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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点20分
“嘿，威廉，醒醒。你居然又坐着睡着了。”
模模糊糊中我听到一个无奈的声音把我从接近睡眠的状态拉扯回现实。我费力地扒开眼皮，没有想象中的强光，而是一片纯白的桌布。我习惯性地抹了一把脸，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这让我逐渐清醒过来。
“难道我的魅力流失得这么快吗？”坐在餐桌对面的男人半是揶揄、半是伤心地盯着我的窘态，“这是我为你的到来而精心准备的晚餐呢，而你居然在餐桌上打了不止一次盹。”
我面上一红，立马端正好身体，把餐桌上的方巾铺好，说道：
“抱歉，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困。身为一个警探，人民的公仆 ，最近实在是忙得停不下脚。”我顿一顿，“就是这个案件让我大伤脑筋，偏偏上头还让我做这案子调查小组的头儿，要不是我跟他关系铁，那可真让我疑心他是在跟我穿小鞋。”
“呵呵。”他摇了摇手中的红酒，说道，“不妨把这份苦恼倾诉给我这个朋友，我替你分担分担？”
“哎呀哎呀，那就说来话长啦……”
“这里是威廉·怀特。里头发生了什么状况吗？如果有伤亡，清立即汇报。完毕。”我站在警车旁用无线对讲机向屋内的特警发出询问。
机器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对方回复道：“头儿，没有伤亡，一切正常。”
我一咬牙，硬着头皮朝房子里走去。进屋搜寻的特警有两个已经退回到房门口，站得笔直地等待我的到来。
不论是屋内还是屋外，这幢独立复式的房子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砖红色的屋顶上稀稀拉拉地缠绕着一小片植物，门窗外观都是仿巴洛克建筑的风格，房子里也是被布置得干净整洁，一切生活用品、厨具、衣物都整齐地摆放在它们应属的位置。这绝对不是无人居住的状态，更像是主人刚刚外出、无人看家的样子。
但是又有谁想得到，这间房子几天前可能还容纳过一个六亲不认的嗜血狂魔？
我的眼神捕捉到还穿着防弹背心，端着枪的特警队长昆丁。我说道：
“昆丁，没有任何发现吗？”
“头儿，并没有，但是从地面积的灰尘来看，嫌疑人应该顶多离开了五天。”
我扶额，道：“嗯……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称呼他为‘嫌疑人’。再说，上一次他的指控已经撤销了，律师也提供了足够的院方证明来……来证明他这儿有问题。”说着，我用食指的关节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我暗自叹道：这真是一个棘手的案子啊！
眼前，我们正在寻找一个叫伍德·琼斯的35岁的白种男性。就在六个月前，这个男人亲手溺杀了自己唯一的5岁的女儿，然后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弃置在小镇里唯一的水库旁边。直到事发一个多星期后，勘察人员才发现了这具下半身已经被水泡得发胀流脓的尸体。更为可怜的伍德的妻子本来就被女儿的失踪弄得愁云惨淡，突来的噩耗让她一下子晕厥过去。当她在医院的病床上逐渐转醒时，警方又提供了一个残忍的线索：
“琼斯太太，对您遭遇的不幸我表示深感遗憾。据调查，凶杀案的线索都指向您的丈夫伍德·琼斯，请问可以提供……”
于是乎，琼斯太太白眼一翻，又昏过去了。这件性质及其恶劣的犯罪事件在整个州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义愤填膺的民众紧盯着政府何时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女权主义者不嫌事多地站出来维护妇女和幼童的权利，居然还有人又空闲去质疑镇子的水质污染状况……而在案件后第五个月当庭审理此案时，法官最终敲定了大家都意想不到的结果：
“鉴于被告方提供的完整的院方报告，经认证，被告人患有多重人格。我宣布，他无罪。”
2、18点43分
“哦，天啦，真是骇人。但是看起来事情已经完结了啊，你现在又重启调查工作是怎么回事？”
我割下盘子里的一块小牛排送往嘴里，不禁发出一声赞美声：
“烤得恰到好处，你的厨艺真是越发精湛了，怎么不考虑当个厨师？”说着，我用餐巾抹去嘴边的油污，一边大力用坚固的磨牙和敏感的味蕾来咀嚼、感受肉类的坚韧和美味。
“谢谢。但是厨艺只是我的爱好而已，要知道好食材可是很能难寻找到的……回到正题，快说出你的抱怨吧，我和我的葡萄酒正洗耳恭听呢。”
几天前，本该沉寂下来的案件却因为琼斯太太的神秘失踪而重新回归到大众的视线中。在舆论的压力下，警方牵扯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伍德·琼斯失踪了！本该属于他归宿的州立精神病医院没有他的踪影！
所有人都把不言自明的视线转向伍德·琼斯，他成功地再一次引爆了群众的正义心。现在，警察一路调查到原本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住宅处，案件却依然没什么大的进展。
只知道把押解伍德去往精神病院的警员严重失职，又不敢向上级汇报而酿成了这个恶果。而这个调查的任务不幸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的推测和大多数人相似：很有可能是伍德·琼斯威胁到了琼斯太太，或许是杀人魔的本性爆发，杀害妻子后潜逃？又或许这是两桩根本不想干的案件？琼斯太太现在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为什么又不向警方求助呢？被困住了？被封口了？……
哪一种简单的推测背后都存在了无数疑点，而真相似乎躲在身后的黑暗里“咯咯”地放肆讽刺我。它的魔音钻直刺入我的耳膜里，把我的脑袋搅成一团浆糊……
“头儿，头儿，你还好吗？”
听到他人的呼唤，我立马睁开眼，说：
“嗯，有什么发现吗？”
“刚刚信息部的人来消息了，说是调查出来一个心理治疗师，是伍德·琼斯案发前的心理医生。他可能知道一点内情。”
我一皱眉，站起身来理了理上装，把配枪扣在腰间，说：
“我知道了，把这个心理医生的地址给我，再叫行动组调来两个人，我要去会会他。”
一路上，我的大脑依旧在高速运转。怎么会莫名地奇妙跳出来一个心理治疗师？这么说琼斯太太应该知道他的丈夫有心理疾病啊，为什么她当时没有提供这么重要的线索？这个人又能提供什么样的线索？就如此，我们一行人到达了一幢独立别墅的楼下。
“你们先在这里待命，我等会喊你们进来的时候，你们再来，清楚了吗？”我说。
“好的，头儿。”
我整了整领带，清清嗓子，迈步向大门走去。“叮咚、叮咚”，我用尽量平稳耐心的语气朝传声器说道：
“您好，我是警探威廉·怀特。鉴于这次伍德·琼斯和他太太的失踪，这次代表警局向您调查一些关于他们的信息……”
“咔哒”一声，这张大门突然解锁了。这估计是个好对付的软脾气的好好医生，我想。我进门后，在门上锁的前一瞬间，把一块早在下车时就准备好的大石块卡在了门缝间。我通过门缝向手下们使一个眼色，他们立马会意，我这才转身向屋子深处走去。
看起来整个屋内装修都是复古的欧式风格。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精致的灯盏，那些水晶似的装饰物闪烁出迷人的光。地上还铺着一层厚厚的花纹复杂的地毯，应该是羊毛的？我猜。放在沙发旁边，紧贴着墙壁的一个玻璃橱柜吸引了我的目光。哦，天，里面有一个骷髅头标本。我打了个颤，把停留在那两个黑眼眶的目光迅速移开。
我把眼睛贴近冰凉的玻璃，观察着里面的昆虫标本：一只小巧的甲虫被包裹在水滴形状的琥珀中央，它保持着振翅欲飞的模样或许有几万年了，那挣扎着祈求生存的模样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内心。我记忆里的弦突然波动了一下，觉察到一丝丝莫名的熟悉感……
突然，我从那半透明的琥珀中观察到对面的楼梯上有影子晃了一下。我立马打断思索，向楼梯口望去：一个修长的男人的身影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的皮鞋踩在木质阶梯上发出平稳的实心的“哒、哒”声。
“你终于来了，要是再晚点过来，我都要取消你的预约了。”
他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地曝光在我的大脑皮层里，激起了我的一阵战栗。我瞪大着眼睛看着他的面容走进了光线辐射的范围。
“是你！……”
大脑里的时空感顿时消失，一切景观在眼前扭曲变形，前方一个巨大的黑洞正等待着将我吞噬……
3、19点02分
楼梯口的男人的脸和餐桌对面男人的脸逐渐重合起来，当重影终于合二为一时，我看到他脸上挂起戏谑的笑容，两片嘴唇开开合合，说道：
“终于想起来了？”
我拿着餐具的右手不断痉挛着，我只能用左手来紧紧抓住右手腕，以抑制这种恐怖的颤抖。但是这种抖动在两手接触的一瞬间，像是正负极终于通电一般，我全身都颤抖起来。一个名字从记忆的深处蹦出来。
“你是……你是汉尼拔·莱克特……”【1】
“恭喜你终于想起了我的名字，虽然我更喜欢别人称我为莱克特医生。唉，伪装真不是我的长处。要不是需要考虑疗效，我早想打断你的满嘴胡话了。”
他割下碟子里的一小块肉，非常绅士地放在嘴里咀嚼着，再用餐巾抹了抹嘴。
“什么？疗效？……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现在……我现在怎么在这？”
我的脸部的肌肉都开始高频率地抽筋着，上牙不断地击打着下齿，差点咬断自己僵硬的舌头。
“我在干什么？”汉尼拔浅尝了一口红酒，“我在帮你治病，亲爱的病人。”
“我有什么病？放屁！胡说！”极度的不安让我想立马逃离这个房间，但是腿部的肌肉完全不听我大脑的使唤。
“我要你镇定下来，别想着逃走。你现在的精神状态相当危险，我可不想待会又面对一个陌生的人格。”
“人格？人格？……什么人格？……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冷汗侵袭了我的整个皮肤表面，衣裤像真皮一样紧紧地贴着我。我哆嗦着用手抹去脸上的汗液，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汉尼拔不紧不慢地用餐刀割食着碟子中的食物，一边说道：“简单地说，‘你’有多重人格，现在的‘你’就是‘你’的主人格散发出的一个人格——一个正义的警探。”
“我……我有多重人格？……那个人是我？那个他妈的杀千刀的伍德·琼斯是我？哈哈！我居然他妈的是个杀人犯，杀了自己的女儿！是吗？！”
“哦。”汉尼拔遗憾地皱起眉头，说，“看来你还没完全恢复记忆，让我再来刺激一下你的海马体吧——你并不是伍德·琼斯。他已经死了。”
我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又立马绷紧了肌肉。
“死了？”
“你果然还没完全恢复过来，你忘了吗？是你亲手杀死他的。”
他继续用沉静的语调揭露残酷的真相，“你当时满手鲜血地找到我的住处，哭着让我帮助你。身为一个负责的心理医生，我又怎么能够拒绝病人的请求呢？
你很早之前就已经是多重人格患者了，只是症状不是很严重而已，你身体中的及几个人格相处得很和谐，差异也不是特别明显。我是你长期以来的心理治疗师，我们之间的配合很成功，几乎没有出过什么乱子，成功到你的病症都没有被你身边的人发现。
但是……嗯，那个可爱的小女孩被伍德·琼斯残忍地杀死后，你的人格就开始在体内‘暴动’了。不仅多分裂出了一个新的可怕的人格，你的主人格还完全不能掌控‘它’，‘它’就快把主人格给吞噬了。”
我从没有发现自己的喘气声如此的可怕，像是在把灵魂给渡出来。我听到自己的胸腔发出共鸣，感觉到舌头在干涩的口腔里搅拌：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到底是谁？我的现实身份？”
汉尼拔勾出一个微笑，说道：
“您还没明白我的话吗？伍德·琼斯不是多重人格，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泯灭人性的疯子，您才是一个正宗的多重人格患者。唉，我是称呼您为威廉·怀特好呢，还是琼斯太太好呢？”
4、19点49分
我沉默着，除了对面汉尼拔在割牛排和咀嚼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我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分被抽干了。我拿过桌上的一杯红酒，梗着脖子尽数喝完，说道：
“我现在还是威廉·怀特，估计你的言辞还不够震惊，没能把‘她’换回来……说吧，你还隐瞒着什么。”
“你……唉，不，我还是说琼斯太太吧。琼斯太太在女儿死后对丈夫伍德恨之如骨，那时有法律来帮助她，什么也不需要担心，谁料到伍德·怀特的律师帮他搞到了精神病证明。上帝也会觉得可笑，得病的是你不是他，他却杀了人，还凭借一张假证明帮自己成功脱罪。
但是我真是低估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我没想到琼斯太太会在州立精神病院向伍德探病时，把他给杀了。然后浑身是血地来见我，据她当时战战兢兢地描述和我的猜测，这一切是她的残暴人格所策划实施的。让我更钦佩地是，不知道琼斯太太用什么办法把他的尸体给带出来了，哭着求着让我帮她掩盖一切。”
我感到有一只巨大的野兽在从内部撕开我的身体，忍着极大的痛楚，我咬牙说道：
“那具尸体呢？我要亲眼看到……”
“哦？亲眼？那怕是做不到了，我可是非常遵守病人的要求呢。”
我大口喘着气，问道：
“你是怎么处理的？”
“这可是我你的到来而精心准备的晚餐啊，朋友。”汉尼拔把带着血丝的刀具在纸巾上刮了刮，“要知道，让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完全从世界消失的办法就是——吃掉他。”
“啊！——”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就要挣脱束缚跑出来了，我捂住脑袋朝餐桌砸下去。“砰”。“砰”。“砰”。鲜血顺着额角的伤口流了下来，浸红了雪白的桌布。我扭曲地朝汉尼拔喊叫道：
“你……你居然给我吃……给我吃……”我忍住身体的痉挛，尖笑道，“对，我还有同伴……他们、他们还在楼下，他们会抓走你这个恶魔的！”
“哦，是吗？杀人的从来不是我啊，我只是为了款待自己的客人而做了一餐丰盛的晚餐……何况，伍德·琼斯已经全部落入我和你的胃中了。”他轻声笑道，“你还觉得楼下的人是你的人？是我在报的警，警察们已经到了我的客厅了。”
我抑制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用食指和中指抠挖着喉咙，无济于事地呕出一些酸液来。另一边，我似乎听到几个人匆匆忙忙上楼发出的声响。
“不，我不要被抓到，不要，我没有错，没有……”
突然，我一眼看到碟子旁边闪着寒光的刀具。我一把抓过，捅向了我的心脏。同时，那个“她”终于挣脱了束缚，逐渐占据了我的意识……
汉尼拔冷静地绕过餐桌，走向趴在桌子上的奄奄一息的人。
“琼斯太太？”
“莱克特医生……谢谢你，太谢谢了……我报了仇，也终于从‘他们’那儿解脱出来了……谢谢，我终于、终于自由了……”
那个纤弱的脸色惨白的女人趴在一片血泊中，用大眼睛里闪烁的最后一点光芒感激地盯着汉尼拔·莱克特。汉尼拔看着女人眼中的生命之光一点点黯淡，他伸出手抚下了琼斯太太的眼皮。
汉尼拔倾下身子，在琼斯太太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因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2】
接着，他低头看看手表——20点20分，嗯，2个小时的治疗，刚刚好。病人康复，疗程结束。
5、时间回溯到当天下午4点30分
“叮咚、叮咚、叮咚”，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急促地按着心理医生的门铃。门终于开了，她冲了进去，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
“莱克特医生，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没有杀他……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他’杀了伍德·琼斯，另外一个人格……”
汉尼拔放下手中的书，缓步走向琼斯太太，扶着她的肩膀说：
“没事的，一切都还可以挽回。告诉我，尸体在哪儿？”
“楼外面的车子里，我把他带过来了……呜呜……我害怕，不，我怎么这么愚蠢！”
“没关系的，你只是一个病人而已，把事情都交给我处理吧。”
女人似乎渐渐被安抚下来，被汉尼拔安置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像是过于惊惧疲乏而失了魂。不知过了多久，她闻到餐桌上飘来一阵熟食的香气，勾起了她干瘪的胃袋的生理性记忆。此时，她听到那值得她信赖的莱克特医生低沉的声音：
“睡去吧，睡去吧，当醒过来时我要看到另外一个‘你’……”
一个指响，女人又阖上了眼皮。
“嘿，威廉，醒醒。你居然又坐着睡着了。”
一句无奈的呼唤声让我从睡眠中脱身。我勉强打开打架的眼皮，入眼的是一片纯白的桌布。桌上的那一碟夹杂着血丝的小牛排泛着诱人的油光，对面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回望着我。
【The End】
1001夜小百科：
【1】汉尼拔·莱克特：来自托马斯·哈里斯所著小说《沉默的羔羊》。此书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深刻反映美国社会犯罪问题的经典之作。
【2】来自ESV版《圣经》新约马太福音16:25。"For whoever would save his life will lose it, but whoever loses his life for my sake will find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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