不知晓。只是从前你一人便可说上一天的情境，我已是很久没看见过了。
改变总是悄无声息，时光的力量，大抵不过如此。
7
后来的你似乎越来越沉默，我却是越来越忙。忙到总是过了深夜才回家，忙到一回家便吐个昏天黑地。
你生日那天，我已是三个多月没吃过你做的饭。带着满身酒气回家时，又是过了深夜。你竟还没睡，一个人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凉透的饭菜。我怔了一瞬，便想起已到了你的生日。正不知做何反应，你却把小椅子拖到了桌前，“坐下吃饭吧。”
却是谁都没有主动开口，饭菜冰凉，我和你也没人起身去把它热一热。可明明不饿，每盘菜却又都到了底。你放下筷子，抬头看向我，声音里的疲惫怎么都遮挡不住，“大春，你当初为什么会留在北京？”
为了你。
我抬头看你，却言不由衷，“北京的发展前景好。”
你点点头，“我也是。”却站起身，“今天先不收拾了。”
“好。”
躺在床上，你第一次背对着我睡去。我看着你的头发，却怎么都睡不着。临近天亮，才开了口，“白歌，生日快乐。”
我以为你早已睡去，却只一瞬间，你便转过身来，双眼通红地看向我，“大春，对不起。”
这句话很是突兀，奇异地，我却听懂了。
我看着你，不过才过三十岁的生日，你的额间却生了几根白发。它们藏在那黑发里，并不明显，却触目惊心。心底突然酸涩不堪，挽留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哽了半天，话没出口，眼泪先流了出来，“是我没本事。”
活了三十年，这是我第一次哭。在天微凉的晨色里，我和你抱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不断地哭。哭过之后，我去上班。再回来，便已不见你。
你走后，我搬离了那间出租屋，再次住进了价格更为低廉的公租房。依旧是多人混住，依旧是厕所公用，也依旧要忍受旁人的白眼和冷漠。唯一不同，只是没了你。
熬不下去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你说过的话，“再忍忍，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明明是你劝我的，可最先忍不下去的，却偏偏又是你。
你结婚那天，我没有去，只一个人回到了我们经常去吃的那间麻辣烫店。店里已重新粉刷过，椅子和菜品都换成了新的。那家店的老板却还记得我，“好久没来了。你女朋友呢？”
“分了。”
“分了？唉，怪可惜的。挺好的一个女孩。”
“嗯。”
那老板似在回忆，微微眯了眼，“我还记得她那会总是只买一个肉饼，还让我骗你说那肉饼是我送的。”他见我平静，说话时便做玩笑状，“我那时还想，你真是好福气。”
我默了半晌，才惨笑着回他，“是我没福气。”
再回到出租屋已是深夜，同屋的人正围坐在一起吃火锅。见我进去，还难得热情地招呼我，“来来来，一起吃吧。”
我却看着那锅，迟迟不敢动弹。和你相关的东西，我只留下了这一件，如今却被其他人烧了水，煮了菜。我和他们坐到一起，吃着滚烫的火锅，热气越煮越盛，终于被熏疼了眼。
后来我回到老家，得偿所愿地开了一间小超市，却又突然听到你的消息。那时听来已经像是故事，“我听说啊，你前女友结婚的时候，她丈夫送给她一大束假花，她特别感动，一直哭到典礼结束。嘴里还一直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感动得都不敢相信了。她嫁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我怔怔地听着那人的话，本已平静下去的心却突然揪紧。过去了十年，你竟还是没能忘记那束真花。未送你时，你说那是你的执念。送你之后，我却不知那于你又成了什么。
只是经年之后，我守着这间小超市，娶妻生子，慢慢老去。及至亡故时，我便再也想不起，原来曾有个叫白歌的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教我知晓，这人生是怎样让你满怀希冀又转眼落空。
便又是另一种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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