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烟波江上使人愁
襄阳城西南角,寒食节,春风抟细柳,无端惹人忧。
卢今然正在私塾里摆弄他那几幅宝贝拓片,门下的学生刘星熯跑进来说杨辉少爷要来拜访先生。卢今然双手抖了抖,手里没拿稳的藏章一下子在《爨龙颜碑》抹上了一大块红,心疼的他啃么着嘴两手直搓,就差捶胸顿足了。卢夫人刚好走过来给他斟茶,看到他那副不自然的模样,心里的火腾地就烧了起来,她“礑”的一声把茶壶顿在了桌上,热水从壶里抨了出来:“老爷要见就见,不见就不见,何必这么为难!”卢今然搓了手又去搓胡子,收拾着茶壶,陪笑道:“当然要见,当然要见。”可手里反而拿起了一块雌黄,慌着要去修补那块方才弄污的拓片。
卢夫人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他叹气。卢今然缓缓道:“你叹什么气,快去安排厨下到市上买条鱼、称些肉回来,顺道让陶然居送些好酒过来,一会儿我央了刘二去请辉儿过来饮酒。”刘星熯忙应了一声跑将出去,他是家族中的仲子,卢今然是先生,喊他一句“刘二”并不为过。卢夫人这才对卢今然有了点好颜色,说道一大早上就在这里摆弄那些黑咕隆咚的墨条,老爷身上的衣服都污秽了,赶紧去换身衣服。卢今然皱了皱眉头,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到底是往圣,说的就是至理:“换什么衣服?不过就是见个世交家里的晚辈而已……哪里来的这般客套……”卢夫人眉毛翘了翘,接上一句:“以后可就是半个儿了,怎能这么不讲究。”说罢,就拉着卢今然的袖子往屋里走,那意思是非得让他换身衣服不行;看着堂下稀疏地坐着习字的几个学生,卢今然慌忙止住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子的嘴,自行进屋更换衣衫。
大宋朝还以汴梁为京的时候,卢家和杨家就有交情;这交情伴着两家人从江北的东皋流落到江南的襄阳,一过就是百年。卢今然还很年轻的时候,又和杨辉的父亲杨思是同一年的举人,两人同一年登科,更兼同一年弄玉弄瓦,给两家的孩子定下了娃娃亲。可惜,乱世文章不值钱,两人都只是补缺,一直未能为官;杨思不如卢今然活络,是个不知谋取营生的穷书生,更兼前些年赴临安应会试落下痢疾,一家人不仅是典房置地没了祖产,更是欠下了一身脱不了干系的驴打滚的高利贷。五年前杨思死于贫病交加,杨夫人忧伤过度也在一年之后逝世;在卢今然鼓动下,同窗们拿钱为杨家还上了印子钱,杨辉也好歹免于被那些巨债所压迫。
后来,大约是为了生计,杨辉投了赴江北作战的官军;这一去就是四年多,从来没有音讯,前些日子突然听人说他从黄河以北回来了。门下弟子中早有人向他转述,说看到杨辉着了一身破袄,背了口用烂布缠着的横刀,一条腿还瘸着,看起来颇像从军营中遣返的伤残老军。自从知道了杨辉回了这襄阳城,他就嘀咕着哪天估摸着这孩子得上门;他不想去见这个孩子,但是也不想在士林中落下“轻义”的名声;他让刘二去给杨辉送过几次吃食钱财,结果都被杨辉退了回来。这些天更兼听说杨辉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清理了城门外三里破败的山神庙,在那里安顿了下来,他更是心里砰砰打鼓——这要是女儿嫁了个为国出力的瘸子,尚且就勉强算了,总不至于还要跟个瘸子住在山神庙当庙祝吧?
这婚事当然是不行的。当年不过就是同学之间开个玩笑,怎能当真呢?可自家这个疯婆娘,却好似当了真。自从听到杨辉回了襄阳城,这几十日她老是时不时地提点着卢今然,端的是让人烦恼。现今,他卢今然可不比往年,虽然仍是没有补缺,但是仰仗当下的襄阳守备吕文焕吕大人的垂青,他也算是襄阳士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眼下开馆授徒,襄阳城里那些大族富户,哪个不是争着抢着把家中少爷往里面塞。
满满一个襄阳城的人谁不知道,攀上了守备将军吕文焕,就是攀上了当朝国相贾似道——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想当官想发财,就得认识闻人,诗仙他老人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好在,杨辉一日不来,卢今然就存了一日的侥幸……大抵这样出门有了见识的人,多少也得知道,这癞蛤蟆是吃不得天鹅肉的……可谁知道,这几十天过去之后,那潦倒老军还是到了他这个便宜岳父的门下认亲来了……想到了他那守备大人的长公子颇为中意的俊俏女儿卢绡冉,他还是咬了咬牙,捯饬了一番穿戴,打定主意自己去做这个恶人。
他那身湖绸缎面的夹袄塞了太多的新棉絮,箍的一身颇紧,让他有了些说不出的难受;走出前堂,又转回学馆,将那几个赖在馆里不回家过节的小兔崽子们轰走,干脆落了个清净。转悠了一圈,饮尽杯中茶,他又溜达回后院,偷偷瞥了一眼正在绣楼上做女红的女儿。远远看去,都能看到女儿面色上颇有些欢欣,她大约也是听说了杨辉平安归来的消息。卢今然又咬了咬牙,这孩子,还盘算着要嫁给那贼配军么?他跟女儿打了个招呼,整了整衣襟,踱着步子,缓缓走了出去。
卢家两口子最终是在家门口的学馆里见了杨辉。刘二是个迷迷糊糊的竖子,傻啦吧唧的把杨辉直接带到学馆中来了。这当儿不干到饭点儿,也不好说吃饭的事情,一瞬间三人竟僵持在那里。最后还是卢夫人止不住眼里打转的泪水,伸手上前拉住杨辉:“我的儿,这些年辛苦了……”杨辉走的时候还是个身着青襟的白面书生,回来的时候倒成了满面胡茬的粗壮汉子,更兼这汉子还套着一身破旧肮脏的官军战袄,让人看起来着实有些难受。卢今然看着夫人流泪,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这眼前的腌臜汉子眉眼间倒还真是有些杨思当年的模样,确实有点让人想到早逝的故人和故人饱受罹难的子嗣,让人怎么也不好张口说出拒绝这样的一个世交后人的话来。
这位世侄,居然拖着条瘸腿、腆着脸上去施了个大礼,当门就是一句:“小侄这次来,是有事想求叔父叔母成全的。”
卢今然心里是“咯噔”一声,这天杀的,终于要说那件事了。
可他没想到,听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小侄只求叔父叔母撤回婚约。”杨辉跪在地上又磕了个响头,站起身来转身就要告辞离去。
年轻人这一拜,卢夫人眼泪刷的就流了出来,赶忙上前挽住他的手。卢今然没了先前的忧愁与焦虑,这会儿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想想当年这孩子的聪明机灵,他的眼眶也有些红了。杨辉走的时候,还是个孩童一般的白面书生,眼前的粗莽汉子留着虬髯,眉眼中分明又是当年杨思的模样,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呐。
他长叹口气,转过身去,用衣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也跟着卢夫人一并挽留年轻人,他宽声道:“纵使没有了这份姻亲,咱们都还是一家人……一家人……”说着这样的客套话,他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可杨辉似乎是觉察到一点什么,决然不肯留下,站起身来低声说谢谢叔父叔母,而后还是早早告辞,终于没有在卢家吃这顿饭。
杨辉并没有残废,他是因箭疮发作而腿脚不便。他那日离去之后,卢今然立刻亲自请了平日颇有些交情的殷神医给他医治;此后十余日,卢今然又差遣刘二与家里的下人送去了一些食药银钱,杨辉没有拒绝。
再后来,学馆外的锦色辛夷花盛开的时候,刘二带来了杨辉写来的书信;骈文黄伞格,字写得工工整整,大抵的意思就是现在自己腿伤已愈,请叔父叔母不要挂念云云。卢今然觉得自己到底对得起杨家了,于是心里的那点愧疚也就像一天天不再下的春雨一般,慢慢消失了。
二、承:不似白云乡外冷
官道上有十来个人和三辆马车缓缓行进,打头的马车斜斜地插着一面褐色的镖旗,是天元镖局的押镖队伍从外地返回襄阳。正午骄阳,恨不得把这群人给晒脱了皮。
“小辉哥儿,听说你跟着东郡开国公打到过燕京?”刚喊了一路“合吾”的天元镖局趟子手陈全气喘吁吁地把敲锣用的槌子插在腰间的九节鞭上,两手一按,借着车轮在土路上蹦跳的力道,跳上了马车,躺在一车货物上休息,“那金人面向身形上与我们这些人可有差别?”
东郡开国公是京西湖北路安抚制置使孟珙,其部常驻江北,原本对付的是金人,灭金之后又与蒙古十九部对峙于燕赵,那可是大宋皇帝眼下仰仗的股肱之臣。杨辉低着头拖着他那柄鞘身肮脏不堪的横刀跟着镖车步行,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只到过蔡州,没去过燕京。”而后再不搭话。按照天元镖局的规矩,走镖之时,一位镖师要搭配两个趟子手、一个车把式、一辆马车,马车上只拉货物不载人,除了赶车的车把式之外,众人都不得擅自登上镖车。
杨辉腿伤愈后,卢今然在卢夫人的督促下,不得已舍了脸面托人给他谋了一个镖师的职位。他能写会算,在镖局中远较一般的武人有用;更兼这些年在江北上过战阵、见过血,气势威仪上也远不是练过几年功夫的武师们能比得上的。所以,他一进镖局就混上了镖师,镖局里的多数人,还是心里有点回数的——可也就难保,还就是有些人不服气。
陈全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本姓沈,祖上是滕州军户,家中世代习武,在靖康之变之后才逃了籍来襄阳居住,为避免徭役而投陈家为奴;他算是陈家的家生奴才。天元镖局本身就是家大业大的陈家的一处小小的产业;故而,他虽然只是镖局中月俸最低的趟子手,但又是个有几分威望的家伙;更兼平素没事便指导镖局各路人等枪棒武功,镖局中多数人都称他为“陈教习”。他手上是有些真功夫的,可镖局这趟营生,多数情况下看的不是众人手上的枪棒,而是东家的门路。他再有本事,也是陈家的奴才,断然是不能与东家作为宾朋请来的镖师平起平坐——镖局的东家固然是看上了杨辉的能耐,可其实也是为了交好卢先生,更兼给他背后的吕守备几分面子而已。
车把式斜斜眼,看不贯陈全的做派。陈全喝了声:“看甚子看?一群软蛋。”
在场诸人都讪笑起来。他们都知道,陈全骂的是杨辉。
东家看杨辉在襄阳城里无家可归,原是打算让他住在镖局里的;毕竟,他是会些武艺的青壮,镖局里出了什么紧急事项,也算是能顶上去的一把刀。杨辉也耐不住卢今然三番五次派学生来游说,只好搬去。没想到,刚搬去,就和镖局里这位难伺候的“陈教习”生了绊子。那日一大早,镖局还没开早饭,一众人等都在前院耍弄枪棒把式;镖局么,武人云集之所,大大的前门敞开了任外面人看,镖师、趟子手们手上的家伙耍的越精彩,远远围观的人也就越多,来来往往的客商就越发地相信镖局的信用和能耐。
杨辉也拎了条短棒跟着大家伙儿出去演练,可他刚耍弄两招,就被提着把关刀的陈全叫住了。陈全歪着眉毛,斜着嘴喝道:“你这练的是什么路子?”话音未落,关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刷的一道银光,辟落在杨辉的短棒之上;关刀刃口极钝,咔的一声,短棒被砸成两截。众人都为他喝了个彩,他绕着杨辉,对喝彩的闲人唱了个喏。
这当儿,好巧不巧,镖局的东家出门遛鸟走这儿经过,他有心看看杨辉的能耐,便提着一个鸟笼也一并挤在人群之中。陈全眼贼,跑上前去拄着关刀对东家拱拱手,还真有几分武师的气概。可东家倒是没理他,只是盯着杨辉,看他如何应付。
杨辉有些木讷,把手中剩余的那半截木棒丢在地上,半天才喃喃说这就是军中的劈砍招数,也没啥师承路数——大家在军中都是这么练的。陈全本来还有意指点他一二,可听他三句不离“在军中”,觉得他是在借着东家在场,当众羞辱自己祖上逃脱军籍、卖身为奴的事情,心中怒火愤然烧起,可眼见众人都是称赞自己的武艺,又着实不好发作,于是转身就从镖局里一个杂役手中夺过一根短棒,舞了个刀花,对杨辉喝到:“让你见识见识,这刀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说罢,大开大合,舞了段“五虎断门刀”,端的是虎虎生风、霸气十足。此时,围观人众越发多了起来,看到精彩处,不免又为他叫了几声好。他洋洋得意,看杨辉仍是低垂双目、不发一言,横竖也不好当场发作,于是便将手里那根杆棒丢给杨辉,大声道:“好好照着练,在军中这些年,只会这么些软蛋刀法——天知道你怎么活下来的。”
倒真把自己当成禁军里出身的枪棒教头了。
东家看到这儿,也是背着双手,转过身去,慢慢踱走了,鸟笼干脆丢在了一旁。镖局的小厮忙提着鸟笼追了上去,没想到东家对着鸟笼就是一脚,把那可怜的黄梅鸟儿一并踩死在了笼子里。
当晚,杨辉就搬回了山神庙;“软蛋”也就成了他被镖局上下调侃的诨号。
走镖吃饭,靠的是勇武;“软蛋”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自从不在镖局里住,杨辉也就没有在镖局里吃过早饭与午饭。早饭或者是在山神庙里用点昨晚做好的冷干粮凑合一下,或者是到街上买两个烧饼;午饭却没有那么简单,镖局在平日固然是不忙的,可一个镖师总不能自己埋锅造饭吧?
镖局从没有预先支出薪水的例子,慢慢的,卢家送给的银钱花完了,可眼见还未到支付薪水的日子,杨辉只得饿了几天,每当镖局里的人聚在一起吃午饭,他就默默走出门去。后来这事情传到了卢家,卢今然耐不住卢夫人唠叨、卢绡冉暗暗垂泪的神色,只好每日里派遣下人给他送饭。他也去看过杨辉一次两次,每次都只见他躲在城墙一角消磨时光,他只能暗叹:“这好好一个男子,没想到竟是这般的窝囊——还不如干脆就残废了”;于是,每次走过天元镖局,卢今然都恨不得绕道而行,实在是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这些天他没忘旁敲侧击地打听卢绡冉的意思。只是饭桌上他一想发问,卢夫人就摆出一副母老虎的样子出来,让他不屑与她计较,而又不敢捋她那块逆鳞。倒是自己这宝贝女儿说的好,知道父亲关心她对杨辉的意见,她低眉顺目,咬着嘴唇,似乎早已想好了说辞:“我也不要富贵荣华,但这女子嫁夫,总要找个可托付终身的人吧?”想来是有些流言蜚语也传到了她的耳中。
卢今然又想,这样也好;卢杨两家的婚约现下已经没了,何必再纠结?于是,他稍稍放松心神,可一没留意,自家女儿就跑去给杨辉送饭。
卢绡冉提着朱漆食盒,擎着一柄竹伞,娉娉袅袅地从卢府的大门走到天元镖局。她一路上全然不在乎周围人的偷偷看过来的目光,但又有点胆怯,所以走的很快。没想到镖局饭点定的早,围着锅伙吃饭的人中有人认得她是卢家小姐,半是玩笑、半是调笑地告诉她,杨辉出门往南去了。卢绡冉红着脸从镖局走了出来,顺着门口的官道一路向南去寻找杨辉。走了约么有一盏茶的功夫,日至中天,踩着石板路,她好不容易才在平常没几个人去的城墙根南脚找到了杨辉。杨辉似乎在那里跟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较劲,他聚力凝神,把那块大石举起来又放下去,全然没看到卢绡冉。
看着眼前这个粗壮汉子,卢绡冉打量了一会儿,好容易从他脸上依稀看出了当年的模样,揣着小心轻轻地唤了句:“辉哥……”
杨辉愣在那里,抱在手里的石头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
想到眼前这个粗鄙男子就是当年那个眼睛明亮的少年儿郎,卢绡冉心里一酸,又轻声说了句:“吃饭了。”
杨辉把那块巨石轻轻放在一边,用袖子擦了擦,犹豫了一会,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话。他搓着双手,看着卢绡冉递过来的食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食盒上朱漆底子上金笔勾描的比翼双飞图,似乎也在笑话他当下的处境。
卢绡冉则大大方方地在那巨石上坐下,把食盒也顺手放在石头上面,款款言道:“好容易才找到你,汁水都要凉了。”说罢,还从身上拿出一块丝帕给杨辉擦手。
杨辉慌忙躲过,低着头,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以后别来了。”
卢绡冉则毫不在乎他的冷漠,看他躲过了手,便顺势拿那块丝帕给他擦了擦脸:“辉哥和以前不一样很多呐。”她的动作从容自然,就像多年前和杨辉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一般。
此时正是午时,路上行人稀少;杨辉看周围也没什么人,便苦笑了一声,没有再躲避:“我欠卢家的,真是越来越还不起了。”
卢绡冉脸颊瞬时绯红起来;她把丝帕塞给了杨辉,摸了下坐着的那块石头,低声道:“辉哥一身的好力气,诗文、书法当年也很不错,踏实去干,总能作出些名堂。”她再不敢看杨辉,扭腰转过身去,“我娘说了,只要你能赚下两三万钱、够置办套能凑合的宅子,她便做主,将我许配于你……”
杨辉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嘴唇动了动,眼神里有了一丝光。一开始,那光亮只是一盏油灯所发出的豆大的火光,可那火越烧越大,终于变成了一个希望。他猛地点点头,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流了出来。
卢绡冉缓缓起身离去,她来的时候行色匆匆,走的时候却感觉很轻松自在,亦步亦趋缓缓而归。杨辉独自一人在那块石头上又坐了一会儿,才觉察出她留下的那块丝帕里其实裹着一条细细的金钏。
那金钏一看就是年轻女子的饰物,拎在手里约么有一钱多重。
行市黄金一两价值约么万钱,一钱多重就是一千多钱。
这个女子能帮他的只有这么多吧?
杨辉合上食盒,轻轻吟叹: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他欠卢家的,果然是再也还不清了。他抬头看向佳人离去的方向,却看到官道旁高大的梧桐树上,开出了一树繁花。
三、转:白衣弹箭湖舟上
众人还在讪笑。
走镖是辛苦活,一路上风雨兼程不说,吃穿住用都不能太讲究,能寻点乐子的时候,大家总要乐上一乐;所以也未必都是恶意。
眼下到了襄阳城外四十余里的五道峡,再往前走十里就是诸葛曾躬耕的隆中;现下日头正盛,一天时间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回襄阳的,更兼此处有一大片林子,走镖的众人得机歇息一下,躲避灼热的日光,顺便吃些干粮,等到午后再缓缓行进到隆中打尖住店。押镖队伍中最为年长的郑镖头招呼了诸人,又领着车把式把马匹、货物收拾妥当,晃晃悠悠地来到杨辉身边坐下,宽慰他道:“都是兄弟,甭跟他计较。”
镖局押镖,镖头就是半个东家,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其余人等只有听着的份。
杨辉诺诺应着,还在想着那两三万钱的事情,心里一点余暇都没有,哪有心思理会陈全。这两个月,扣掉吃饭和其他日常用度,他一共也就攒下一千钱不到,纵然加上现下揣在怀里的那只金钏,一共也就两千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原来赚钱娶媳妇是这样一件让人为难的事情。
想想身上这身月白色的衣衫也是卢夫人给置办的,他更是觉得愁上心头。
这片林子前面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若是绕过去,又要多走半日;每次走到这里,镖局的人众都是乘坐一个刘姓摆渡人的渡船过湖。杨辉和郑镖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远远看到刚刚派去找摆渡人的趟子手何七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看到郑镖头就大声叫喊起来:“老刘被人杀了……”
郑镖头提着朴刀猫着腰站起身来,一面挥手让诸人围拢到他身旁,一面拽住何七,道:“你当真看到有人杀了摆渡的老刘?”何七似乎吓破了胆,只是在那里反复念叨着:“是十来个打扮的怪里怪气的人……用弯刀砍了老刘的头……”
听了此言,众人都找出随身的兵刃。镖局的人,吃的就是行脚走镖的红饭,虽然路上的绿林多少都与东家有交情,但是也难保总有些不长眼的要来硬碰硬;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当儿是由不得畏惧与退缩的。陈全一把拖起何七,将他用力掼在马车一旁,呵斥了一声:“没想到你也是个软蛋。”又向他吐了口吐沫。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三辆镖车推成品字形,又把马赶拢到一处,便慌忙都到镖车中间躲避。杨辉也把横刀从鞘中抽了出来,与众人一起趴伏在镖车上的货物之后。既然何七刚刚看到有人动手杀了摆渡人,那这伙人应该尚未走远,若是他们只是来找老刘寻仇也就罢了,可若是他们对这批货物起了心,那就麻烦了。货物是襄阳城里一个富户从荆门置办的一批绸缎,匹匹都是浮翠流丹的上品,而随行的镖师、趟子手和车把式一共只有一十二人,这十二人中还有素来被众人看成不当人手使唤的杨辉和现在也不能再当人手使唤的何七。这时,林间忽然起了风,黑云忽地盖住了太阳;嗖嗖数声,十来支箭射到了镖车中的货物之上,众人都是一阵寒意。
陈全抽出腰间的白铜酒壶,一把拔去塞子,狠狠地灌了一口,壮起胆子,从镖车里露出半个脑袋,大声叫道:“天元镖局走镖,我武维扬……”他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被杨辉一把拽了下来。他正要发作,却忽感头顶两股凉风吹过,原来是对面又射来两支快箭,贴着头皮钉在了背后的那辆镖车的车轸上,心里顿时有如倒入一碗雪水,吓得面色苍白,忙伏在地上再也不敢抬头。
此时,镖局的人都不敢再抬头观望,郑镖头也蹲在地上对众人小声安排:“车上的货物不算昂贵,这些贼人要拿,就都让他们拿走也罢,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杨辉伸手拽下一支箭矢,蹲踞着缓缓挪到郑镖头的身前,看他神情还算镇定,就把那箭矢呈给他看。郑镖头看不出所以然,只顾着让他趴在地上躲避箭矢。“是鞑子……”那箭矢是蒙古军中常用的破甲狼牙锥,在江北时,杨辉曾与蒙古军一同打过金人,多少识得一些蒙古人的兵刃;方才何七说杀人者是用弯刀砍了老刘,他就想到是那些彪悍野蛮的蒙古武士的杀人手法。
“鞑子?”郑镖头一身冷汗都给经了出来。他算得上镖局里有见识的人,对蒙古人在中原的暴虐行径也略知一二——可眼下蒙古人与朝廷的兵马不在江北对战么?怎么就跑到了襄阳城下来了?
这当儿,只听一阵嘭嘭的拉弓之声,对面又射了一轮箭,镖局这边有人闷哼了一声。杨辉抬眼看去,是伏在陈全附近的车把式赵安;一支箭斜斜地插在他的脖颈之上,嘶嘶地冒着血,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来。他猫着腰用脚踢了踢吓得哆哆嗦嗦的陈全,小声喝到:“给老赵堵着冒血的地方。”陈全伏在地上两手抱头而不敢动弹,郑镖头挪了过来,从怀里抽出一张破汗巾,糊弄着给赵安摁住。赵安挣扎着,却又因为喉咙中箭而不能发出哀号,嘶哑的声音好似这林子里闹着鬼。
杨辉小心地四下窥探一番,这里树木茂密,地上杂草生的很深,又没有听到马蹄声,蒙古人应是下马步战;方才的第一射,他们的箭都射到了镖车和车载的货物上,所以距离应该较远;第二射,箭就射到了躲在镖车后的赵安,他们应该是在不断逼近。不待他细思,自己身后又有两人中箭。两个躲得稍微靠后的趟子手,一个被射中的肩膀,一个被射中了大腿,都抱着伤处坐在那里哀嚎。
杨辉心思不乱,他趁着这个机会,再次数了数射来的箭矢。一共十一支,两支射伤了人,剩下的九支都射在了货物上。他一把把陈全拖到了身旁,照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让他靠着镖车对外观望:“好好盯着,贼至乃呼我。”陈全倒好似被这一巴掌打清醒了一些,忙不迭地趴在货物的缝隙之间。
四、再转:自言汉剑当飞去
“五十步外有贼人两个……手上提着弓箭。”
杨辉拔出横刀,嘴角闪过一抹笑意,咬着牙齿道:“贼至二十步乃呼我。”
他是幼时听病榻上的父亲讲解《三国志》的时候,听到了典韦这几段豪言。可当时听到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要用上这几句话的一天。
这数息之间三次挽弓,对面的蒙古人应该也没了再发一箭的力气。杨辉知道,按照在江北见过的阵势,蒙古人会缓缓围上来,像狼群杀羊一般,提着刀一个个地杀掉自己身边的每个人。他伸手又抓起赵全丢下的九节鞭,把一直伏在一旁的鲁镖师也拖拽过来,向他索取腰间的那把匕首。鲁镖师忙不迭地解着裤带,慌着要把匕首给他,自己好能再度躲藏。郑镖头看着这群人,堵着赵安脖子上那个血窟窿的手又不便松开,只能长叹:“这才是一群软蛋。”顺手把身旁的另一个车把式给拉了过来,让他给赵安止着血,自己则提起朴刀,挪到杨辉身旁,小声说:“小辉哥儿,一会儿你说怎么干,老郑我就跟着你和他们干!”他也偷眼往外瞧了瞧,光脑壳、矮墩子、大弯刀,远远围上来的贼人的打扮和平常城里说书先生们说的蒙古军士果然一致。
“贼至三十步,看见七个人了,七个人都拿着刀,看不见有人拿弓箭。”陈全有点事情可做之后,倒显得镇定了一些。
杨辉把九节鞭系在腰间,对郑镖头抖了抖右手的横刀和左手的匕首,笑笑,说:“横刀杀不了几个人就会断掉……”他知道,蒙古人丢弃军中颇为珍视的弓箭,是准备奔跑过来杀人了。
郑镖头还没来得及搭话,陈全嘶吼道:“二十步外有贼人三个……”
郑镖头只看到身旁嗖地一道白影跃出,是杨辉凭空跳出一丈余高,直接跃到镖车之上。只见他借着跃起的力道猛地掷出了右手匕首,那匕首好似一只飞鸟,直直地撞进了最当先那个蒙古人胸口之中。中刀的军士惶惶然看着自己胸前的刀把,双腿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一息之间便扑到在地,看上去应该是死了。
其他的贼人震惊数息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便一并向杨辉奔去。
杨辉拖着横刀,从镖车上纵身跃出,斜辟。
刀光起处,一道血光从地上涌起,当先冲过来的蒙古兵士被这一刀斩为两段。人血如幽咽的泉水般汩汩流出,染红了杨辉月白色的衣衫。他提起横刀,毫不犹豫地冲向了下一个目标,直刺。横刀锋刃所指,对手仿佛感觉周围的空气都被抽空,招架过去的弯刀有如扑火的飞蛾一般无力;刀锋拙而不工地带着绝对的力量以完美的角度刺入了咽喉,轻巧而不失厚重地解脱了对手的灵魂。
血喷涌着,混着灼热的污浊撕碎了天上的乌云。横刀的前锋碎裂了,刀是江北豪族赠与的“护国夫人梁”,剥去肮脏的装具,刃上锻打着鲲鹏与云纹,可既然是刀,就是用来杀人的,就有破损崩折的那一天。杨辉左手一拍刀柄,将黏在锋刃上的血抖落下来,翻滚向前,借势横撩。
第四个贼人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肠子从伤口中流了出来,血把喷了杨辉满脸。蹲踞在旁的杨辉并不收招,眼中和刀身上满是恶心的红色。他只能哀叹,五月十八,冲羊,煞东,不宜迁徙、出行;今日果然是凶日啊——注定是要下起血雨的时世,果然谁都不能置身事外。蒙古人来到了襄阳城外,难道这腥风,终于要刮到杂花生树的襄阳了么?
去岁的五月十八,攻下蔡州城的宋蒙联军,不也是血洗了城中百姓么?金人百姓的面向身形与我们汉人有什么差别?血都是一样流出来,都是红的;骨头一样的容易折断,都是白的;天下间的百姓,都一样有爹娘先祖,都一样有夫妇儿女,都不想让人像杀鸡宰羊一般屠戮、奸污、掠夺。那一天,没有参与屠城的他,从自己驻守的蔡州汉家豪族梁氏处得到了“护国夫人梁”,也断了在军中继续谋求升迁的想法。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禁军北翼军防御副使领御武校尉杨辉,成了纵马出辕门的逃兵杨辉。
无他,只是厌倦了而已吧。厌倦了人总要杀人和被杀的白天,厌倦了被那些自己杀掉的人在梦中向自己索命的夜晚。他丢下俸禄、丢下官职、丢下皇帝的战场,更丢下了自己的不堪过往。
他不想再杀人了。
连斩四个负甲武人,“护国夫人梁”的锋刃也卷曲了。
这把刀,果然是一柄好刀。
他从腰间抽出九节鞭握在左手,右手高高地举起横刀,摆出不动明王的姿态。用在江北学到的一句蒙古话对着对面剩余的七人怒喝:“护额当噢何怒护!”这是蒙语“速速退去”的意思。
对面的蒙古兵士在一起嘀嘀咕咕,却不再向前,一会儿,竟真的主动退却了。
他们畏惧了。
杨辉知道,杀人立威对于他们这些所谓的征服者最有用。他们算什么征服者?只是随着那些觊觎天下的大汗来中原杀人的普通牧民罢了。对手有十二人,只有一人出手,就要了他们中四人的性命;杀过不能反抗的妇孺的人,最能明白被杀的痛苦和无助。
他们不敢冒险再上前,不仅仅是畏惧如天降煞星的杨辉,更是因为他们的身份。
身负破甲狼牙锥,肩披混熟牛皮甲;他们是蒙古军中的斥候,是丢不起性命的军中的眼睛。他们舔着同伴的血离开,是因为身负引导大军攻城伐地的任务。
况且,蒙古军制,斥候一伍十一人,成员都是伍长的奴隶;出征时奴隶如有死伤,军中会拨付财物给伍长。所以,在与强大对手对抗和回去拿钱之间,远远躲在杀阵之后、背负铁甲的伍长还是选择了撤离。
江南,在靖康之后的百年,终于要面对潜行而来的敌人了。
杨辉真的不想再杀人了。他想要的是委屈求全地干好自己手上这份镖师的职业,谨小慎微地讨好自己的东家和岳父,踏踏实实地和卢绡冉一起生一群孩子,然后把他们养大。人家羞辱他、嘲讽他,都可以忍。可有人要是敢拦阻他做这些事,他就要让这人人头落地、有来无回。
争夺天下、光复中原,那是皇帝的事情;但守住襄阳,不让在蔡州、在沧州、在庐阳、在徐州发生的屠戮在这里发生,那就是他的事情。毕竟,天下很大、江南很大;但身后就是有卢绡冉、卢夫人,埋葬着自己的父母、供奉着自己祖先灵位的襄阳。
如果非要用杀人才能夺取天下,那好,天下可失;如果非要用杀人来守住襄阳,那也好,襄阳不可失。
众人慌着给负伤的人上药,杨辉独自一人走到湖边,鞠起一捧水清洗脸上的血渍。湖面映起一团血红,他猛地一惊,仔细一看才看清楚,原来是湖畔的那一片野石榴树上,开出了一簇如血艳红的石榴花。
五、合:陌上花开缓缓归
(一)两天之后
押镖的马队是在襄阳城北门关闭前一个时辰进的城。
这座城门原本应该是每日卯时开门、酉时闭门,但是,那天还不到未时就关了门。襄阳城守备大人已经得知蒙古兵丁入境的信息,他却没有整顿军马粮草,而是……跑了。
他跑的干干净净,这些年来搜集的金银马匹都没有忘了带上。他就这么把百姓,扔在了襄阳城内,扔给了提着刀的蒙古人。毕竟,在守备大人眼中,他的命才是命,襄阳城里的那些人,是草芥而已。
将是军中胆,主将这么不战而走,四城的守军便一轰而散,若大个襄阳城,竟成了一座无人守卫的城池。四城的三百守城军士都是些不堪用的老军,纵然他们没有四散逃走,而是收拾了军械准备守城,这城池也是守不住的;纵然管理武库的武库兵备陈大人也没有逃走,他那两台床弩也守不住这座城。
能守住这座城的,只有这座城里的人。
杨辉是在当日的戌时带着一车酒和一车肉出门的。
他借了镖局的马车,郑镖头和何七忙着帮他驾车;又把寄存在账房的一千多钱都取了出来,在镖局对门的陶然居沽成了酒——其实一千多钱,也就能买两坛酒水,可镖局的东家陈氏一门放下话来,杨辉今日要买什么,都记在天元镖局的帐上,所以,他就弄来了一车酒和一车熟肉。
陈全不吭声地跟着搬酒搬肉,他以为杨辉是要劳军,可是,现在哪里还有军士可劳?
城中已是乱成一团,富户贫民无不在搬迁细软,想要出城逃命;可是,一旦失去了这座江南唯一可守的城池,天地之间哪有太平之处?
杨辉站在人乱马杂的南市,振臂高呼:“鞑子就在城外三十里,不愿死者追随我等杀贼!”
陈全终于弄明白了,杨辉是要以一人之力,守住这座城。
他们敞开车上酒肉,要招募民壮,可民众中虽有青壮男子,却根本只是站在一旁远远地看,似乎没有围拢过来的意思。只有一个头戴斗笠的少年乞丐走上前来,问:“我要是愿意上阵,能不能吃块肉、喝碗酒?”
杨辉点点头,那乞丐便抓起一块肉填进嘴里,牙口不清地说道:“我给你们喊人去啊,酒一会儿再喝。”说罢,他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杨辉苦笑,这当儿了,别人调笑也罢、嘲讽也罢、看大戏也罢,只能由他。
他们驾车经过空空荡荡的襄阳府衙,陈全捡起了已经扔在地上践踏的“宋”字大旗,素来机灵的何七更是拆下了府衙的大鼓,咚咚地敲着,口中大喊:“鞑子就在城外三十里,不愿死者追随我等杀贼!”一时间,也有很多人停下看那面招展的大旗,可他们还是没有聚拢过来。
马车经过卢家门口的时候,卢绡冉站在门口处看着自己的春闺梦里人,远远地看着,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杨辉倒是从马车上站起身来,看着她要滴出泪水的眼眶,大声说:“绡冉,我不会让你和你娘死在我前面!”他只有四个人,却要为自己守住这座城——卢绡冉哭出了声来,她早就知道,自己要等的这个人,一定是个值得托付的英雄豪杰。
卢今然没有出门,但是他的学生,那些平素里个个被人看不起的、连个秀才都考不中的百无一用的读书人,终归还是凄然地提着剑,站在了学馆门前——先贤教导他们不能站在那里等着异族来斩杀自己的家人。跟杨辉相熟的刘二上前,对杨辉拱拱手道:“襄阳学生刘星熯,愿携同窗二十七人追随将军。”
杨辉楞了一下,想上前解释自己并不是将军,就算是在变成逃兵之前,他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御武校尉,离勉强能称得上将军的游击还有好多个层级。可刘星熯看出了他的窘迫,又拱手上前道:“将军不必过虑。今日能举起大旗号令百姓守城的人,就是我们的将军了。”
二十多个尽着白衣的青年学子也一并对杨辉行礼,呼喊了一声:“请将军带我等上阵杀贼。”
杨辉有点想流泪,但是已经没有了可以感慨的时间。他挥挥手,似乎又回到了蔡州的战场:“请编入左翼。”
他终于有了三十二人,有了自己的守城之军。
卢今然在家里也坐不住了,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衣也提着一柄剑出了门:“小辉儿,怎么就能忘了你家叔父……”杨辉有点恍惚,道:“叔父年迈,请在家中坐镇。”卢今然愤愤道:“无礼!我也得让我家妻女死在我之后。”他转身狂笑大喝:“卢家今日要散尽家财起兵守城……”好多年都没有这么舒爽了,似乎就像回到了当年中举登科的好时光。
杨辉无奈地笑了起来:“请上车,归为中军。”老书生将自己那柄根本没有锋刃的剑插在一车熟肉之上,一把夺过赵安手中的鼓槌,使劲敲着鼓,跟着学生们大喊:“请将军带我等上阵杀贼。”
经过南城大营的时候,一个擎着长枪的老人站在辕门之间,身后是伏拜在地的三百余守门兵士,他抖了抖精神,向着站在马车上的杨辉行了个军礼:“恕卑职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将军带我等上阵杀贼。”杨辉同样行了个军礼:“好,请归入右翼。”他知道,这些老兵虽然都不是襄阳人,但是这些年在襄阳城里,要么有了向好之人,要么有了家眷,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不会束手旁观别人践踏蹂躏自己的家。
他有了不到四百人,他要守住这座城。
再往前走,前面竟是乌压压的一群人,身上的衣物虽然污秽不堪,但手里拿着的,却都是郡兵保养良好的戈矛器械。从这群人中挤出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他咧着嘴笑道:“我说一会儿来领酒喝么……刚撬了武库的大锁,家伙事儿还有点可供用的。”
这一幕如梦如幻,杨辉只能再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对着杨辉手里拄着的“护国夫人梁”努努嘴:“您拿着我们江北总舵的信物,就是曾有恩于我们丐帮的人——况且眼下能救这城百姓的人,也就您了。”说完这些,他伏拜于地,正色道:“襄阳丐帮三千四百余口,谨供将军差遣。”
杨辉仰头深吸一口气:“请充作前军。”
眼下已经有了四千人,他的酒肉已经不足以劳军了。
南大街有个水巷,里面有口深井;深井有个还算高的井台,他站在井台之上,知道自己需要对这些要跟着他上战场的人说点什么。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而是把一坛酒倒入了水井,从中又打出一桶水,舀出一碗,一饮而尽,高喊一声:“杀贼守城!”
一时间数千人众都跟着高呼“杀贼守城!”他们以水代酒,自己先祭祀了自己、告慰了先祖,今日上城,有死无生。
“学生愿追随将军破虏平寇,保境安民。”丐帮的人众归并不久,县学的赵夫子带着二百多名县学秀才前来投奔,也一并归入中军。他和卢今然素来的不睦,而今看了看对方,也相顾笑笑,算是抿了恩仇。
“我等愿追随将军上阵杀贼。”襄阳商会陈家的家丁、部众约么千余人来投。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襄阳城里的各家大姓都有人众前来投靠——卢夫子和赵夫子带着要去上阵的书生们都是他们家的儿孙,他们怎可以再对此事袖手旁观。况且,家财万贯也是善财难舍,怎可以轻易丢弃家族祖辈经营百年的基业。
天色浮现出鱼肚白,襄阳的城头上已聚集了两万余人。
他们拿着不成规制的武器,举着色彩不同的、写着“宋”与“杨”字样的旗子,等着他们选出的将军带着自己在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日子里,慷慨赴死。
当日,襄阳城里的海棠花尽落,次日襄阳城内遍皆缟素。
但主动站在城头的他们和这座城,终于没有被征服。
(二)九十年后
三月里,草长莺飞;襄阳又是一片好景色。
昨晚城头似乎轰轰隆隆、人喊马嘶地闹了一夜,可清晨的襄阳东角还是一片清净祥和。
“吾一日三省吾身。为人谋不忠乎?与朋友交不信乎?传不习乎?”坐落在城东的卢氏学馆中传来发蒙幼童的读书声,可这么清脆的读书声,仍然未能平复学馆先生杨澄明的愤愤——卢林绍又没有来上学。可他有着实对这个十来岁的卢姓孩子无奈,毕竟两家有着血脉亲缘,看辈份,卢林绍还是他的表叔。堂下的学生们一大早就聚在一起挤眉弄眼,先生的表叔都没来,还教什么书!想到这里,杨先生一拍书案,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读书声瞬间停止,学生们偷偷地交头接耳,先生果然又为了卢林绍发火了。
看着这些一点体统都没有的学生,杨澄明的心火更是烧的旺了,汉家衣冠总不能葬送在这群竖子的手中。他挽起衣袖,稍振精神,大笔如橼,在书案的宣纸上写下了“本穴世界”四个大字;而后将笔甩手投到笔洗之中,转身肃立,盯着那副挂在正堂的孔夫子造像,再也不理会那些没有指望的弟子。
“本穴世界”——无非是“大宋世界”罢了。九十年前,从这襄阳城开始,大宋丢了江南的一座又一座城池,大宋士子也丢了一分又一分的斯文。大元已治天下九十年,这九十年间有八十年没有科举取士,来学馆读书的学生们,哪有继往圣绝学的心思,都是家里有点生意买卖,要识几个字好记记账而已。父母的希翼小,孩子向学之心就小,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整个襄阳城里,不明白的人,无非是只有杨先生一个。
他家祖上是大宋的军官,曾作为团练副使驻守襄阳三十五年,是死于破城之日的英雄豪杰。卢家是他曾祖母的家族,当年也是散尽家财起兵救城的硬骨头。可骨头很硬的人,后人往往未必过的好;到了他这一辈,家中三代兢兢业业,剩下的产业却只有了这处其实已经没用的学馆。
杨先生思绪万千之间,卢林绍竟推门进来了,他似乎是奔跑了好长一段时间,进屋就拿起杨先生书案上的茶具,猛灌了几口茶水,喘着粗气,不待杨先生发作,就抓着他的手臂,大声道:“王师北来了……王师北来了……先生,王师来了……”不待说完,他已是涕泪满面。
“王师来了?”杨澄明不忘了摆出先生的气势,问道:“什么王师?是赣窝而斤巡察使的郡兵么?”
卢林绍瞪大了眼睛,全然不顾眼泪已经沾湿了两襟:“先生,是我们汉家的军队啊;是自吉庆路起兵的朱将军的部属……襄阳,昨夜已经光复了;鞑子们都跑了。”
襄阳是九州关関,江南唯一可守的城池——杨澄明听说过那个由尊重儒家的粗鲁武人率领的军队,也收到过早年间的同窗写来的书信,他知道,江南的汉家衣冠,终于到了要恢复的那一天了。他稍定心神,对卢林绍言道:“回家去请你父亲,今日我们杨卢两家,要家祭今然公与杨辉公……”
他胸中块垒今日顿消,登上西楼,推开南窗,虽然已是三月,但窗外的二月兰仍开的繁茂;春风一地二月兰,侠客负刀过燕山;这座城和这座城里的人,果然从未被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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