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只读了小学二年级,基本等同于文盲。可是,他又偏偏爱看书,靠着那本掉了封皮的新华字典,自学了不少字。他的案头上常常叠放着几本《知音》、《读者》等畅销的杂志。在劳作之余靠在床头看会杂志,成了父亲一天之中最惬意的休闲时光。
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年代,父亲通过书籍看到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可是父亲这点微薄的见识并不会使别人对他刮目相看,相反天性温良的父亲在村里事事都处于下风。因为在尚未开化的村民眼里,只相信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只有彪悍霸道的人才能获得绝对的话语权和生存优势,而文化和道德则一直被无视甚至嘲弄。
一直秉承温良恭俭的父亲,半生都在遭遇着不公的对待,他心有不甘,可他那点微薄的见识又不足以支撑他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现实的世界只有无奈。父亲每天仍然照常地劳作、看书,可眼里的光却一天天暗下去。
直到有一天,读小学三年级的我将双百分的试卷拿到父亲面前,父亲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他几乎在那一瞬间决定,要用供我读大学的方式把我送到外面那个更文明的世界,离开这个村庄,从而摆脱这宿命般被压制的命运。于是,他将爷爷多年前栽下的榆树砍掉,按照书上的样子为我做了一个书桌,这也是全村第一张书桌。
父亲有了目标后,干活越来越有劲,与人说话也越来越有底气了。只是,他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几天,因为父亲发现我逃学了。
那天傍晚时分,学校的老师到家里来问:“你家娃娃不来上学,咋也不请个假?”
父亲先是愕然,而后又马上铁着脸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同学叫我一起出去玩了”,我知道瞒不过,便胆怯地承认了。
父亲刚想发威,同村王婶就来了,她一进门便大声嚷:“你家孩子把我家的红薯都偷挖了!小时偷针,大了就能偷金。你这孩子还管不管?”
王婶话音未落,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便打到了我的脸上。他随手又抄起手边的竹扫帚,像对待世仇般抽打着我的屁股,我哭地越响他便打地越重。看到父亲下如此狠手,那两个厡是来告状的人,反而拉劝起父亲来。
然而这还不够,他将我一脚踹倒在母亲的遗照旁,吼道:“跪下,跪到天亮!”。
半夜里,下肢的麻木和肚子里的饥饿使我几近昏厥,身体上的痛楚蔓延到了心里,化成了对父亲的怨恨。
在悲愤交加中,我下定了决心,拥有了和父亲一样的人生目标:要永远地离开这个村子,永远地离开他。
只是,他定这样的目标是因为爱我,而我定这样的目标却是因为恨他。
有了目标的我再也不把学习当做儿戏,而是把学习当成了报复父亲的工具。凭着我的刻苦努力和三分聪明,我的成绩也越来越好,同时我与父亲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只有在我考了第一名时,父亲会平淡地“嗯”一声,然后下一顿饭的面条里便会多一个荷包蛋;或者当我偶然失手成绩在三名之外时,换来的便又是父亲的一顿痛打和通宵的长跪。
在父亲这种粗暴地管理下,我的成绩竟然一路领先。在十几年的辛苦付出之后,我终于迎来了改变人生的高考,我与父亲几乎是颤抖着打开录取通知书。
“好是好,就是有点远,这学校离咱家一千多里呢。”兴奋之余,父亲的话里充满了叹惜。
“这是名牌大学。多少人想考还考不上哩!”
我只顾着高兴,全然没有留意到他复杂的情绪。是呀,太高兴了,我和他多年的目标终于实现了。这封录取通知书就像我们人生的判决书:他终于把我送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也终于彻底地离开了他。
这一夜,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坐在母亲的遗照前,看一阵、笑一阵又哭一阵,彻夜未眠。第二天还没天亮,父亲便叫上我一起出了门,把村东头那块自留地量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狠下心来,把这块地转卖给了别人,方凑够了我大学的学费。
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奔赴远方,父亲一个人留在了故乡,留在了他改变不了的命运里。
2
父亲说得对,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他不知道的是,外面的世界还有更大的无奈。在贫瘠的山村里我虽然是一个佼佼者,可是到了城市,我像是个尚未进化成功的原始人突然闯进了文明社会,粗鲁、无知又穷酸。
我在别人的讶异和鄙视中,重新学习礼仪规范、学习行为举止、学习说话之道,默默地完成了我的自我进化。这样的过程虽然有些酸涩,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终于摆脱了父亲的管制,一切都值得。
不得不说,十几年来刻苦学习的习惯帮助我更加快速的适应了外面的生活。在大学四年里,我年年都能拿到全额的奖学金;我从刚开始英语口语零基础,到现在已经能和外国人对谈如流;从刚开始的土里土气,到现在的衣着得体、谈吐不俗。
如果我自己不说,别人已经看不出来我来自农村。甚至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忘记了我自己是农村的孩子,毕竟我也很少回农村了。一方面是为了省路费,更重要的是,在家里我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虽然他已不再打骂我,但是他疲惫的脸上时常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仍然让我不寒而栗。相反,在陌生的城市我却感觉到无比的自在、如鱼得水,仿佛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毕业之后,我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凭着一股拼劲,我很快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成为了城市的白领。接着,我又在这个城市里买了房,交了城市里的女朋友。在婚礼上,我和妻子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和成就里。而父亲既不知道该如何迎来送往,也不懂递烟敬酒,尴尬地像个局外人。
父亲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羞赧,他一面欣慰于我的成家立业、小有成就,一面又羞愧于无法在我的生命里继续发挥他的价值,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他都难以再参与我的生活。可是,这似乎正是我想要的:摆脱他的束缚,并且活得更好。这样才证明了我的能力。
事实上,我的能力和成就也远超出了父亲的想象。经过毕业后十几年的拼搏和积累,我的职业生涯也攀上了高峰,我成为了一家大型跨国公司中华区总裁,拿着父亲不敢相信的年薪,常年奔波于世界各地之间。
父亲也因为我的成就更加欣慰了,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因此而额外享受到什么,我已有两三年没有回老家,毕竟我现在忙地连回自己小家的时间都很少了。
有时候,父亲在家里实在孤苦不过,便打电话过来说:“孙子爱吃家里的酸枣,今年枣树结了不少,我给他送些过来。”
他便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过来,从塑料袋里把枣子一捧捧地掏出来,儿子却并没有吃几颗。
他问我:“工作怎么样?”,眼睛却并不看着我。
我只答:“还好。”
他知道就算我说了他也听不懂,便不再多问。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谁也想不出来下一句该说点什么。毕竟那么多年,他习惯了高高在上地呵斥我,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正常聊天的能力。
他为了避免尴尬,便起身帮忙做些家务。可是妻买的那些智能电器,他并不会操作。或者无法启动,或者停不下来。教了几次,他仍然不能掌握。于是他便不再干活,干脆跑到阳台上一支支地抽烟。
他在这里拘泥地住了两三天,就推说田里要播种了,又匆匆地走了。
自此以后,他来得更少了。
其实,我早已不再怨恨他,我能有今日的成就,全赖于我刻苦、严谨、进取的习惯和精神,而这些优点全都是早年间在他对我的苛求之下养成的。
可是,我的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童年的伤痕,还是快乐的缺失,或者是对他教育方式的否认?
我心底有个小小的缝隙,映射到我与父亲之间,成为了大大的裂痕。
3
我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修复,只能温柔地对待我的儿子,不让他受一点委屈,不让这种童年的伤痕再出现在下一代身上。
但现实,常常是事与愿违。
放寒假那天,十二岁的儿子晚上十点才回家,推开门来竟是满身的酒气,我既惊又怒。
儿子大约从未见我如此疾言厉色,便如实招来。
原来,他今日考试不及格,怕回家无法交代,便和社会上几个混混去酒吧消愁。
我听了怒从中来,我年年交高昂的学费送他去贵族学校读书,期望他能借我之力更上层楼。没想到他不仅学无所成,反而还结交了一批不学无术的富二代。
我对他多年的温柔和宠溺,没有让他变得更完整,却让他变得纨绔。
我生平第一次打了他,让他站在墙角面壁思过。
儿子在惊恐之中回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让我不寒而栗,我读到了他眼神中的怨愤。
这一刻,时光倒流,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跪在母亲遗像前的自己:不甘且愤怒。这样的神态,与年少的我如出一辙。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却又怒其不争。
他害怕贫穷使我散漫狭隘,我害怕富裕使儿子堕落萎靡。我们所有的努力,不过都是为了克服自身环境带来的局限和伤害。
正是在他严苛的管教里,承载着我的未来,承载着他的爱。在一次次的打骂里,为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他以托举之姿,使我摆脱了命运的桎梏。
此时,我明白了他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什么,明白他所有的痛苦和喜悦。我甚至明白了我该向他学习教子之道,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同样作为父亲,我不如他。他成就了他的儿子,而我却尚未做到。
我曾以为他伤害了我,其实是他拯救了我;我以为我在爱我的儿子,实际上我却伤害了他。
此时,我甚至与他心意想通。过了几十年,隔了几千里,经过了那么多怨恨和隔膜才发现:原来,他才是我的知音。
而那些曾经被我痛恨的打骂,也变得不值一提。我自己尚且不是完美的父亲,我也无权苛求他做得完美无瑕。至少,他已经把他能做到的做到了最好。
我心中的裂痕慢慢地愈合,一切都变得圆融。
翌日,我对儿子讲了我和父亲的故事,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想以后我可以严而不厉,爱而不溺地为他指引人生的方向。
随后,我请了年假,买了回家的车票。
4
我怀着喜悦忐忑的心情推开家门,家里一切如故,只是时光流逝,房屋院落早已破败。
父亲并不在家,只留一本打开的《知音》扣放在床头。我向母亲的遗像磕了头,又安顿好妻儿,便自己出去寻找他。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
果然,在当年为了凑学费卖掉的那块田里,我看到了他。他抽着烟,背着手,一步一步丈量着这块早已属于别人的田地。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团圆了,村里此起彼伏地响起鞭炮的声音。或许是为了逃避,也或许是为了怀念,他用这样的方式,庆祝着自己的新年。
夕阳西下,父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地像父亲拼尽全力把我送出去的路,这条路一走就是十年,他却把自己留在路的尽头。又像是我回家的路,一走又走了二十年。
羞愧和泪水一起弥漫。
父亲远远地看见了我,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淡淡地说:“回来了?走,回家去。”
我像小时候一样跟在他后面,跟他说:“过完年,过去和我们一起住嘛!”
“咦!我可什么都不会干,不给你们添麻烦。”
“不用干什么嘛,你要是闲不住就管管你孙子学习嘛!”
“你说咋样就咋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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