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生涯(中)

作者: 岸春 | 来源:发表于2019-04-10 11:25 被阅读10次

    4. 帮扶路上

    在外面住了两个月。教师宿舍完工交房。我分到四楼阳面的一套,免费住进去。一室户,对我来说足够宽敞。带卫生间,买来热水器装上卫浴,每天睡觉前可以洗澡。又买了电磁炉,全套餐具。平时去教师食堂免费吃饭,吃厌了的时候约上几个年轻同事开小灶,周末常常煮火锅。一群单身男女,展现厨艺享受劳动,吃不是完全的内容,我们交流想法。时光如同回到大学。没钱买菜,就去食堂拿。

    就这样,前两个月的工资分文不剩。接下来,我就开始存钱。

    当地人告诉我,这里没有冬天。小镇在地理上的位置属回归线以内,热带气候。时常能够见到阳光、蓝天、白云。即使一阵大雨过后,也不会让人失望,相反雨水使空气更清新,阳光更温和可爱。极少有大风吹过。只是空气干燥。我擦护肤品和涂唇膏,保湿脸和嘴唇。多么理想的天气,一想到大部分时间可以穿裙子,我有种预感,要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度过余生。

    某个时候,会和婉秋开玩笑,希望她帮忙介绍个男友。婉秋说,这种事我不会做。女人好不容易有了解放,至少应该为自己的婚姻谈一次恋爱。相亲是过时模式,它让人带着完全功利的目的去认识一个陌生人。我们应该以自然方式去认识世间一切存在。

    她事实上说了我心里想说但没有能力表达的意思。两个人对一件事往往有相同看法,我们能够成为朋友是有原因的。事实上,婉秋还一直纵容我抽烟。

    上面下来政策,要对贫困山区扶贫。力度大,涉及面广。政府把任务分配到各单位。我们学校分摊到的点很多。几个人一个小组。要求在两年之内帮助农户完成脱贫。我很幸运,和婉秋分到一组。还有她的男人,另外有个老教师。校长对辛远绰说,你们的车还坐不满。

    从那次去建水回来,宛秋对车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曾对我说,从此,要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绝不坐车。我想起她那天在樟树下喋喋不休的唠叨,她为买车所做的一切准备,所有的付出不具有任何意义。我同情我的伙伴。如果可以,宁愿为她分担一下乘车的痛苦。让我也适度晕车,她则不要晕得那样厉害。

    文具店的所有货都是她的男人开车去市里,装进后备箱运来。婉秋自然用不着去担心货会卖断。

    因为她有两个很亲近的人,同样也不用亲自坐车去扶贫。老教师也不愿意去。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们出发下乡。十二月,冬天的天空下起绵绵细雨。此地,唯有这样的雨才有可能持续两三天。我坐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临走,婉秋站在我旁边车窗外,我摁下玻璃。她对我说,辛苦了,我实在不行,不是找借口。我朝她微笑,我知道。最后,她嘱咐丈夫,要早点回来。

    乡下道路破烂。狭窄的土路被雨水浸湿,有的地方被车压成大坑,底盘碰撞高处响起刺耳声音,随之一阵辛老师的叹息。我知道男人爱护车子如同喜欢的女人。我旁边的司机从不说脏话。也许考虑到身边是个女子。

    过了那段难走的路,心情变得好起来。我问他以前去过要去的乡下吗。他说,没有。他是男人,车上装有导航,我放心把这段路途交给他。应该近了吧。期待着到达目的地,到那个时候,我又多到过一个地方,多认识一个地方了。

    快了,最多半个小时。辛老师说。

    但是我发现车子停了下来。怎么回事?他说,我下来看看。外面还在下雨,我叫他带上伞。

    他很快举着伞回来,恼气地说,糟糕,有大车坏在前面。

    我胸口很闷,想下来透透气,顺便看看。

    这是在哪里啊!为什么这么多车,前前后后将我们的车夹在中间。前进自然不能,后退也无空间。

    两三个抽着烟的中年男人从边上挤过来,对辛老师说抱歉,遇到车坏他们也不情愿,已经打电话联系了修理厂的工人。请稍等。他们继续往后走。

    绵绵细雨一直持续。我们又躲进车里。

    黑暗中看到前边的大车旁亮起几把强光电筒。天黑了。辛老师又去问了回来,说,可能要三个小时才能弄好。他给婉秋打了电话。语气沉重。

    他进来车里。我闲闷无聊。慢慢闭上眼睛,想着睡着了,时间就过得快些。

    我没有判断错,是一只宽大的手,温暖地将我下垂的左手握住、轻轻地抬起。他知道我没有睡着,说,是我,琴月。我感觉到呼吸在加速,没有睁开双眼。我轻声问他,你不后悔吗?接下来听到他温柔却磁性有力的声音,我很喜欢你,两个多月前初次看到你,就像一个爱花的人,看到一簇开得烂漫的玫瑰,无法控制自己感情。

    男人的话,让我感动。

    我说,你能爱上一个抽烟的女子?他顿了一会儿,说,这不重要。

    真的睡着了。十一点,我醒过来。男人的大衣盖在我身上,他的围巾搭在我脖子上。那只宽大的手还在握住我左手,已经松开了很多,他亦睡着了。我打开手机电筒,放在车前的平台上。他的头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双眼和嘴唇紧闭,长期在紫外线照射下的脸颊微微发黑,是健康肤色。上身穿白衬衣套灰色尖领薄羊毛衫。西裤,皮鞋。我开窗户透气,冷风吹进来。害怕把他吹感冒,我又赶紧关上。封闭的车厢,关了电筒。万籁俱寂,唯有他的呼吸声。

    车灯闪烁,发动机轰鸣声此起彼伏。他醒了,前面的车子启动,路通了。

    村子没有旅店。我们在一户人家投宿。细雨没有绵延,第二天天晴,这个小地方的天气常常如此。忙碌完,在村子里面吃午饭。回来,一路畅通。我们始终沉默。我一路系着他的围巾。快到镇上的时候才解下,给他围上。

    在学校,我照例有空就到婉秋的文具店小坐。我害怕孤独,他们是我在异乡最亲近的人,时常想要见到他们。他们在本地有很广的关系,临时有事,如果恰好我不上课,会帮助婉秋看小店,守学生。不时也会去他们家中蹭饭。

    上课的日子,单调得可以预见到之后几十年雷同循环的生活内容。备课,上课,考试,批改作业,做质量分析。变化的是学生,一届送出去,又一届升学上来。当自己变老,突然发现班上的学生,是以前学生的儿子,或者孙子。就这样相遇两三代人,教给他们几乎同样的知识。

    夜晚上完最后一节自习回家。首先做的事是看看养的茶花,不定时地给它浇水,在我认为它十分需要的情况下。很少有人像我这样爱茶花,并且选择在夜间浇水。依旧对着黑暗抽烟。门前马路上凌晨之前车辆经过频繁,轰鸣的汽笛声,司机停下车来把头探出窗外向熟人打招呼。听得很清楚。

    王的电话来得突兀,我及时挂断。许多人对待反感的来电采取的方式是直接拖入黑名单。我认为那对对方的作用接近于零,反而是给对方的逃脱找到一个台阶。应该给来电的人一个实在回应。让他知道,电话是在你身边。接和不接,完全是选择的结果。

    王一定还在北京,他要一年半后才毕业。我并不向往他在的城市,那个所谓全国政治、文化的中心。它们是复杂的概念,我理解不了,也不需要。只想过简单生活。上海与之不同吧,我比较向往那里。

    5.两年前那个冬夜

    扶贫回来的第二个周四。我告诉婉秋,这周不能陪你一起卖东西了,我要去市里见在银行工作的大学同学。她说,店里的库存不多了,远绰要去市里进货,顺便带上你。

    辛远绰上的是数学,和我一样周五只有上午的课。我们吃过午饭出发。我上车睡觉,已成了习惯。为什么婉秋上车就不能入睡,那样就不会晕车了。上次的堵车给我内心留下了很重阴影。但是这一路畅通无阻。从头到尾,司机对我说了唯一的一句话。晚上聚会结束,打电话给我。我过去接你。我沉默。

    我参加的活动凌晨两点才结束。走出步行街,同学各自拥着自己的伴侣相互告别。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对我说,琴月,到我家去住吧。我微笑着说,不了,他马上就过来接我。我是对事情敏感的女子,半个小时前就预感这一刻要发生。一辆熟悉的白色车子开过来,停在我旁边。牌照的字头是云A。我开车门进去。伸手出窗外朝同学挥动。

    半个小时以前我给远绰打了电话。单独两个人的时候,我不再叫他辛老师。

    又是半个小时。住进他订好的酒店。二环路,小城最边上。他说,琴月,这个地方安静。夜晚没有市中心的喧嚣。适宜休憩。我说,是的。

    我多喝了酒。半夜,酒精在身体里面发作。我凝视着躺在旁边的男人,说,远绰。你是我见到过最体贴的已婚男人。你一直都这样好吗?他摇头。接下来他给我讲述两年前的一件事。

    他来小镇之后才和婉秋相识。恋爱的速度很快,半年之后两人结婚。刚到学校的几个月,周围人大多不熟。生活圈子狭窄。当了班主任,一门心思教书,没有特别多的额外时间。周末夜晚,偶尔三五成群相约走去街角的夜宵店吃烧烤,叫炸土豆,烤肉串。喝酒到半夜。酒量不错,加上能自我克制。极少喝醉,而一起喝酒的人必醉。

    婉秋自然知道远绰喝酒。并不反对与之交往。他喝酒没有一般男人醉后胡言乱语、不择地方呕吐的失态。曾经,婉秋认为,爱着的男人完美无缺。

    婚后,他闲暇参与赌博。最初和学校的同事打麻将。后来去街上的麻将馆和陌生人打。直到陷入输赢上万计的地下赌场。婚前,婉秋无从知道男人的这些行为,一直展示给她的是一颗儿童般单纯的心灵,积极分子的办事能力。这或许不是欺骗。远绰之前在婉秋面前的所有举动,都是发自内心,绝非装模作样。只是人的侧面太多,不可能在短时间完全让别人见到。全面认识需要一个过程,这过程无疑令人痛苦。

    来自东北的高大男人,在西南的贫困小镇用普通话与人交流。和各色人等玩牌。上了瘾,甚至连课都懒得去上,安排学生自习。输掉了近两年的所有积蓄。为此,婉秋和他吵过无数次。砸过碗,摔过盆,撞过墙……远绰不吃这一套。事后在家里待一两天,坐不住,又开始主动打电话约人。

    冬天来临。小镇附近的村庄,外出打工的人返家,卡上一年的净收入上一定数目。赌钱气氛达到极点。远绰显然不会错过方兴未艾的热闹。手气很背,他的钱早已耗光,婉秋的钱控制得紧,也从不向她要。地下赌场的组织者是个在道上混了三十多年的老手,并不亲自参赌,随时拎着个装钱的袋子放高利贷,清楚在场各人底细,他很放心地借钱给远绰。有人告诉婉秋,远绰已经借了三万。

    婉秋是认真的女子。她真心爱着这个男人。绝不以动不动的离婚来要挟,迫使对方就范。婚姻永远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那时候,已经放了寒假。头一年的同一时间,她跟着丈夫回东北他父母的家中。白天到户外滑雪,晚上在充满暖气的屋子睡觉。听两位老人讲他们年轻时代的故事,心酸的经历。和婆婆一起烧饭,用洗衣机洗一家人的衣服。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

    这一年他们说好就在南方她父母的家中过年。不再回东北。

    小镇的冬天,一年能见到一两次雪,通常细碎雪花掉落在地上就不见了。但是,那一晚,天空下鹅毛般大雪。吃晚饭的时间已到。远绰还未回来。他一定又去赌博了。婉秋独自吃完饭,收拾碗筷。没有带伞就出门。她知道他在哪里。地下赌场有人看风,婉秋打招呼进去。狭窄的房间灯光明亮,呛人的烟草味道扑鼻而来,迷茫的烟雾在空中盘旋,隔着烟雾传来嘈杂的脏话声,叹息声,埋怨声。男人看见她,立即起身,把她拉到墙角。亲爱的,你先回去,我玩到十点就走。婉秋没有和他争吵,她懂得在某些场合一定要给足男人面子。他为赌博而撒的谎,不是一两次。她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只是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然后郑重对他说,我讨厌这种地方,不想在此与你纠缠。你可以继续玩,我会在外面一直等你,你不出来,我不离开。

    男人重新回到他的位置。婉秋即刻出门。她站在外面的空地上。难得的一次雪啊,下得这样大。地上积得厚厚的,没过了鞋底。天空像有月亮的夜晚一样明亮。忘记加衣服,渐渐地,身上感觉寒冷。脚冻得麻木。手揣在衣服兜里稍微温暖。雪花柳絮样地贴在她头上,衣服上,被体温融化,变成水浸透到皮肤,冰凉刺骨。此刻,婉秋完全忘记这是一个怀上了宝宝的身体。

    她在第二天清晨八点半苏醒,躺在卫生院的急诊床上。冬天,天亮很迟。但是因为下雪,她看到窗外异常明亮。大概两个月之后,远绰才告诉她,他那个夜晚四点半离开赌场,她已经倒在雪地里。僵直的身体气息缓慢。令两人始料未及的是,婉秋倒在雪地里,肚子里的胎儿受冻严重,加上胎位异常,被迫流产。

    他们再也不能有孩子了。流产破坏了婉秋的身体,使她丧失了生育能力。他们不甘心,向亲戚朋友借钱,跑遍了北京、成都和昆明治疗不孕不育的专科医院。不同医院的专家给出同样的结论。没有治愈可能。

    远绰说道这里的时候,点了一支烟。也递给我一支。他说,我不想活了,想死的心都有。去跳楼,被婉秋抓住脚脱下窗台。狠狠骂我一顿。她说,我的男人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夫妻不能有一个孩子,但还有许多。我都能挺住,你至于这样吗?

    是这一次,以无法挽回的他无力承担的代价,远绰终于不再赌博。成了我眼中的好男人。

    6.去往梦想中的都市

    看着看着就期末了。学校的考试结束后,我准备去上海,用我喜欢的方式度过我的寒假。不想回家,更不可能继续赖在婉秋的小店。学生一走,文具店生意冷淡,他们也要暂时关门。现在的我和父母有交流障碍,对婚姻的态度不同,思考问题角度不一样,却彼此都无法容忍对方将思维强加给自己。但我爱他们,他们始终以认为是最好的方式教导我成长。童年对我管束严厉,成年后放任随我去来。

    绩效工资发下来,我刚好有一万块钱。

    为了旅行,我上网查了一个月的资料,做好充分准备。到昆明转火车,一共在车上度过将近四十小时。离过年的时间还有二十多天,我计划在上海待二十天。提前在网上找了短租的房子,计算过的比住青旅经济的方式。在人民广场给我的房东打电话。她来接我。我看了房子,二十四层楼的一套旧房子,被两个做平面设计的大学生租下,空着的一个房间准备租出去。接我的女生说,床上的被子是洗干净的,如果不介意,可以将就睡。我说谢谢。

    似乎没有深入认识的必要。相互存号码的时候彼此没有过问姓名。接我的女生,我习惯上叫她房东,另一个则成天没日没夜地宅在屋里对着电脑敲键盘,点鼠标。

    人民广场。很好的位置。有三条主要的地铁线经过,距离淮海路和新天地近。房东对我说。

    我笑。抽出带来的越南烟分给她一根,她将打火机凑过来为我点上。

    总算在我有过梦想的地方停顿下来。一下子,感到全身轻松,就像换了一个人。

    八九年前,舅舅的两个儿子到上海搬家公司打工,存下钱,后来弟兄两买地皮在街上盖起三层楼高的平房,大表哥种天麻成了老板,二表哥三十五岁才结婚,娶了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妻子。他们来我家和父亲高谈阔论,说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四五十岁的老司机在城里开车都要看地图。

    国内第一大的城市,在我的心里,这里有许多前卫的东西。贵州和云南再过五十年也达不到它现在的繁华。它拥有的人口、老外、车子、高楼的数量,上百层的建筑。拥堵的交通,严重的雾霾。

    之所以选择到上海,是因为复旦。它是母亲给我介绍的第一所大学,幼时卧室床头的墙壁上,母亲打印了一张复旦大门的照片贴在那里。校名是毛主席字体,门旁的柱子贴着清水红砖。母亲还给我讲了复旦出过的名人。显然,她对家中唯一的女儿有高于常人的期待。它的确是我梦想中的大学,可是有的梦想始终无法实现。母亲在我高二的时候才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对于名校的情结,我能够理解,她比我更要痛苦。

    复旦是我第一个去的上海景点。校园免费对外开放。映入眼帘的是进门去的两幢结构对称的三十层建筑,校园的地标。前面一大块草坪,但是冬天,它们枯黄颓败。身上穿的厚衣服,从贵州老家带到工作的学校。在那里没有它的舞台,在上海穿上正好。假期的校园,游人随处可见。进入里边看名人雕像,觉察到我与之相隔。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

    黄昏,回住处。有时房东会过来和我一起抽烟。两个人从不问及对方私人的问题。偶尔,她也带我去衡山路喝酒。我们叫来香槟,并不想在陌生之地被人灌醉。看人群在拥挤的舞池狂欢,杂乱声音打消了所有对话的企图。只是和对面的人交杯换盏,看着对方把烟雾倾吐在彩色灯光照耀的昏暗空气中。莫名其妙的鼓掌,不明所以的笑和尖叫。有情侣相拥进来,在旁边刚空出的桌子前坐下。女孩把头贴在男孩胸前,一起打手机上的游戏。不时拿起面前的啤酒畅饮。浪漫的爱情泛滥地存在都市每一角落。一切真的再正常不过。

    我的房东是有事业雄心的人。不主动叫她陪我逛街泡吧,虽然她对我很热情。我知道只要她有空,会很情愿帮助我满足好奇心。

    不外出的夜晚,除了拿出手机上网,几乎无事可做。眼睛看得疲倦,锁上屏幕让人和手机一齐休息。我举起手将香烟递进嘴里,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上下滑动。远绰送给我的唯一礼物,和他第一次去市里的时候送我的。我们的约会从来都不是通过电话,采用最原始的最直接的面对面告知时间和地点。

    王对我还没死心吗?假期他电话打得更勤,给他的回应也是相应频繁。开始怀疑王也是个有耐心的人。人大多如此,等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有耐心对待另一个人。世间有多少人愿意回头。能够回头。

    7.心里住着一段往事

    回到暂时的小窝。恢复到宁静。突然挂念起我种在西南屋里的茶花。花树尚小,这个冬天没有开花。明年一定就开了。临走时,我把房间钥匙交给婉秋,向她托付浇水的事。我信得过事事小心谨慎的朋友。

    躺在床上,睡意全无。又开始想起往事。曾经教室里久久看着我的男孩,现在二十四岁了。自从辍学后,六年没有见到过他。

    记得那个中午,我们平静的谈话被王打断。王进来以后,整个中午再没其他人进来。我和两个男生自此成了好朋友。周末不回家的时候,三个人相约早起去附近的山上记单词,背古诗文。回来去大专旁边的小巷馆子里吃廉价炒菜。高二,王选了理科,我和江羽读文科。

    江羽不是善于说话的人,做事则无可挑剔。整个学校起得最早的人。最珍贵的时光江羽没有用来看书,早起为了锻炼。附近一座高山,一千二百多步石梯从山脚一直通往山顶,最高处修了一个亭子,站在那里整个小城尽收眼底。江羽每天不到六点起来,收拾完成出门,就去爬梯子上山。秋冬两季,梯子两旁路灯昏暗,下山回来,往往天还未亮。日复一日,练就了拥有八块腹肌的强壮身体。下午饭后,各年级的男女同学挤在边上看他在球场放肆地抢板盖帽,我在喧闹的欢呼和掌声中露出天真笑脸。比他高的人不少,弹跳有他高的我至今也没看到过。

    江羽投入学习的时间并不很多,每次考试却超过我和王的成绩。他的钢笔字遒劲有力,我一直模仿,他手把手教我,我始终写不好。

    作文写得深刻,语文老师准备以班上学生为主办一份杂志,他写了好几篇上交。

    我们三个从家里得到的生活费差不多,江羽出手阔绰。一起吃饭结账,向来是他在抢着付钱。每月生活费早早用完,余下的日子靠找老师同学借钱维持。节日来临之前,我抽屉被塞得满满的,全是我喜欢的东西。爱茜茜里来自小城刚刚驻进的冰激凌店,吉利莲是他熟人从贵阳代购来的,圣诞节的苹果产自昭通。我看见礼物的时候,他早已避开,上课趁老师不注意我转过头看后面的座位,他神情憨厚而单纯。

    无论在老师同学眼中,江羽都毫无疑问是一个德智体全面优良的学生。他也曾私下和我说过,班主任夸他是好的苗子,希望他再多花一点时间在学习上,有考重点的潜质。

    十六七岁女孩的心灵,即使单纯如同白纸,也是可以觉知这个青年对她的心仪和爱慕。但是,我是处女座女生。我需要完美的生活,即使愿望简单,似乎容易被满足。这个曾经和我凝视很久的英俊男孩,那时,我要的,只是他一句极为简洁的话。可是他一直没有对我说出。拙劣的语言表达与他热心肠的行动格格不入。我的期待落空。对我表白爱恋之情的人是王。于是我成了王的女朋友。

    就是在那以后不久。江羽彻底变了。吃饭的速度变快,更多的时候他打好饭端回宿舍吃,几天后到食堂还餐具,高高的一大摞。操场上再也看不到他身影,热烈欢呼和掌声消失殆尽。长长头发油腻而脏乱。衣服在盆里泡到发臭才拿去清洗。常常躲在厕所、宿舍和图书馆背后抽烟。我看到他在校门外餐厅和社会上的人喝酒,抬起一两八的酒杯将白酒一口吞下。我曾不顾王的反对去网吧关掉他电脑,他一把将我推开,愤愤地说,别烦我。奇怪的是,趴在课桌上睡觉,被老师叫醒提问,他的回答竟让老师同学满意。

    抽屉里几个作文本,满满地写着悔过反思的文字,字还是像以前那样具备神采和个性,文采斐然。但是他精神萎靡,像久经折磨的囚犯。逃课,打游戏,白天在宿舍睡觉。即使如此,江羽仍然是班上语文考试成绩唯一一百二十分以上的学生。

    生活费用完,不再有人借钱给他。借用走读生的出入证混出校门,在附近熟悉小吃店挂账。最后欠得太多,老板打电话回家,他父亲亲自来还。

    女班主任苦口婆心的劝导屡被当做耳边风,忍无可忍。给了一次机会,周一升旗的校会上,他站上领导讲话的台阶阅读四页的保证书。语气低沉,如同他文字中叙述的糟糕过去。虽然反省深刻,条理清晰,字里行间充满着绮靡的辞藻。

    这都没有任何用处。

    江羽被开除那天下午,他请班上男生吃饭。行李已经收拾完毕,放在宿舍。他在外面开了宾馆。学校放学后,同学又去找他,一帮人决定回到宿舍为他践行。他们将啤酒白酒装进购物袋和书包悄悄带进来。等值班的老师查完夜,活动开始。我在女生宿舍听到毗邻五楼玻璃瓶碰撞得当当响,瓶子掉在地板上,有人大声的说话,骂宿管。男生所谓的义气,称兄道弟。玻璃被摔碎的声音,把住校学生全部吵醒,间断地摔了很久。瓶子被扔出窗外,砸坏了停在楼下的轿车。凌晨以后,校长、班主任、车主和我们班的男生一直谈判到天亮。最终以喝酒的同学每人赔偿两百元完事。

    语文老师的杂志直到我们毕业也没有办起来。

    有几天。我读到韩愈贫贱时写给达官的一封信扎。其中一段大意是说,一个身处下位有本事的人,需要一个在上位的人赏识提拔,其能力才得以发挥;同样,一个在上位的士人,也需要有自己的继任者。两者均对对方有强烈需求。可是为什么生活中往往是,他们相互期待时那么殷切,相遇时却又那么艰难呢?

    这让我想起我和江羽过去的犹豫。

    这一切,是因为我吗?也许,江羽真的不知道那以前我一直在等待着的是什么。

    他还好吗?他在哪里?和他有联系的同学说他毕业后去了杭州,做电子销售。夏天穿白衬衣、西裤和黑皮鞋,拉着行李箱出差。剪了短发。他的业务做得不错,收入可观。只是烟瘾和酒量更大,没有存下钱。

    许多认识的人都坚信,江羽迟早会做出令人羡慕的成就。没有人担心过他前途。

    这是两年前听人说起的事了。

    后来,就消失了。幼时一起长大的玩伴联系不上他,更不用说他父母。

    是否还在杭州。浙江靠近上海,他有无可能在这个城市出现。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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