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为护短金莲泼醋
(第七十五回 春梅毁骂申二姐 玉箫愬言潘金莲)
一、二十七日夜——前奏
上一回说潘金莲看见西门庆席散,于是急着往房里去,本来她也以为西门庆找她约会,她才不管今天是不是孟玉楼生日呢。然则没想到西门庆跟她进房,却是为了要“淫器包”——准备正儿八经地和如意儿大战一场。潘金莲不是要西门庆凡是找如意儿都向她“报告”吗,现在真来了,怎么办?
拒绝是不可能的,潘金莲只好小小地要挟一下:
“我许你和他睡便睡,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教他在俺们跟前欺心大胆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潘金莲知道无法阻止西门庆喜欢这个昔日的奶娘,也知道若如意儿“偷出肚子”,真的会成为新六娘。所以潘金莲的要求是,在她还是下人时,不能给她任何“颜色”让她“上染坊”,她要如意儿尽可能地屈服于“俺们”,屈服于己。
西门庆此时已然浑身欲望,他甚至不管李瓶儿的遗像就在墙上看着自己,更何况是潘金莲的“废话”呢。于是他什么都应承了,并立即一头扎进了如意儿的温柔窝——“另预备着一床儿铺盖与西门庆睡,都是绫绢被褥,扣花枕头,在薰笼内薰的暖烘烘的。”
如意儿对西门庆的了解可谓透彻,不但在性上极尽委屈,甚至学潘金莲一样,一口一口地将尿咽了,还在语言上极尽奉承,当西门庆许诺她生子就扶她做妾时,立即开心地表示:“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伏侍爹,就死也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
虽然不能说西门庆是开空头支票,但能不能怀孕,怀孕了能不能顺利生,生下来能不能好好养,在西门家这个艰难的环境里确实远远是个未知数。不过如意儿这种“死也不出门”的良好态度让西门庆“越发喜欢”,于是“旖旎温存,万千罗唣”……
关于两人的风流一夜作者就写到这里,但作为读者千万不能只读表面的文字,更要关心“冰山水面下的八分之七”——文字后面未写的部分。
如意儿在西门家不过是下人,在争宠版图里不过是配角,然而这特殊的一夜却完全借助李瓶儿的房间“霸占”了男主人,那么其他妻妾心中有多少怨恨,我们大概也能猜出吧?
潘金莲:她是目前唯一知道西门庆真正底细的人,论单挑她绝对不怕如意儿,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背了个大黑锅。
吴月娘:她对潘金莲的怨恨一直有增无减,大战在即,乌云密布,所需的不过是一声震铄的惊雷罢了。
孟玉楼:别忘了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这一天可是她的生日,连生日尚且抢不到男人,平时得有多痛苦,多寂寞?
理解了这些“水下部分”,在每个人都心怀怨恨的背景下再看下面的情节,就有了非常的意义。
二、二十八日晨——愬言
对于昨天晚上的事,吴月娘是误会了将错就错,潘金莲是背黑锅毫不知情,所以作者必须安排双方信息互动,于是一早埋下的线索有用了,玉箫前来愬言——告密:
一、孟玉楼的生日潘金莲“把拦”西门庆,吴月娘很生气。
二、潘金莲向西门庆讨李瓶儿的皮袄(却没有提前告知吴月娘),吴月娘更生气。
对此,潘金莲颇为不满:
“有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
前一句强调皮袄是得到西门庆同意的,不算“越级”;后一句强调男人要来不来凭自己“本事”,不算“把拦”。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有实力的人只讲丛林法则不讲伦理道德。
此处潘金莲的解释有多少强词夺理我们暂且不管,但玉箫的告密确实起到了“煽风点火”的作用。本来这一晚吴月娘对潘金莲恨得牙齿发痒,如今潘金莲也找到了矛盾的源头,于是一些小误会就这样阴错阳差,终于酿成了全面战争。下面我们就来看看争宠版图4.0版大战的“萨拉热窝事件”。
三、二十八日午——毁骂
大战的导火索是由春梅点燃的,当然,她并不是故意的。因为昨天蔡九公子来访,所以今天西门庆上门回拜去了;因为答应了应伯爵家二十八日的满月酒,所以吴月娘带领妻妾们应家赴宴去了。
按照习惯,吴月娘会将孙雪娥留在家里,然则这天她却请示西门庆:
“应二那里,俺们莫不都去,也留一个儿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儿罢。”
这个“他姐”不是别人,就是孙雪娥。对此西门庆的回答是:
“我已预备下五分人情,都去走走罢。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许下应二了。”
这个“大姐”是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这是同意妻妾五人通通都去。对此吴月娘的反应是“听了,一声儿没言语”。没言语就是真生气,那么吴月娘这会儿到底气什么呢?
吴月娘当然不是在生孙雪娥的气,其实她还是在气穿上新皮袄去赴席的潘金莲,但又不可能阻止,所以就拿孙雪娥说事。当然,从作者的角度还有另一番“机心”:因为下面要写春梅发飙骂人了,所以必须先隔开孙雪娥,否则她在现场是出声还是不出声呢?不妨留下西门大姐做对比,这可照应前文做衣裳,彼时春梅根本不屑与之相比也。
春梅的发飙源于申二姐。这个申二姐即前文李瓶儿临死前由王六儿介绍来西门家唱的盲歌女。
这天中午,因为吴月娘出门了,所以西门大姐陪着大妗子、尼姑们在吴月娘房里喝茶,申二姐陪唱;因为潘金莲出门了,所以如意儿就请了春梅和潘姥姥过李瓶儿房里喝酒,郁大姐陪唱。本来相安无事的两个小聚会,结果因为春梅“越界”想听申二姐唱曲而“合当有事”起来。事情是这样发展的:
春梅吩咐春鸿去请申二姐到花园房里唱曲;
春鸿对申二姐说:“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曲儿与他听去哩”;
申二姐认为“大姑娘”即西门大姐,哪里有其他的大姑娘;
春鸿说是春梅大姑娘;
申二姐说春梅算老几,“稀罕怎的,也来叫我?”反正有郁大姐——她也是盲歌女,唱了也是一般。哪怕吴大妗子说好话劝她,仍是“坐着,不动身”。
申二姐目盲,只能靠着在官宦人家唱曲乞食着实可怜,然而如此这般以外人之心度豪门人事,多少就有点“心盲”了。
但见春梅是“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
从“一点红”到“紫遍了”,从“一阵风”到“一顿大骂”,春梅自卑又自负、冲动又暴戾的性格被勾画得极为传神。
春梅的“毁骂”里包含了几层意思:
一是你不过是卖唱的,我怎么叫不得你了?
二是西门家什么妓女都见过,卖身的卖艺的有的是,没见过你这么嚣张的!
三是你以为有王六儿的后台怎么了,现在就滚,“离门离户”!
如果申二姐现在求个情,故事不知道会怎么发展,但这个盲姑娘也是颇为硬气,还要顶嘴:“耶嚛嚛,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怎就这般言语,泼口骂出来!此处不留人,更有留人处。”
申二姐这句“这位大姐”可谓是深深地挑衅,言外之意是西门大姐在此,春梅你这个“大姐”打哪儿来的?
为此春梅的火更大了,无论吴大妗子怎么劝,无论多少尼姑外人看着,硬是将申二姐赶出家门。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场毁骂很快就将引爆吴月娘和潘金莲间的顶级大战。
现在问题来了,春梅虽然发了大火,但不过是赶走一个卖艺的歌女,最多得罪推荐人王六儿,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么为什么会成为大战的导火索呢?
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申二姐是谁,也不在于申二姐是做什么的,关键是申二姐在吴月娘的房里!申二姐是唱给吴大妗子和尼姑们唱的,吴大妗子是吴月娘的嫂子,尼姑们是吴月娘的座上宾,春梅这样“欺负”吴月娘的人,本质上根本不把吴月娘放在眼里;更何况,春梅是潘金莲房里的人,是跟她穿一条裤子的!
四、二十八日晚——护短
吴月娘回来一听春梅将申二姐赶走了,异常生气:
“他不唱便罢了,这丫头恁惯的没张倒置的,平白骂他怎么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了,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望着潘金莲)你也管他管儿,惯的他通没些摺儿。”
既然点名批评了,潘金莲自然必须表态。然而我们都知道,春梅得到西门庆宠幸,拥有了超然地位和非常特权,很多时候潘金莲自己都不敢跟她争锋,更何况她不过是“毁骂”一个外来唱曲的盲歌女?所以她就简单地维护了一下春梅,说说申二姐“拿班儿做势”。
吴月娘急了,明明是春梅不对,你非但不责骂她,还要“恁惯的”?
潘金莲也急了,怎么管?“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这等于是将问题引向另一个极端,我反正是管不住她的,要管你去管,你骂也行,打几棍子也行!
于是,吴月娘气得“脸通红了”,说道:“惯着他,明日把六邻亲戚都教他骂遍了罢!”
接着,吴月娘想找西门庆说句公道话,不想他却满脸微笑不假思索地站在春梅一边……于是,吴月娘简直要气急败坏了:
“不说教将来嗔喝他两句,亏你还雌着嘴儿,不知笑的是甚么?”
要问,吴月娘到底在气什么呢?后来她对大妗子做了“深谋远虑”的解释:
“……(潘金莲)生生把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的……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骂了去罢,要俺们在屋里做甚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教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出来的。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们不长俊一般,成个甚么道理!”
因为申二姐是卖唱的,很容易就将这事传扬出去,外人听着,往小里看就是下人不懂事,随便得罪人;往大里看就是家庭没规矩,上下混乱,大小不分;往长远看就是吴月娘不善管家,正妻地位受到极大的威胁。所以,虽然潘金莲、西门庆因为宠爱春梅而“护短”,但吴月娘绝不肯善罢甘休,更何况——前两天的旧账还没算呢!
五、二十八日夜——含酸
时间已经到了二十八日夜,我们惦记的重要事情就要发生了,潘金莲的壬子日正是二十九日。于是看着西门庆还在吴月娘房里坐着,竟然着急地说:
“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
西门庆还未准备动身,刚才已然气急败坏的吴月娘完全地出离愤怒了!
“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也怎的?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屋里,硬来叫你。没廉耻的货,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
前一天晚上,西门庆过房门而不入,吴月娘的怨气尚且未消,如今竟然直接到她房间里“叫”,这口气任谁也忍不下去了,更何况大妗子和尼姑们还在隔壁,哪能这样丢脸?于是,她开始倒算总账,肆意发泄:
“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通教他把拦住了,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也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不知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你还不往屋里瞧他瞧去?”
吴月娘的政治水平实在高,她要对付潘金莲也不会说是自己生气,“我便罢了”,“别人他肯让的过?”她一门心思的都是为了“别人”,并且她还努力拉拢“战略合作伙伴”——孟玉楼,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呢,你不会去看看她?
其实这一天潘金莲根本没有约定西门庆,只不过西门庆连续几天在花园两房里有点习惯了。一听说孟玉楼不舒服,西门庆赶紧前往探望。我们也暂时放下吴潘,看看孟玉楼最重要的“玉姐含酸”片段。
含酸,是因为孟玉楼身体不适,一味想呕,也是因为她心情不爽,一心愤懑。当西门庆少见地献上关心时,她终于有了正面抱怨的机会:
“可知你不晓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爱的去罢。”
“不晓的”是不知道她生病,也是不在乎她这个人,言下之意还是你去关心潘金莲吧,关心那个别人生日也要抢的“心爱的”女人吧。
说的都是事实,于是西门庆陷入难堪的尴尬中,孟玉楼又说:
“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可知你心不得闲,自有那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赘字号听题去了……”
当西门庆沉浸在李瓶儿的家庭温馨里,潘金莲也是屡次提及“赘字号”,然而终究她得到了李瓶儿的“分惠”,彼时我们又何曾想,花园的另一边,更多的“赘字号”妻妾们心中的苦闷呢?
隐忍多年的孟玉楼在这一刻终于宣泄出心中所有的不满,从当年“管理家事”的被哄骗,到后来妻妾成群的被冷落,孟玉楼历经了多少无聊又苦闷的岁月?不论是已经死去的李瓶儿,还是如日中天的吴月娘,还是平时颇为莫逆利用起来得心应手的潘金莲,无论如何争斗,如何努力,她们每个人得到的西门庆其实都比她多,她是最边缘最无助的一个,也是最理智最不甘的一个。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本来已经不年轻的她随着一番番的争斗,年华逐渐老去,生命里何处有更多的美好呢?
面对孟玉楼连珠炮的怨言,西门庆难堪得无言以对,于是只能用亲吻和性爱代替,于是全书唯一一次关于孟玉楼的正面性爱描写终于出现了。还是那句话,“通往女人心的路,是阴道”,可惜的是,好不容易抚平了这一个,另一边又翘起高高的……
六、二十九日——大会战
二十八日西门庆就在孟玉楼房里过夜了。既是对她生病的关怀,也是对她生日的补偿,然而对于潘金莲来说,这可是错失了壬子日的大好时机啊(按说壬子日无论如何也有二十四小时,潘金莲何必着急在二十八日凌晨“动手”呢?又何必急于二十九日一早就发飙大战呢,二十九日晚还是可以的嘛。对此,绣像本评点者开潘金莲玩笑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读之不禁大乐),于是“心中甚是不悦”,一早就将潘姥姥打发回家。接着玉箫又来告密,说吴月娘骂潘金莲如何“把拦”汉子,如何“护短”春梅,于是潘金莲怒发冲冠。
另一边厢,吴月娘也是多日不满,直待发泄,大战将即,我们不妨总结一下吴月娘到底有多少不满多少怨气:
第一层:西门庆东京回来,从第二夜开始就一直呆在花园里,吴月娘很不满;
第二层:孟玉楼生日前一晚的宴会,吴月娘的曲子被抢下,潘金莲不愤忆吹箫,然而她聪明,得意,一顿贫嘴顽舌冷嘲热讽没有换来西门庆一顿好打恶骂却反而赢得一夜春风,吴月娘妒忌,憎恶;
第三层:一夜春风尚且罢了,潘金莲竟然动起了皮袄的念头,可恨的是西门庆竟然答应她了;
第四层:孟玉楼生日的当天,西门庆连上房都不入,直接进了花园,吴月娘失去了做人情的好机会,非常生气;
第五层:春梅越俎代庖赶走申二姐,潘金莲、西门庆非但不责备反而护着她,这简直让吴月娘这个正妻颜面扫地;
第六层:前一天晚上,潘金莲竟然亲自在吴月娘房里叫西门庆,如此赤裸裸的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这六层过节,吴月娘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于是当听说潘金莲送走了潘姥姥,就对着大妗子冷嘲热讽:“我猜姐姐又不知心里安排着要起甚么水头儿哩”,“水头儿”意在讽刺潘金莲又在盘算着奉承西门庆的新花样。不想潘金莲全部偷听到了,于是不再客套地“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一场大战按着心照不宣的内容立即开打:
潘金莲:“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
吴月娘:“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我?”
潘金莲是毫不犹豫地直奔主题——我们来探讨一下“把拦汉子”的问题,吴月娘的回答是——行,我说的就是你,你放马过来!
这是《金瓶梅》里最大一次规模的正面交锋,我们来详细观照这场大战的全过程:
第一回合:到底是谁“浪得慌”的问题。
吴月娘首先发难,将前述怨气一总,提出三条证据,一是西门庆东京回来,都被潘金莲“把拦”住了,尤其是昨天潘金莲眼巴巴直接到吴月娘房里叫西门庆,这是标准的“浪”;二是她越过自己,直接向西门庆要皮袄——如果大家都这样要,那要吴月娘管家做什么?三是惯得春梅“不管好歹就骂人”。
潘金莲提出三条反驳:一是西门庆爱来就来,这不关我的事;至于昨天房里叫人之事无法辩驳,只好避开不提;二是皮袄承认是自己要的,但潘金莲很聪明地捆绑上了如意儿,她不是也要了两套衣服吗?这不是你的纵容吗?三是你要是觉得春梅不对,你骂她你打她啊,我才不管呢!
裁判:第一条事实俱在,潘金莲至少输了一半;第二条如意儿拿衣裳吴月娘毕竟是知道的,所以算打个平手;第三条谁都知道春梅的地位如何,吴月娘有强加之罪,潘金莲正好也有搪塞之词,勉强打平。综上,第一回合吴月娘攻势猛烈,潘金莲勉强抗衡。
第二回合:潘金莲从皮袄提及如意儿要衣裳,触到了吴月娘的“心上”,于是“紫漒了双腮”发动新一轮攻击——到底谁是淫妇的问题。
吴月娘就摆出两件事:一是她以处女之身嫁进门,“真材实料,不浪”(二十五回春昼秋千的伏笔终于应验了!);二是李瓶儿是你害死的!
潘金莲:你管我是处女还是“趁来的”,反正我是西门庆“说将”来的,又不是我自己跑来的!你要有意见,让他休了我啊!
裁判:相骂无好口,吴月娘动用了最后的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处女”,潘金莲确实没有办法了;至于李瓶儿的事,没法说也没法提,潘金莲只能避开了。综上,第二回合简单明了,潘金莲完败。
“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撒泼。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鬏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
胜负已分,后续:
吴月娘乘胜追击:你倒是不服啊?那你让西门庆回来把我也休了啊,谁怕你啊!
潘金莲负隅顽抗: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休你啊?
吴月娘再追穷寇:我不是“真材实料”,难道我曾在家里偷汉子不成?
潘金莲理屈词穷:“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这句话很不容易懂,我猜想大概是在影射吴月娘经常“知慰”陈敬济的事吧?
大战到此就告一段落,孟玉楼、大妗子成功劝架,将潘金莲送回房间去了。随后吴月娘就有理有据、有章有法地向大妗子阐述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从收用春梅到和李瓶儿争宠,各种故事全部回忆了一遍。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根本不只是潘金莲“嘴似淮洪”,吴月娘同样具备极好的口才,只是大部分时候她都在藏拙罢了!
正面战场硝烟收束了,但我们不要忘记,女人战争的最大战场并不在这里,关键还看西门庆。反正脸是撕破了,现在就看谁能赢得西门庆的支持,谁才是真正赢得战争。
潘金莲是准备好了,她已经送走了潘姥姥,吴月娘接着也送走了三个尼姑(吴月娘送走尼姑时还答应薛姑子过年往庙里送礼供佛,这又可照应二十一回孟玉楼生日前后吴月娘送礼结识王姑子,按说二十一回是吴月娘挽回颓势,争宠版图四角纷争开始形成,这一回则是争宠版图宣告结束,吴月娘大获全胜一统全家),送走了郁大姐。两个人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单等西门庆回来。
西门庆“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走到前边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撒脑,拿着个枕头睡,问着又不言语,更不知怎的”。于是只好问孟玉楼说出了吵架的真相。现在西门庆是什么反应?
“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说道:‘你甚要紧,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妇儿做甚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气?’”
西门庆的“慌”入上房已经为大战划上了句号,潘金莲输得很彻底,不是输给浪不浪,淫不淫,而是输给了吴月娘肚里的孩子。对此,吴月娘更是心知肚明,关键时刻丝毫没有手软:
“我和他合气,是我偏生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
谁找谁吵架不好说,关键是诅咒潘金莲平时“欺负惯了人”,如今“也”要降她来了。这既是将此前宋蕙莲、李瓶儿诸人故事一总,也是强调自己鹤立鸡群的正妻位置。
“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甚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才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也干净了,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
这形容,几同确有其事,然而,除了西门庆,谁没见到刚才那个生龙活虎、伶牙俐齿的吴月娘呢?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的说,越发慌了,一面把月娘搂抱在怀里。说道:‘……你别和那小淫妇儿一般见识……没的气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淫妇儿去……恼了我,吃我一顿好脚。’”
西门庆看来完全站在了吴月娘一边,但吴月娘还不满足,继续上演“挟肚子以令丈夫”的好戏:
“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
西门庆吓坏了,如今的他已经不敢相信自己能“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官哥会死,李瓶儿也会死,这个孩子不是没有夭折的可能的,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个妻妾成群的男人的无奈:“你也耐烦,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去便罢了。你如今不请任后溪来看你看,一时气裹住了这胎气,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
要说西门庆不怎么关心吴月娘的死活或许有点过分,但西门庆确实重点在“胎”上,然而谁让现在胎在吴月娘的腹中呢;如果在潘金莲的腹中,那自有另一方道理,可不在,她就只能如“臭屎一般丢着”了。
很显然,不论西门庆后文如何再去安抚潘金莲甚至春梅,这场大战还是以吴月娘大获全胜而告终。可以说她在大战中充分展现了出色的政治家风采,打击潘金莲是招招见血,不遗余力,但一切都是“毫不利己”,只为西门家的安定,为西门家的香火……这么多回争宠故事以来,读者大概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原来吴月娘才是西门家妻妾中不世出的高手,跟她相比,潘金莲的口才,孟玉楼的心机,通通都弱爆了。
七、再论争宠版图4.0版
争宠版图2.0、3.0版都是潘金莲赢了,但4.0版却是潘金莲输了。输是因为吴月娘有孩子,更因为吴月娘懂得如何利用孩子充分反击。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站在潘金莲的角度来看世界,她能不输吗?
前文我们分析过,潘金莲先对付如意儿是解决花园内部问题,接着弄到生子符药是取得与吴月娘对抗的资本。然而毕竟现在潘金莲还没有孩子啊,如此着急因为壬子日行房没有如愿就贸然开战,天时地利人和都处下风,怎么可能有胜算呢?所以,问题不如转换为:潘金莲到底有没有与吴月娘对战的必要呢?
我认为,潘金莲其实完全可以避免4.0版的争宠战争。如果说2.0版是为了争得一席之地,3.0版是为了打败花园的竞争对手(她们都太希望拥有西门庆这个人而不是名分、地位),那么4.0版潘金莲根本就没必要参战。要知道吴月娘其实并不稀罕霸占西门庆啊,她要求的不过是正妻的地位,“孤老院里的甲头”,而潘金莲也不在乎是否做大,她要求的是西门庆的爱和关心,这根本不冲突嘛,她们完全可以找到一个“协作”与“分享”的平衡点,共同拥有这个丈夫的。
所以只能说,潘金莲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与一个错误的对象,在一个极其不利的环境和条件下,发动了一场错误的战争。如此,战争的结果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二十九日这天一乱到晚,约请了任医官第二天来看吴月娘,接着西门庆就外出赴乔大户家的晚宴(因为马上新年,朝廷颁布了新规定,所以乔大户要拜托西门庆为他纳个义官,也就是公开花钱买个职位),很快就回家了,原因是:
“我热着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几钟酒,老早就来了。”
这个“热”就是热恋的热,热辣辣的热,西门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这个胎儿的身上。然而吴月娘却答道:
“好个说嘴的货!我听不上你这巧言花语,可可儿就是热着我来?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个破沙锅片子。”
吴月娘深知西门庆心中没有自己,对于那些花园美人她也深知嫉妒不过来,所以干脆都放弃了,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稳稳地保住这个孩子,只要孩子在,无论是正妻地位还是李瓶儿的巨额财宝,一切都是她的。甚至,西门庆也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她的——这天晚上,西门庆一眼也没敢去看望潘金莲,就在上房睡了!
三十日一早,任医官来看病,问“何人欠安”,西门庆回答说:“大贱内偶然有些失调”。谁都知道,贱内就是正妻,再加一个“大”字可谓不伦不类。或许,面对吴月娘又喊难受、又拒看病的各种矫揉造作、拿腔作势,西门庆大抵也猜出端倪;而任医官看病,自然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过世的李瓶儿——相比之下,她不像潘金莲那么好斗,不像吴月娘那么城府,整个西门家乃至整个天下,只有她一个人是全身心无保留地爱着西门庆……或许,此时的一个“大”字无非表达排行罢了,无论活着的人怎么争、谁争到都没什么重要,因为在西门庆心中,那永远的至爱,早属于死去的李瓶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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