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金燕轻轻推开家门,踢下脚上那双已经修补了无数次的破高跟鞋,打了一盆热水抹了抹脸,妆容花成一团,混着红的黑的绿的,金燕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样子想笑却笑不出声。恶狠狠扯了扯旗袍上的几粒扣子,露出雪白的锁骨和脖颈,胸脯微微起伏,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自己,突然像是见了鬼怪般甩下那身旗袍。
换上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粉红色夹袄,一条褐色麻布裙子,将头发全部束在脑后,重新洗干净脸上了楼。母亲细微的鼾声入夜显得格外响亮,踩在木楼梯上咯吱咯吱的,金燕又站在门廊上抽了一支烟,便进了屋内,她跪着趴在母亲的床边头挨着母亲枯瘦的双手。
“娘,我累了。娘,您怎么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再摸摸我的头?娘,我要怎么做才能治好您的病?”金燕心中酸涩,从衣襟中掏出了那十几块钱攥在手心中,脸上的表情踏实了些。
“燕儿,燕儿。”母亲手动了动碰着金燕的头,金燕惊醒外面天已经大亮,金燕一把握住母亲的手,手中还攥着那把钱,“娘,娘,我在这我有钱了能给您买药了。”
“水,水。”金燕转身到了碗水,温热的。
“娘,舒服些吗?”说着又两只手托着母亲的腋下,帮母亲换下了被排泄物弄脏的尿垫。烧了一同热水帮母亲擦洗身子,一看这母亲的身子金燕都觉得心酸,“娘,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晒晒太阳好不好?”
母亲点点头,一只手紧紧攥着金燕,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还是“燕儿燕儿”的叫着。帮母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抱着母亲到了阳台,又小心翼翼将母亲安置在一张铺了厚毛毯的藤椅子上,又拿了母亲盖的那一床已经洗得透出棉絮的厚棉被盖在母亲身上。
阳光正照在母亲脸上,空洞的眼睛中倒是显得祥和。金燕就蹲在母亲身边,头靠着椅子边,脸上挂着泪珠一直拿手背抹着。其实,母亲不过四十岁而已,但此时却像是一位被岁月侵蚀的老妇人。五年前的母亲虽说不上是极美,却也是俏丽,如果不是意外此时的金燕应该也能在师范上学或者梦更美好一点也许能考上了复旦呢?
迷迷糊糊金燕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束着黑长的头发,穿着一身蓝色竹布旗袍,珍珠白的线衫外套。站在讲台上,讲着她最喜欢的洋文课,台下的人她看不清,却看到了教室外的身影,清秀的脸带着一副透着傻气却是斯文的圆眼镜,高瘦挺拔的身材。正想冲着他飞奔过去,却发现自己穿着墨绿的带着烟酒渍的旗袍,台下的学生渐渐变成了那些为了取了而来的客人,她害怕了冲着反方向跑前方变成了悬崖她毫不顾忌地跳了下去。金燕突然清醒,惊出一身冷汗。
她还是忘不了他,还是期待着重逢,可是重逢了又能怎样?他有大好的前程,会有一个同样美丽优秀又高洁的太太,而她呢?做着下九流的行当,一辈子也到不了他的高度望尘莫及地看着他。一如当初,站在月台目送他离开。她爱他,不是他所理解的对师长的敬爱,她的爱是那样热烈又卑微,她爱他所以努力学习洋文,他说她是洋文说得最好,她高兴,不是因为被夸奖,而是因为夸奖她的人是他。
金燕坐在那里愣了会神,许是觉得有些冷了又将母亲抱回了床上,母亲可能是怕金燕走开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脸上的写满了无助。金燕也不走开,就那样坐在床边上,心里七上八下的。等母亲睡着了,金燕才出去买药。
“李爷爷,李爷爷。”金燕拍打着药铺门大声喊着,李郎中已经年近七旬,耳朵不好使,如果不把门拍得响些怕是听不见的。
“来喽来喽。”拄着拐杖的声音由远及近,金燕脸上也带了笑容。
“是燕子啊?”老人打心眼喜欢这个姑娘,听话,孝顺。也替她惋惜,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成这样子了?帮金燕抓了药,虽然同情她们母女两个,但是一码归一码,自己还得生活,折扣是可以给的钱也是得收的。
“老头子,看什么呢?”楼上李奶奶也颤巍巍下了楼。
“金家丫头。”老头子回着老婆子的话。
“那也是个可怜人,多好的一个孩子呀。”李奶奶说着这话,浑浊的眼睛滚出清明的泪珠子,忙用袖口去擦拭。
金燕拿着药又买了些吃的和烧的炭火回家,母亲病着总不能再受凉了。
煮了粥端给母亲,“娘,喝点粥。”母亲有些费力地摆摆手,金燕放下粥碗,又回到床边劝着母亲,“娘,吃点吧,身体撑不住的。”
母亲还是摆摆手,却又紧紧攥着金燕的手“燕儿,你...”
“娘,您是让我吃吗?”母亲点点头,金燕笑着说“娘,我吃过了。您吃些吧,我买了很多。”
“燕儿,家...钱...”
“娘,不用担心钱的事情,我我拿了奖学金,又去做家教的,带学生能挣些。”金燕的手一直在搅动着粥碗“娘,放心吧,等我毕了业就有好日子过了。”是不是真的会有好日子,金燕这话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
往往梦想比现实更残酷,没梦想的时候现实将凑着就这样过了,有了梦想现实就变得水深火热。金燕属于后者,满怀一腔热血,也学过些文化,只可惜在上海滩,她一个高中都没毕业还要照顾重病母亲的姑娘家,如果单靠着自己做做家教养不活自己更养不活家的。
母亲最终勉为其难咽了三两口,金燕端着碗发了阵子呆吃完了剩下的粥,她没有浪费的勇气更没有浪费的资本。
收拾干净碗筷,金燕又出了门。
“林巧喜,林巧喜。”金燕敲门的动静近乎砸门。
“露丝,我说了多少遍叫我伊莉莎。”伊莉莎开了门开门的时候一边带着一直耳环。
“呵,我让你别叫我露丝你也没听,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不叫你林巧喜?”金燕反问。
“多土的名字。”
金燕没接她的话,看了看伊莉莎一直拧着的耳朵“别扎了,都出血了。”说着上手取下伊莉莎手中的耳环。
“也就你还关心我,那些臭男人只想着寻欢作乐。露丝,我真的只剩下你这个朋友了。”
“巧喜,你说我们还有机会过上正常日子吗?”金燕真心想要问的是:我还有机会回到过去吗?但没问出口,只是擦着边问了。
“燕子,当初我带你去舞厅的时候问过你,你会后悔吗?我早知道有一天你会后悔。燕子,我记得我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有了开始再想结束就难了。所以,你要随时记得你是露丝不再是金燕。你以为这只是名字,这是身份。你是舞女露丝,不再是学生金燕。”其实金燕不是傻子,当然明白只是想找个安慰罢了。
“巧喜,帮你看看耳朵。”说着坐了下来,一边用蘸了酒的棉花擦着伊莉莎的耳朵一边说着“巧喜,你想过找个人嫁了吗?”
伊莉莎叹了一口气“你让我嫁给谁去?那些寻欢作乐的?还是那个不在乎我出身的老实人?前者没情后者没钱,燕子我和你不一样,你还是干净的,我呢?”
语气中的无奈金燕能明白,伊莉莎是没有梦想的,在她还是林巧喜的时候就没有。但她要活着,无论怎么活她都是要为自己打算的,她一向都是这样活着的不是她自私而是从来没人为她打算过,一个孤儿谁会帮她想办法找出路?可是金燕不同,她除了为自己还要为母亲打算,她要想得更长远些,可这个长远又该如何长远她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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