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怀疑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被不经意的风带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李艺彤在漫长的黑夜里和自己对话，不停的质问与反问，脑海里的声音变的越来越复杂，直到天亮了，她下车走进医院。
上白班的陈佳莹还没睡醒，脑袋空空的拎着早餐，一边打哈欠一边看手机。
“早。”
走廊里突然冒出一个低哑的声音，吓的陈佳莹差点掉了早餐，看到面带微笑的李艺彤，眼下两团乌青，大概猜到她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的原因。
“哦呦，突然冒出来，吓我一跳，”陈佳莹扶了下自己波涛汹涌的心口，跟她说，“那个嫌疑犯贾某，明天要出院了，你们林队一直派人盯着呢。”
“是么，”陈佳莹不说，她差点忘了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不过这次，我不是来问他的。我想问下，医院哪个部门能查到一个人的就医档案或是体检记录之类的？”
陈佳莹不禁苦笑的说，“你当这跟你们警局似的呢，谁进来都要建档。你知道医院每天有多少流动病患吗，一般的急诊，门诊，体检之类的都不会保留患者记录的，除非是住院或是固定检查这种会有病例。”
李艺彤刚休息片刻的脑细胞，又开始迅速运转起来。有工作有男友的华沙，平时就医的地点会比较稳定，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她住的周边五公里范围内。
想到什么立马去做，是李艺彤的办事风格，尤其是这次，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挤过早高峰，李艺彤的车开到了一片高档小区附近，这个时间段的小区里，气氛安逸闲暇，显得有些幽静没人气儿。
她开车围着小区兜了一圈，周围距离近的医院有三家，远近大小不一，分别是中医院，市综合医院，还有较远的一家，妇幼医院。
李艺彤毫不犹豫的去了那家妇幼医院，为了节省时间，她直接找到找到院长，以查案的名义请求协助。
“警官，拜托你们下次查案带公文来好吧，都跟你们领导反映好几次了，怎么还只拿个警官证来呀。人家病患是有隐私的好吧，没有手续公文就随便泄露，院方是要担责任的..”
“不好意思，来的太匆忙忘记带了，下次一定注意。”
李艺彤赶紧陪笑道歉，诚恳的态度加上一个人畜无害的表情，大眼睛闪烁着深深的歉意，仍谁都不忍心再多说一句。
管理病例的大姐叹了口气，打开了医院的管理系统，搜索华沙这个名字。庞杂的系统像个臃肿的胖子，缓慢的运动起身体，渐渐地过滤出几个文件。
“哝，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大姐往边上挪了挪，让李艺彤坐下来仔细看。
生日，年龄，血型都对，应该不会重名，就诊科室，妇科，检查项目，血液常规化验，检查结果，HCG值15000IU/L。
李艺彤看着那一长串医学名词，还有数值很大的化验结果，心里不由地有点慌，指着屏幕上的数字，茫然又紧张的问，
“这是什么意思？”
李艺彤实在回想不起来，参加婚礼那天对新郎的印象，好像他只是华沙身边一个模糊的人影。
风源集团的总裁，年轻挺拔的富二代，不得不说，从面相上看，李旭的确很像一个好男人。
“打扰了李总，有件案子需要问你几个问题，方便说话吧。”频频熬夜的她，再挤不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来面对自己的嫌疑人，强势的态度不容李旭拒绝。
从秘书那得知有警察找他时，李旭的心思就不在工作上了，犹豫的几分钟里只是胡思乱想，到底还是出来，没想到只来了一个，还是个女警官，腰板儿不由挺直了。谁知刚想虚张声势，被人家抢了先。
“额，方便，这边请。”
李旭背在身后的手不禁搓了搓，这一细小的工作被李艺彤看在眼里，又多了几分把握。
“自我介绍一下， 我姓李，这次找你是为了华沙的案子，希望你好好配合，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李旭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显然没有做好应急准备，身上熨贴的西服盔甲一样维持着他僵硬的姿势，即使盔甲里面早就溃烂不堪。
“华沙..不是自杀吗，还查什么？”
“法医的初次判断是自杀，但是，”李艺彤看向李旭的眼神带着一丝挑衅，着重的说道，“有人报案，怀疑这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所以我们警方有责任来调查相关人士，直到案件调查清楚。”
“是谁报的案？”
“那你管不着了，说说你和华沙的关系吧，新婚第一夜新娘死了，从你现在的状态看，你们的感情似乎没多深嘛。”
“谁说的！”李旭果然被激怒了，眼神飘忽不定，刚才那股故作镇定被她一句话就击破了。
“我很爱她，我，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
悲痛的表情，晶莹的眼睛，有时男人的眼泪比女人和鳄鱼还能蛊惑人，李艺彤几乎被他说来就来的演技给骗了，如果，她不认识华沙的话。
“你了解她吗，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什么吗，知道…她怀孕了吗？”
克制着喉咙里的哽咽，她说出了那个数值的意思，HCG值15000IU/L，意味着已经怀孕8周。一个孕育了新生命的女人，一个要当妈妈的女人，怎么会自杀？
此时，李旭的表情除了错愕，先是一闪而过的喜悦，紧接着便是漫长的绝望，什么都说不出了，整个人僵在那，怀孕的消息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将他的灵魂都打散了。
她没再追问下去，这样的男人，也没什么怀疑的价值。
离开李旭的公司，李艺彤马上去了他家，趁他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必须马上去调查另一个嫌疑人，李旭的母亲，华沙的婆婆。
从刚才的对话分析，她感觉李旭并不是那种性格强势，控制欲极强的男人，大约只是个徒有其表的纨绔子弟罢了。可是连女友怀孕都不知道的话，这样的男人也太不靠谱了，华沙怎么会嫁给他？
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子。这话放到李家母子身上却全然相反，李旭的母亲比李旭坦然多了，不过这种坦然在李艺彤眼里也只是另一种心虚。
“李旭和华沙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就结婚了，你有反对过吗，在你眼里华沙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母冷哼一声，不屑的表情和那天谋杀儿媳的婆婆王某如出一辙，不急不慢的说，“都什么年代了，现在儿女结婚轮得到我们老人反对吗。儿子喜欢就随他，反正华沙这样的女孩，除了脸一无所有，街上一抓一大把，有钱就能娶到，玩腻了就离，扔点分手费再找下一个..”
“她已经死了！”李艺彤激动的眼睛瞪大，脸部因情绪被控制而有些抽搐，她死死地盯着李母的眼睛，所有的愤怒由瞳孔喷发而出。
“还是死在你们家，死在新婚的第一天，她甚至..还怀着你们李家的骨肉…”
“她，怀孕了？”李母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脱口而出道，“哼，难怪要自杀呢，搞不好在外面做了对不起我家旭旭的事，没脸活了才要死的。看她长的那张没福气的脸，真能给别人添晦气..”
李艺彤没再问下去，果断离开了李家。她怕自己再呆下去，会被愤怒焚烧的面目全非。
她知道自己没法做到无所不能，只是没想到连当年义无反顾选择的职业也做不到。连执法者都惩治不了的罪恶，法律对人来说，到底算什么？
心情复杂的回到局里时天都已经黑了，一进办公室就被陆婷拉过去，嘘寒问暖的还摸她的额头量体温。
“发卡你没事吧，一整天不见你人影，你走了以后回去休息了吗，你看你，眼袋都要掉地上了。”
李艺彤翻了个白眼，拿下她的手，“我这是卧蚕，大哥！”
“那这黑眼圈总是有的吧，远看以为你化烟熏妆了呢。在外面忙什么呢，不回局里也不打个电话，林队看你身体不好先由着你，可别惹麻烦，有什么事跟我说。大哥是你搭档，就是搭了命有事也得帮你挡。”
陆婷这个话唠，一本正经起来说的话让人眼圈发红。也是心里压抑的事情太多太久，她总以为可以自己扛，可陈年旧事越积越多，就发现所谓自己扛，有时也是一种逃避。
“谢谢你大哥，”抹了下鼻子后，眼泪又被憋了回去，“这段时间我有件私事要解决，处理其他案子的精力可能不够，要辛苦你了。”
“咱俩还用说这些，”陆婷忽然有种担心，直言道，“你，那个私事自己可以吗，要不要我帮忙，我办案没你厉害，人脉关系，情报信息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李艺彤脑子一转，眉心微微蹙起，“我想知道风源集团老板的发家史，他这光鲜亮丽的二十几年都干了些什么，又有哪些肮脏的小秘密留下了痕迹。”
冷静下来的李艺彤决定换个思路，杀人凶手从来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杀了人，那就只能从死者入手。想到这，手不禁攥拳捶了下桌面。法医刚判定为自杀尸体就被家属火化了，简单的一页验尸报告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华沙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无奈的感叹后，李艺彤回忆起她和华沙所有的交集，最近的时间段还停留在高中，而且当时她们也不是同班，因为一次停电认识后，也只是见面打个招呼，没有过多接触的机会，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社交app，手机充电也不方便，每次见面都显得十分珍贵，所以就会有男生路过哪个班门口故意蹲下系鞋带，几个女生挽着胳膊在走廊里突然大声嬉笑，都是为了喜欢的人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这些现在看来无比幼稚的事，在当时是那么的重要，天真的相信，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一眼万年。
李艺彤拿过手机开始翻找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在一列列无名号码里看到几个眼熟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脸，硬着头皮拨了过去。
对方很快接起了电话，而且丝毫没有迟疑的说出了她的名字。
“李艺彤，真的是你吗？哎呀，好久没联系了，没想到你还用这个号，幸好我没删，有生之年还能接到你的电话。你现在特忙吧，听说你做刑警了..”
老同学连珠炮似地发问，让她真切的体验了一回嫌疑人被连番追问的感受。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有事想问你，还记得华沙吗，和咱们一个楼层的。和她朋友你有认识的吗，联系方式方便告诉我一下吗？”
不擅长寒暄的李艺彤，直接开门见山，只是耿直的性格少了许多当年的热情。
“冰山校花嘛，当然记得。不过你问和她朋友的话，”电话里同学轻笑了一声说，“你不就是吗，咱们班只有你跟她说过话呢。”
李艺彤愣住了，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她从没想过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华沙的朋友，然而现在华沙死了，她却在到处打听关于她的事。
“我是说，经常和她在一起，对她很了解的那种朋友..”说到“朋友”两个字，她的语气都不禁发虚。
“那我真不知道了，她那种高冷的个性一般人没法接近的。不过我有她班长的电话，你要不联系下，毕竟一个班肯定比咱们熟些。”
“好，谢谢你。”
接着，李艺彤开始四处辗转的电话访问，从高中同学打听到幼儿园时期，直到再没人接她电话，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凌晨12点多。别人在长梦安眠的时候，她却满腹愁绪。
别人眼里的华沙，从小到大都像一个橱窗里不会笑的洋娃娃，她美丽且聪慧，不爱说话，远离人群，安静而有些冷漠，即使这样的她却总是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高中没毕业就转学了，没人知道她上了哪所大学，更不知道她结婚，还有死亡的事实。
所以婚礼那天，李艺彤不是忘了老同学的模样，而是那些人根本没被邀请。
难道她是唯一收到喜帖的老同学吗，这意味着什么？况且那天华沙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了一行眼泪。
横亘在她和华沙之间的不是鸿沟，或是时间这些难以捉摸的灰色隔阂，而是鲜血淋漓，无法弥补的破碎伤痕。
凌晨的城市像宿醉的女人，呢喃着呼出暧昧的气息，时而沸腾，时而寂寥。
她开着车漫无目的的乱逛，脑海中关于华沙的记忆少而清晰，每一段都保存好，这些年一直存放在内心深处的那个盒子里，她答应过自己没有成为想成为的人之前，不去触碰。
可是现在的她，快要控制不住了。
在外面呆到天亮的时候，李艺彤把车停到一家便利店门口，打算买了罐咖啡。从黑夜熬到天亮的感觉，仿佛时间变慢了，一天变长了。
“这个牌子的啤酒没有了吗？”
“是的，昨天说今天上午上货，这不还没到人家上班时间呢么。”收银员打着哈欠解释道。
“好吧，晚上我再来，先算这些。”
女生低沉的嗓音透着股慵懒，吸引了李艺彤的注意。她绕过货架向收银台看去，穿着白衬衫的背影有点熟悉，一步步走近后，诧异的说出了女生的名字。
“黄，黄总？你怎么在这？”
刚付完帐的黄婷婷回头看到李艺彤的瞬间也愣住了，手本能的收紧了装着啤酒的塑料袋，面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个惊喜的笑容说，“我住这附近啊，难道你忘了，你还送我回过家呢。”
“是吗？”李艺彤望了望外面冷清的街道，还有那些外观大同小异的高楼，点点头，尴尬的挠挠头，“没想到这么巧走到这了，你平时喜欢喝酒？这么早出来买。”
“哦不，我是因为失眠，所以偶尔喝点酒入梦。”
黄婷婷说话时自然的语气不像是在说谎。
“你呢，脸色这么差，熬夜执行任务吗，我会不会妨碍到你？”
李艺彤笑着摆摆手，只说自己是出来散心的，没什么工作任务。
“那正好去我家坐会儿吧，我一个人睡不着觉，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陪我一会儿好吗？”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的，眼神格外的楚楚可怜，让人不忍拒绝。不知道是不是做警察这行见的人多了，示弱的女人总能轻易激起她的保护欲，和一丝无法言喻的警惕。
到了黄婷婷家，两个人只见过两三次面算不上熟的人，坐在沙发上除了客套话也没什么可聊，尤其此时的李艺彤心事重重，很快喝完了刚买的咖啡，眼下的乌青越发深了。
黄婷婷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她，两个失眠的人捧杯而饮。
对失落失意失去的人来说，酒精真是个好东西，迷迷糊糊，血液沸腾。
她躺到了沙发上，耳边像有风的声音在低吟。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李艺彤，你在难过什么？”
“一个我认识的人死了..”她闭上了眼，浮现出了华沙的脸，“我什么都帮不上，这些年还是那么没用…”
“人不是活着就是死了，为什么这么执着，她对你很重要吗？”
李艺彤的嘴角抖动着，眉心拧到一起，两行隐忍已久的泪水划过脸庞，盒子的锁被波浪击打摇摇欲坠。
黄婷婷低下头，吻上了她紧闭的双唇，眼泪落在她泛白的脸颊。两个人的悲伤混合到一起，在逐渐缠绵的吻里发热发烫，像被酒精浸泡的伤口，血丝泛滥，痛而快乐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