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作品,发上来充数,辣到眼睛了求别打。
文by陆长君
一
初次见到孤女阿离之时,萧寒正吹笛崖上,眼中是无可攻卸的淡漠。
她伤重浴血,顽强的攥住他的衣角,猩红刺目的嫁衣落满了飞雪似的白梨。
他面无表情的瞥了瞥那双惨白枯瘦的手。
“救我……”
他漠然。
“救救阿离……”
听到这个名字,他心中陡然一惊。
怔然回头,对上的却是一双泉眼般清澈的雪眸。
和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丑陋而狰狞的脸不复真容,布满横七竖八的刀痕剑伤,血蛇肆意,咨睢横流。唯有那双眼睛在血污的掩映下显得格外明亮。
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眼中的震惊瞬间便暗了下去。
片刻的恍然过后,他又复了一贯的冷漠。
可那双清灵的秋水翦瞳闪动着炽烈的求生渴望,热切的近乎贪婪,近乎疯狂。
她想活!从未如此情急的想活下去!
萧寒看着她眼中闪现的那与记忆中的某人神似的光亮,心中猛然一窒。
“救我。”她无力起身,却不甘在他靴下卑躬屈膝。一句恳求从牙缝中挤出,却如一句命令他的谶词。
他失神,兀自陷入了回忆不能自拔。
“救我。”她倔强的重复着,陌生的容颜焕发着让他倍感熟悉的光彩。
脑海中陡然闪出了一个身影,她一袭白衣脚踏梨花袅娜而来,身姿空灵风华,恬笑温和从容。
然而下一刻,他又看到那个人赤身裸体的躺在荒野之中,被数十个彪形大汉活活折磨致死。
“救我……”脚边的女子依然在苦求着。
就如梦里的那个她在求他一样。
冰冷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沉眸冷凝。
出剑,直取,血色弥漫。
他旋身而掠。
她身后滚落了一地的头颅。
辱了她身体,毁了她容颜的众匪,在猖狂的追逐之中便没了性命。
她夺过他的剑,眼中腾燃着滔天的恨意,她毫不迟疑的刺出他的青霜,将那几颗头颅上的眼睛一一挖去。
一颗颗血淋淋的眼球,滚落在她脚下。
那是她第一次使剑。
却干净利落的宛如绝世剑客。
烈火其身,烈火其容。
这性子倒与她十分相像。他轻笑。
接着她提着他的剑,款款向他走来。
方才求他的那一刻,她已绝必死之心。
她欠他一条命。
而她生来就不许自己欠任何人的。
她转手横剑项上,雪白的脖子已见血迹。
他漠然地将剑打落,一片梨花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肩头。
“为何?”
“无用。”他旋身欲离。
见他要走,生机尽泯的心陡然生出一丝慌乱。
脚下一动,试探性的跟了几步。
他无言。
“公子……”
“唤我萧寒。”
二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他为她取名阿梨之时,深邃的眼中涌动着的安逸和
欣然。
“我叫……阿离。”她小心翼翼的告诉他。
“是梨花的梨吗?”他的眼神飘渺而空远。
“是离别的离……”她失神。
“那从此改成梨花的梨。”他微笑看她,眼中是不容辩驳的坚定。
“好……”
他就这样自作主张的给她改了名字。
阿离记得他曾说过,那日的思过崖,漫天纷扬着洁白的梨花,而她身着血衣举步蹒跚而来。
“那时我在想,若你无名,我一定唤你阿梨。”他说。
阿离告诉萧寒,她自小父母双亡,是一个被买来当做童养媳的孤女。她的夫,那个小她八岁的智障儿,一直唤她疯女人。若非那一日她的夫家举家都被山贼屠杀,她恐怕一生都只能被叫做疯女人。
从此,她叫做阿梨。
她回头看着床边认真擦剑的他,积了万年冰雪的窈眸倏地化作了一池
春水。
他鬼使神差的抬头,竟捕捉到了她微不可查的笑意。
片刻的失神。
明明是另外一张脸,可她的笑竟与他心里的那个人那么像!
温和恬淡而从容,带着一丝丝隐隐的愁意。
三步并作两步的迈至她跟前,萧寒颤抖着握住她冰冷的手,眼中尽是发自肺腑的惊喜。
“阿梨!你笑起来很美。”他惊喜的连声音都在发抖。
感觉到他身躯的颤动,她方才还温柔静好的水眸立刻便恢复了亘古冰霜的寒冷。
她漠然地抽出自己的手。
“公子,我是阿离。”她微微福身,纤瘦的身板不卑不亢。
他堪堪回神,呆呆地看着眼前陌生而丑陋的面孔。
眼中的惊喜转瞬而消,沉积为一惯的漠然。
三年了,他还是习惯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
他讪讪收回手,步至庭院,借着月色持剑起舞。
倾泻了满地的银辉,将他俊朗的身影勾勒的更加落寞。
凛冽的剑风带动寒影连连,他一起一落的招式行云流水,杀气腾腾,却毫无章法。
他又一次失控了。
自那日思过崖相识之后,她跟随他行走天下已经三年之久了,可是三年里,他却总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她虽是女子,却傲骨铮铮,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另外一个人的替身,她宁可压下汹涌的感情,用冷漠来回应他的关怀。
饭菜已经凉过了数遍,可他还在月下不知疲倦的舞剑。
她叹了口气,迎着他的身影走出。
身后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萧寒专注的神情瞬间凝成了冰霜,他并未
回头,却翻转身形,抖动手腕,手中的青霜剑沉吟着铿锵的寒音,裹挟着他
滔天的怒气,直朝身后的那人喉头刺去!
面前陡然袭起了一阵噬人血骨的肃杀之气,冰冷无比。
可她却无意闪躲。
她平静无澜的眸子直视他眼中伪装的冷漠,一直到他堪堪稳住剑势,都
不曾掀起一丝波澜。
青霜碧刃,距她雪颈,不足一寸。
他猛然收剑以致气血逆转,可他无暇顾及,心有余悸的检查她有无受伤。
方才只消一瞬,她的喉咙就会被他手中的青霜刺穿,而她竟依然似
一块砸不烂打不破的千年寒冰,一双死寂的雪眸连眨都不曾眨一下。
这个笨女人,她就这么想死吗?
短暂的怔然,萧寒才堪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眼中闪动着的火光似乎随时都可能把眼前这个瘦弱的身躯焚烧殆尽。
他不是没有教过她避敌御身之法,这三年来在他的精心调教之下,她
甚至能与他纠缠几百招也难分伯仲,从他手下全身而退更是不在话下。
可为什么?
她眼看着直刺她喉的青霜剑,连脚步都没动过一丝。
她就这么想死吗?
“想死的自己撞上来!”他重新举起手中的剑,冲她喊道。
而她竟然真的上前了几步。
雪白的喉头被剑尖顶出了血迹。
罢了……
萧寒颓然的放下手中的青霜,自嘲的笑着。坚毅的脸廓在月色的映衬下如蒙白霜,格外的憔悴颓废。
他失神的启唇,目光空远幽邃。
“阿梨,你知道吗?”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清楚的知道你是阿离,可我却一直把你当作阿梨……”
“……”她垂眸。
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荒谬,他兀自摇头苦笑。
“我明日要远行,归期不定。”他恢复了一贯的漠然。
“我去为你整理行装。”
阿离转身欲离,翻飞如墨的云发泄了一肩。着了一袭曳地白裙的瘦弱身躯被了月色的银辉,愈发显得捉摸不定。
“唰!”
青霜剑应声出鞘。
她驻足,却不顾。
萧寒的脸色渐呈惨白,任由自己的鲜血滴了一地。
“从此,你便做回你的阿离。我与你,恩断义绝。”
三年了,她服侍在侧,为奴为婢,他数度身负重伤,都是她将他从死亡的边缘生生拉扯了回来。
救命之恩,早已报尽。
而他,也终于愿意卸下他加在她身上那副沉重的枷锁了。
她的身形僵了僵,却终于没有回过头来。
看着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小木屋内,他释怀一笑。
手中的青霜,铿锵落地……
三
思过崖。
亦如三年前的那般,陡峭的让人绝望。
只是这暮冬时分,早已不是梨花满树的季节。
花不在,厮人去。
萧寒抱臂盘坐在悬崖之畔,脑海中是一个红衣似血的曼妙身影,她布满刀疤的脸淡漠而出尘,清明的水眸中是不含一丝杂质的萧索与寂然。
那日,他洒血月下的第二天清晨,桌上仍然摆着还带着温意的清粥小菜,身旁的蓝布包裹中,是他最爱穿的几件冬衣,和一些上好的药粉药膏。
他的剑,被擦的纤尘不染,暗吐青光,锋芒碧刃。
只是小木屋中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就连身旁的卧榻,也早已凉的彻底。
他的一注鲜血,就此斩断了他与她的情分。
手抚着怀里的布包,他默然。
一个杀手,不应有情。
做了杀手之后的他也真的没再动情。
他只是忘不掉自己犯下过的那个毕生都无法挽回的错误。
那是他永生永世的噩梦。
自八年前他犯下的那个错,他日日夜夜都活在愧疚与痛苦之中,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孽,他甚至不惜放弃毕生的心血,更名换姓,做了一个杀人无数的杀手。
八年了,他用冷漠将自己包的密不透风,可是三年前与阿离的相遇,让他数年苦心经营的铠甲瞬间土崩瓦解。
阿离,阿梨……
她们实在太像了……
萧寒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三年前,他从一伙山匪中救出了死里逃生的她,自那日起,一向居无定所的他在思过崖后山的玉髓湖畔辟了一处宁静的所在,建了一座小木屋,供她与他起居生活,他还偷偷在屋外遍植梨树,让花开漫天,只因他记得,记忆中的某人曾对他说,她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和他宿在梨花树下,让梨雪染白彼此的鬓发。
可是三年以来,她的冷漠一次又一次打破他的幻想,他又何尝不知她到底不是她。
他只是不愿醒来而已。
三年了,他一颗杀手的冰冷之心在她面目全非的容颜下慢慢融化消释,连带着他层层的盔甲也崩裂脱落。上面来的任务越来越危险棘手,在她离去之前的几次,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力不从心。每每接到一个任务之时,他的心中都会升起一种牵肠挂肚的不安之感,并且随着时日的增加,他的这种感觉也愈演愈烈。
他孑然一身,死无所归又如何?
他只怕她无依无靠,一个人倔强的,执著的等着身死他乡的他回家。
他对她的情,恐怕早已超越了对一个替身了吧……
只是他一直都不愿承认而已。
或许不是不愿承认,是不肯原谅。
不肯原谅自己犯下的那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肯让罪孽的自己就这么逃过命运的惩罚,与另外一个人安然度日。
他宁愿他最后不得好死,那样他才不用再饱尝痛悔的折磨。
然而她是无辜的,所以他才选择放了她,宁愿让自己继续活在寂寞的痛苦之中。
空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嘶鸣长唳,打断了他的遐思。
他抬头,碧蓝如洗的晴空上,一只黑色大鹏雕自远方旋飞而来。那雕在空中划出了一条优雅的弧线之后,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臂膀之上。
他拆下雕腿上的小竹筒,从竹筒中取出一小块白色丝绸。
他用青霜剑划破了自己的手指,让血滴在那丝绸上。
一行血色的字迹,缓缓晕染开来。
“江南苏家,莲心决。”
在看到这行字之后,萧寒的目光蓦地一亮,片刻之后又重新归于了墨色。
早就知道血影门主狼子野心的他,也早就应该知道家藏传世宝典莲心决的苏家,迟早难逃此劫。
看来让她离开,的确是正确的选择。
将信布捏在手中拧成了粉末。萧寒背起了青霜剑,旋身掠下了万重悬崖……
……
横行江湖整整二十年的江南苏家,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灭顶之日。
曾经的苏家,手握南北商路十二道的苏家,只消跺一跺脚,整个江湖便随之一震。不仅因为苏家子女个个倾国之貌,能文能武。还因为苏家世世代代家藏传世宝典莲心决,无人能敌,无人敢欺。
莲心决,上古流传下来的至尊宝典,能修此法者,次者力贯山河,乾坤倒戈,极者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德。
这样的宝典,任谁都愿为它血染山河。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宝典最终竟会落入近年来才兴盛的杀手组织“血影”手中。
多少人妒的双眼充血,然而却无能为力。
而这还要全拜苏家七小姐苏娴月所赐。
若不是她贪色无度,萧寒怎么也找不到接近她的机会。
……
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到处都是满目猩红的屠杀场面,血影的暗卫在萧寒的帮助下,连破八道封门阵,直捣苏家府邸。
残肢断臂,血肉横飞。
只一夜之间,这个大家族的几百人丁便被屠杀殆尽。
苏娴月瑟缩地躲在桌下,一双惊惧的水眸氤氲着雾气,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玄衣加身的男人。数月之前,他还是自己从“百花楼”里买来的名宠云墨,如今摘下人皮面具的他,居然成了屠自己满门的罪魁祸首,血影萧寒。
萧寒手持着饮足了鲜血的青霜剑,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这个衣衫破碎抖若筛糠的女人,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没有情,甚至没有恨。
片刻的怔然,苏娴月就认出了这张面孔,她眼中升起了一丝兴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连滚带爬的抱住了萧寒的腰身。
“不要杀我,不要杀小月,奕哥哥……”
她跪在萧寒身前,泣不成声,眼中是对生的渴望和刻意伪装的乞色。
萧寒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心却痛的无法呼吸。
他没曾想过她居然还认得他。
“小月……”
他唤她,他的小表妹,他此生爱的最悔的人。
她疯狂的点着头,美貌的脸尽是谄媚的笑,她摇着他持剑的手,屈伏着自己的身子,毫无尊严的在他面前乞求怜悯。
可从前他这般唤她,她眼中只有刻骨的厌恶。
“我是小月,我是小月,奕哥哥你放过小月吧!小月好怕。”
萧寒无言,只是静默地看着她。
求生之切,真的可以毁去一个人的高傲,此时的萧寒,早已没有了预想的畅快,他只是觉得好笑。
“哈哈哈!”
好笑到他放声大笑,好笑到他仰天笑的颤抖不止。
苏娴月诧异地看着失态的萧寒,一脸的茫然。此时她的心里,除了活这个字,再也装不下其他。
“小月,从前我还是姜奕之时,你对我却不是这个样子。”他笑够了,任由一滴眼泪落在自己的手上。
姜奕。
他的真姓真名,永远摆脱不了的真姓真名。
“奕哥哥,小月错了,你原谅小月,小月好想你,奕哥哥,你带我走。”
苏娴月狼狈的哀求着他,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渴切,她太想活下去了,亲眷族人,上古心决,她通通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命,她只想活下去!哪怕像只狗一样冲这个她一向讨厌的男人摇尾乞怜,她也要活下去!
“门主有令,苏娴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收了自己失控的笑声,面无表情的说道。
她怔住了,红肿的眼中的希冀,一点一点黯了下去。
就在此时,门口有个影子突然一闪而过。
苏娴月按住激动的心,她强撑起精神,继续和眼前这个男人周旋着。
“奕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相遇那年的梨花?”她努力的寻找着话题。
“不要再提梨花!”心中的禁区被侵犯,萧寒瞪着血红的眼睛,疯狂的怒吼着。
“好好好!不提梨花。奕哥哥,我只想跟你说——”苏娴月看着萧寒身后的那个人影,手持匕首慢慢向他靠近。
“你去死吧!”
苏娴月话音刚落,轰然灌顶的杀气便狠狠的压了下来。
萧寒眸色冷凝,他旋身一侧,闪过那雪亮的刀锋,反手就是一掌,同时手中的青霜应声而出,直刺而去!
那人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小口血。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疤痕的少女,仓惶收住自己的剑势。
“阿梨,你要杀我吗?”萧寒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抬头,晶亮如雪的眼睛还是不含一丝杂质,也不含一丝感情。
“我叫阿离。”她漠然的申辩着。
他愣住。
眼看自己专门买来护法的丫鬟都伤重倒地,苏娴月彻底傻掉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泯灭。既知必死,她反而平静了许多,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萧寒,轻声嘟囔着。
“我原以为,任她如何倾心于你,你的心一直都会在我这里。”
萧寒失神。
“奕哥哥,你知道吗?十年了,纵然我凭身价地位得到了再多的男人,却再未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疼我爱我的人。”苏娴月的脸上,尽是酸涩的苦笑。
“死你手里,我亦无怨。”
苏娴月倾城一笑,亦如十年之前他们相遇之时的那般纯真恬静。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等着他的剑贯穿自己的胸膛。
……
“噗……”
剑入皮肉的闷响,苏娴月却未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她茫然的睁开眼。
却看到萧寒一把青霜剑,深深没入了阿离的胸口。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自己。
知自己赌对了,苏娴月长出了一口气,她一脸胜利笑容的看着浑身是血的阿离,站起身来拥紧萧寒的后背。
“为什么?”她捂着伤口问他。
他持剑的手颤抖不止,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痛苦和挣扎,可却不见一丝的悔色。
为什么,你要放弃我这么多次?
阿离看着自己胸口的青霜剑,看着自己喷涌而出的鲜血,冷了三年的脸竟突然染上了一丝释怀的笑意。
明知结局如何,却还想再试一次。
是她错了吧!
错的离谱,错的天真。
萧寒拔剑而出,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汩汩淌血的胸口,心中的最后一丝眷恋,彻底泯灭。
她咳血倒下,他将苏娴月的衣服与她换上,她伤重将死,他却用她的命去换苏娴月的生。
是啊!她容貌尽毁,当然是替换苏娴月的最佳人选。
从前是,如今亦是。
萧寒,若有来世,我定不会再放过你。
看着那玄色身影背着苏娴月渐行渐远,倒在血泊中的阿离,终于闭上了眼睛……
四
阿梨至今仍记得十年前那场漫天纷飞的梨花雨,和梨花树下那个银袍加身的人。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父母双亡走投无路的孤女,卑微无比,无名无姓。
是他救了她,在她与恶狗抢食之时,他袭着一身银白翩然至了她的面前,将浑身泥污的她扶起,眼中尽是温润淡然的笑意。
“从此,你便叫阿梨可好?”他拉着她的手与她一同沐浴在漫天梨花之下,他仰头看着落英缤纷,美好而温润的笑如艳阳一般,直直射到了她心底。
“好……”她怯懦地应着。
从此,她就叫阿梨。
相识许久之后,她才知他叫姜奕。
赫赫有名的江南三大家族之一的姜家幼子。
说是幼子,倒不如说是一个无名无分的私生子。
听他说,他的生母是当年极富盛名貌可倾国的天下第一名妓,他的父亲偶然与他母亲结识之后,便情难自已,共赴云雨,一朝放荡之后,便有了他,这个他父亲口中的孽。
家规严的出名的姜家,是断断容不得妓女的,他的父亲恼羞成怒之下将他母亲废去,却碍于他是个男婴,姜家子嗣又单薄,才不得不将他收于膝下。
如此见不得光亮的身世,让他生来就被人践踏。
“阿梨,你说,难道私生子就不应有爱吗?”
他豪饮着她为他酿的梨花酿,满脸醉色,又哭又笑的呓语。
她无言。
她知他是深爱着那个女孩的。
那个他名义上的表妹,苏娴月。
然而她也知道,苏娴月却厌极了他,因他卑微的身世。
她亦知道,他的野心,都是因为她。
“阿梨,若你归来,你仍是我的阿梨。”
他看着一身仆衣素布的她,眼中是汹涌翻滚的欲望。
她踏上马车,被他的人安排进了苏家,做了苏娴月身边的丫鬟。
他想赢得家族的尊重,赢得苏娴月的爱意,那就必须拿下富可敌国的苏家。
于是,她就成了他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匕首。
……
那一年,莲心决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引得天下黑白势力都蠢蠢欲动。
那一年,姜家开始落魄,苏家一手遮天。
姜家为了稳住自己的地位,拼命制造机会与苏家巩固关系。一次,姜家与苏家举家外出狩猎,他与苏娴月都有幸随同而去。
他拼命制造机会骗苏娴月出来与他相见,却弄巧成拙,以致他自己与苏娴月双双被困思过崖。饥饿难忍,内功尽绝,崖下,是等着他们活活饿死的山匪。
那一晚,思过崖上,苏娴月歇斯底里的冲他又哭又喊。
那一晚,思过崖上,他亲手端给了她一杯梨花酿,她惊喜的尽数饮下,之后沉沉睡去……
她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的躺在草窠之中,满脸血污,浑身伤痕,赤裸的身旁是被撕得粉碎的衣裙。
她认得,那是苏娴月最爱的一身衣裙。
为了救苏娴月出虎口,他用一杯药酒将她迷倒,又将苏娴月的衣裙给她穿上,弃她而去,任由她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山贼糟蹋欺凌。
她不记得自己醒来之后都做了什么,她只记得她的脸和下体都疼得火辣,疼得撕心裂肺。那些山贼对她泄欲够了之后,在她脸上连刺了32剑,痛的她昏死了过去,他们以为她死了,可没想到她居然又活了过来。
她的确是死了。
只不过死的是心。
她挣扎着爬起来,孤魂野鬼一般,踉跄着向前走去。
从此,再无阿梨……
五
阴暗潮湿的地牢,终年不见阳光。
潮湿的墙壁,铁铸的牢笼,恣睢横流的血水积了满地,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门主亲令,杀手萧寒,背叛宗门,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今日,是行刑的日子。
一众血影门人打开地牢,将那个浑身血污的人拖了出来。
遍体鳞伤的萧寒早已奄奄一息,再不复往日手持青霜剑的俊逸之态,他任由自己发臭发烂的身躯被众人架着,直往思过崖而去。
思过崖。
那是他与阿离初次相遇的地方。
也是血影的总舵所在地。
牢门骤开,冰冷的寒风瞬间侵蚀了全身,萧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那些人架着他,把他一路推搡到了思过崖上,他本以为自己会被生生的斩成碎片,却没想到他们放下他之后,便离开了。
他疲惫的蜷缩在地上,身上的污水染红了满地的梨花。
梨花……
又是梨花盛开的季节了。他轻笑。
抬头,却看到了一个一身鲜红的身影。
瞳孔倏地放大,他惊得连爬了几步又踉跄跌倒,他甚至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那人旋身,赫然是一张满是疤痕的脸。
“阿离!”
他惊得瞠目结舌,僵硬的身体瞬间被恐惧填满。
“寒影,你为何负我?”
她启唇,威严森然,眼中是王者才有的傲气。
萧寒惊呆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面孔,浑浊的眼中是深深的痛苦和震惊。
寒影,是他在血影内部的代号。
作为血影头号挂名杀手,这世上有权利这样叫他的,只有血影门主一人。
阿离,就是血影门主吗?
他不敢相信。
然而阿离指上的那个象征门主至尊的赤珠戒,让他不得不信了。
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样子,阿离苦笑着,她一把扯下了自己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了另外一张满是疤痕的脸。
萧寒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得连连后退,他不敢相信的瞪着自己的眼睛,将那张熟悉但却面目全非的面孔,看了一遍又一遍。
纵然那张脸上布满了张牙舞爪的疤痕,可他仍然能认的出!
阿梨!那是阿梨的脸!
原来和她神似的阿离,竟然真的是八年前那个被他扔下的阿梨!
阿梨轻笑着,目光亦清亦远,她敛了敛鲜红的衣袍,声线空灵而冰冷。
“想不到吧!我就是伴你三年的阿离,我也是血影门主。”
他痴傻着,目光无神。她一身鲜红的站在漫山遍野的梨花下,满是疤痕的脸上是绝色之姿。
“八年前,当我从那个贼窝逃出来之时,我没想到我会加入血影,又成了门主,阿奕,你也没想到吧?”
她摆弄着手中的一朵梨花,眸色静雅纯真。
“你知道吗?”
她自顾自的说着。
“原本那个踩死一只蚂蚁都怯懦无比的我,第一次拿起匕首,去屠杀和我朝夕相处的姐妹之时,我只觉得畅快。”
“阿梨……”
萧寒再也克制不住那蚀骨的痛苦,他直挺挺的跪在阿梨面前,伤痕累累的脸深深的埋入了自己的手掌。
“啊!”
他撕扯着自己的头皮,放声的痛哭着,决堤一样的泪水倾泻而出。
他如何不知,那种训练,有多痛。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通过那场试炼的,他也不想去回忆人血和人肉的味道,那掏心掏肝的饥饿感,那剥蚀掉所有理智的嗜血疯狂,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去回忆。
他的阿梨,他善良温柔的阿梨,究竟是经历了多少才坐上了血影门主的位置?
被他扔下了之后,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她的脸是怎么被毁成了这个样子?
那些如狼似虎的匪徒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他不敢想。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
“你杀了我!”挤压了八年的悔恨和痛苦瞬间爆发,萧寒疯狂的扑向阿梨,他连滚带爬的拽住她的裙角,哭得歇斯底里。
她轻笑。
“你杀了我!”
他嘶吼的声音响彻山谷,久久挥之不去。
她笑的比梨花还要甜。
“你知道吗?”
她喃喃着。
“那日在思过崖下,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我在赌你会不会救我,我以为我一定会输。可我没想到的是你虽然救了我,可我的命在你眼里还是不如她重。”
她换了另一张面孔,就是为了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纵然他曾弃她于那么多生死之间而不顾,她依然愿意放下过去的仇恨义无反顾的寻他而来。三年之久的生死相随,她看到了他对她的愧和悔,冰冷的心终于一点一点消融,然而狂妄自大的她竟然想再赌一次,于是她亲手导演了苏家灭门的惨剧。
可是她却再一次输的一败涂地。
纵然戴着面具的她与阿梨有那么多相似之处,他依然选择为了苏娴月亲手杀了她。
“若不是那天我穿了天蚕丝甲,姜奕,你早就把我的心都刺穿了。”她笑的寂寞,凄凉。
“你杀了我!”
萧寒的最后一丝神志,彻底崩溃了。
“啊!”
他疯狂的向悬崖边冲去,万丈深渊深不见底,他充血的眼睛却一丝怯色都没
有。
寒影一瞬,她惊住,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她忽然前挪一步,身姿轻盈,衣袂翻飞,宽袍广袖奋力推开茫然的他,将他整个人都拦在了自己身后。
……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直挺挺的倒了下来。
瘦弱的身体遭受了致命的重击,轻飘飘的落在了他的怀里。
萧寒冲上前去接住她,他惊恐的看到,她的胸口深深的插着一根羽箭,鲜血从她胸口处喷涌出来,将她鲜红似火的衣裙染得愈发妖娆魅惑。
“咳咳……”她轻笑,咳出了一串又一串的血沫。
他抱着她,却看到山下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直奔思过崖而来。
那一日被他放走的苏娴月终于携着一众高手复仇而来,山崖下,她将手中的金弓拉成了满月,对着的却是萧寒的背影,然而精神崩溃的他哪还顾得上提神防卫?只是一味的横冲直撞。
危急时刻,是阿梨将他挡在了自己身后。
她不是不能打落羽箭全身而退,眼看着那根羽箭破空而来,她甘愿放弃了生的机会,她不是想死,她只是不想再活而已。
“阿梨,阿梨你穿了丝甲,是不是?你一定穿了是不是?”萧寒拼命的抱紧怀中瑟缩着的人,他失魂落魄的去堵她鲜血直流的伤口,汹涌的泪水溅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
眼睁睁失去你的痛,让我经历两次已经足够了,不要再离开我,不要再让我经历第三次,一次又一次放开你是我的错,可是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血影门主用来护身的天蚕丝甲,只能用一次……”她轻笑着告诉他这个血淋淋的事实。她满嘴的鲜血一口接着一口,像是怎么也吐不完一样,漫天飞扬的梨花雨落在她鲜红的衣裙上,瞬间便被鲜血浸染。
“阿梨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阿奕,若有来世,你不要再弃我而去了……”她吃力的笑着,颤抖的羽睫被他的泪水打湿。
我用了一生的时间去爱你,又用了半生的时间回到你身边,只为了給一直活在痛苦中的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也给我们一个机会。
阿奕,你知道吗?哪怕那日你出剑之时只有一瞬的犹豫,我都会立刻放下这一身的伤痛和仇恨,放下这血淋淋的门主之位,无怨无悔的随你而去。
只是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力气给你机会了。
为他拭泪的手,无助的垂下……
六
江南苏家,凌虚血影,江湖中两大叱咤风云的组织,因为一本古籍宝典,接连遭了灭门之祸。
此情此景,让人唏嘘不已。
自此,莲心决彻底失传,再没有任何人见过这本传世宝典。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思过崖下多了一个守山人。那个守山人用了数十年的时间让梨花开满了整座凌虚山和思过崖,过路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他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跪坐在梨花树下,痴傻呓语。
他衣衫褴褛,乱发披肩,人已经彻底疯魔。他时哭时笑,嘴里一直喃喃重复着一个叫阿梨的名字。
漫山遍野的梨花,让终年常绿的思过崖,白了头发。
亦如已经满头银发的他。
阿梨,生生世世,我就守在这里,守着你最爱的梨花,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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