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沓黄纸,几点青墨,成一场红楼秋梦。
在《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中,跛足道人为超度士隐念了一首《好了歌》,传达出“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的思想,这其间内涵已足以让世人称赞不绝。然而甄士隐顿悟后为《好了歌》所作的注解,更是令人内心波荡,暗自称颂。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里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多么巧妙啊!宁荣府第和大观园的后来面貌,红楼诸儿女的终身结果都藏在这首注解中。
“笏满床”的典故来源于唐朝名将郭子仪。说的是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皆来祝寿,由于他们都是朝廷里的高官,手中皆有笏板,拜寿时把笏板放满床头。这一典故后来被用来借喻家门福禄昌盛、富贵寿考。在我看来,这句话若是改成一般叙述顺序应该是:当年笏满床的昌盛门庭如今已成为陋室空堂。这里甄士隐,或者是曹雪芹说的不只是荣宁二府,而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江南甄家乃至义忠亲王老千岁,这些曾经的公侯世家,鼎盛之时何尝不都是“笏满床”,可惜一旦作为政治势力败落,无数的亭台楼阁都成为“陋室空堂”。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译为“曾为歌舞场的地方如今长满了衰草枯杨。”这些大家世族曾经过着多么豪奢的生活,日日歌舞升平,那些戏台,那些觥筹交错,那些粉白黛绿都已物是人非,化作一片寒烟衰草败柳枯杨。
然而有趣的是,这两句虽然将衰写在前,荣写在后,但是表达的含义却恰恰相反。这种忽荣忽枯、忽丽忽朽的巨变也正是对全书所有家族、人物兴衰际遇的概括。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这两句就稍显特殊。前句延续上文的今昔对比荣枯巨变,后句则不同,绿纱糊上蓬窗,“蓬窗”事实在前,“绿纱”新糊在后,加一个“又”字,写的是一种由枯复荣的状态。暗喻这一切终将只是短暂的复兴,因为《红楼梦》写的是一个关于毁灭的故事,一切事物的最终走向必定是一败涂地的悲剧。
而至于“两鬓成霜”,应该是指府中没有亡故的女子,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的是生活的急转直下、岁月的倏然而逝,令那些曾经脂浓粉香的女子们白了头发、枯了脸颊,她们是湘云,是宝钗、是李纹李琦、是尤氏,是红楼中一个个幸存苟活的女子,从中得到红颜如枯骨的启迪。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里卧鸳鸯”表面上写的是昨天还在为故去的旧人送葬,今天就再次迎娶新人。就如秦氏新丧之时,贾珍悲痛欲绝,“恨不能代秦氏之死”,然而伤痛只是一时的,过后贾珍又与尤家二姐三姐不清不楚,二姐三姐死后他也另有新欢。这其中的暗讽之意不难觉察。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有人说前一句描绘的是凤姐,后一句说是宝玉甄玉。开头金银满箱富贵荣华,结尾街头沦落受尽冷眼,那么这样说来这一句说的是凤姐,也是贾宝玉甄宝玉,是红楼之人,也是所有由盛至衰的更迭。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丧”理解为死亡。我依稀记得在抄检大观园那一回中,探春留下一句“……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可见在《红楼梦》中,这种接连不断的衰败是推倒整座红楼的最强一击。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这句因能力不足,理解不到。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这一句首先令人联想到的无疑是巧姐。她作为王熙凤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而实际遭遇却是被卖到花街柳巷,所幸后来被刘姥姥赎回。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贾雨村之流,沉浮宦海,苦苦钻营,终因此获罪。贾兰之属昨日还在穷困潦倒,今日便已身穿紫蟒荣登高位,犹自不足。体现了人心永无满足的贪婪卑琐终将遭致祸患。我认为,这在今天仍能适用,因为此刻有太多的贾雨村贾兰之辈。
命运是如此地生动具体,如此地冷峭无情。富贵的突然贫贱了,贫贱的突然富贵了;青春恍然衰老,鲜活瞬间死去;想教育儿孙光宗耀祖他偏偏做了强盗,想使女儿嫁入豪门她偏偏沦为娼妓;追名逐利妄图高位,却始终难以满足,最终空陷牢笼——命途如此多舛,无人能够挣扎出它的束缚,可是世上诸多痴汉却绝难醒悟,在你争我夺中一个个粉墨登场又迅速跌落,人生像一台乱哄哄的戏,红尘中的你我都无法参透他乡与故乡的分别,再积极再全力以赴都只不过是哄闹一场,为他人作嫁,这便是《好了歌》注解的基本思想。
一曲好了歌,多少红楼情。曲中尽真谛,愿君须听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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