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肯

作者: 荒原上的悉达多 | 来源:发表于2022-03-05 07:33 被阅读0次
克拉肯

三趾鸥的鸣叫声唤醒了寒冷刺骨的风。在令人难以辨识的广阔天空下,红皮云杉的枝叶从惊骇中苏醒,坠落到神父光溜溜的脑袋上。神父呻吟一声,皱了皱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漆黑一片的晚间默祷吹灭支撑教堂的火烛,正在以声音和文字的形式汇入他的头脑。这是怎么回事?那滔滔如洪水的文字又是什么意思?福音书上的油墨镌刻着寂静与虔诚,却在与他思想接触的时候变了味道,将纵情声色的迷狂体验浸入了他的灵魂。那体验难以言表,包含着恐惧、贪欲、堕落的念头,也同时包含着极乐、沉醉和渴望永远保持清廉的冲动,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快要在这黑白混杂的浓汤中煮烂。然后,随着一声闷响,一记审判的铁锤从天而降,将他砸落凡尘。神父迷迷糊糊地坐直身子,仿佛身临十字架的墓群,又仿佛被白色的巨塔包围。它们由天国的圣光凝固而成,以不可撼动的威严俯视在地上岔开双腿、左右摇晃着脑袋的他。神父发现自己正坐在冰冷的泥土上,上面覆盖着前所未见的青苔。不知名的小草从泥土的空隙间生长出来,犹如地上王国居民的缩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抛出了纷乱而破碎的世界,所有从幻梦中带出来的声音都被奔突的狂风吹散成漂浮的气泡。他站起身,用手压住向前鼓起的宽大僧袍。高大的树木环绕四周,遮天蔽日,令人看不到前路,浓厚的乌云盖住了天上最耀眼的指南针。他只好伸出手臂扶着云杉或粗或细的树干,朝着未知的方向踉跄前行。

林间的光亮明显能让人看清眼前的景象,可神父依旧觉得夜幕已经降临,鬼魅之物迫近的恐惧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他很少想起魔鬼,也从不认为它们会找上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梦境的原因吗?在这荒无人烟,连猞猁和野猫的毛皮划过枝叶时发出的轻微声响都难以听到的地段,却有低沉如号角的呜咽声不时从远方传来,仿佛死去的浣女在吹奏骨笛。神父想,这里是必定是北方的极寒之地,所有扎根于此的事物都弥漫着一股古老而顽强的味道。羊皮纸上的墨迹从云层的交叠处晕染开来,让他几乎忘记自己几个小时前还在用计算机打字,并且住在用钢筋混凝土搭成的宿舍区里。

树林的尽头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寒冷的冰霜落在大地上,却被漫山遍野的绿色赋予了柔和的温度。悬崖边缘涌动着薄雾,看上去就像雪花的幽灵。它们团团围住几只高山牛的牛崽,后者毫不恐惧地用沉重的身躯抵挡无形猎食者的侵蚀,或躺或立,垂挂在身上的毛发像结冻的金红色瀑布,仿佛是雾气朝陡崖下方坠落时的静态缩影。神父向雾气最浓的地方走去。比起被身后虚无的鬼影吞没,他更愿意被幽灵啃噬,直至筋骨溶解成透明的薄膜。他甘愿做一具形销骨立的骷髅,以僵直的姿势站立在永恒的死亡中。等他走到悬崖边时,小腿肚已经被大块的灰石划出了道道伤口,僧袍下摆也破烂不堪。他俯下身,看到山间的圆型湖泊宁静地映照着浑浊而无瑕的蓝黑色,好似周围黑魆魆的山脉都是空幻的海市蜃楼。神父怀疑自己的灵魂被铁锤砸碎,分裂出了诗人和罪犯的人格。他不喜欢给任何事物赋予象征的意义,但幽灵和鬼影的气息是如此陌生、如此清晰可闻,他孑然一身地处在白与黑的夹缝间,孤立地感受着身前身后的双重世界。

终于,鬼影还是追上了他。他猛地回头向后看去,视线和一张苍白的脸撞了个满怀。那脸掩藏在火红如蛇的头发之下,上面嵌着黑珍珠般明亮的双眸。少女就坐在离他最近的石头上,两抹淡眉因惊讶而怪异地扭曲起来,仿佛要被脑中的漩涡吸入进去。神父想起神话中的蛇妖或兽母,但她的身形实在太过单薄,像把雾气塞进了人的模子。少女直愣愣地望着神父的眼睛,几乎下一刻就要把他变成石头。神父不敢出声,向前迈出两步,斗胆走到她边上。她穿着长条纹路的淡橘色纱裙,裙褶繁复,镶着黑色的花边,纤瘦的双腿在草地上伸直,赤裸的双脚向内撇着,感觉不知何时就要吐着信子钻进草丛里。神父颤抖着朝她画了个十字,少女见他那毕恭毕敬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她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神父朝我行礼,没想到这么复杂,怪好玩的。”

少女富有活力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神父弯下腰,恭敬地回应道:

“抱歉,小姐,我不知道您信仰什么。”

“我没有信仰,因为我们国家里教徒很少,见面的时候要么握手,要么连招呼都不打——瞧你这话说的,难道你要是知道我信仰什么,就不会按神父的规矩办事了吗?”

“我觉得尊重别人比尊重规矩更重要。可有个前提,那就是——”

“那就是她得是个人,对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当你走过来的时候,我还怀疑你是不是要掏出圣水和十字架做驱鬼仪式呢。连我自己都信我应该被除掉。你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在这块石头上坐了很久,一直思考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没有第二个人出现,我很难判断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我也想过从树林里捡来个挂满树叶的树枝,拔下一片叶子代表活着,又拔下一片叶子代表死亡,直到把它完全拔秃,最后剩下的那片叶子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可林间又黑又冷,还容易迷路,消磨时间也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幸好没等多久,你就来了。神父总是最具慧眼的,他们肯定会把所有的魂魄驱走——比起毫无知觉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甘愿在神父的手里化成齑粉。”

“可我记得您才说过您没有信仰。”

“我确实不信神,但这不代表我不相信自己会变成魔鬼。我莫名其妙来到这里,总归得有个原因吧。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你肯定早就把我看得一清二楚了。请快点让我解脱吧,什么天堂地狱,等我见到它们的时候再相信也不迟。”

少女从石头上跳下来,仰起脖子等待神父下一步的动作。微风拂过垂在她纤细脖颈上的秀发。从样貌特征来看,她显然是亚洲人。少女的额头宽窄适中,鼻梁精巧而高挺,眼角以完美的弧度向上略微翘起,显得既调皮又不太有攻击性,左眼角边有颗泪痣,给她苍白而天真的神情平添了些许妩媚的忧伤。眼前的她仿佛一颗从天界偷来的火种,却和空中坠落的雨滴一样融汇进了这片虚无的大地。

“我不信魔鬼。魔鬼不过是用来吓唬信徒的说辞……”神父支支吾吾地说道。他为自己的木讷而感到惭愧,梦中的神秘体验抽走了他的灵魂,又放到洗衣机里甩干了三次。少女惊讶地望着神父,双颊涨得通红,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话是从神职人员的嘴里说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你是说我有可能还活着喽?”

“当然啦?不过没准我才是死者。不瞒您说,我也是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教堂里做晚祷告,可是蜡烛突然灭了,福音书的文字变成了滔天的洪水。我在海里游来游去,感觉呼吸不畅,大脑缺氧,醒来之后就到了这里。”

“那么,你相信福音书吗?”

“我想要相信,但是……”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你不是真正的神父,只是个冒充神父的傻子。再见,我要回树林里了。”少女把头发一甩,转过身朝不远处的树林跑去。她的赤足掠过草茎,沾上了几颗缀在上面的露珠。神父感觉心绪纷乱。在他的梦境中,仿佛也出现过和她类似的存在。那是从倒塌的教堂上空坠落下来的木桁,上面附着着熊熊烈火。少女跑入墓群般逼仄的树林,就像一块被点燃的纱帐飞向黑暗滞重的织体。他幻想自己橙黄色的视线被树木点燃的时刻,冲天的火光朝云端咆哮,升腾成不祥的浓烟。某种感觉从他双腿间涌现出来。他追随少女的身姿,穿越高地,不小心被脚下的碎石拌了一跤。这一跤遏制住了神父荒唐的冲动。血液开始从脚脖子上往外渗。他抹了把血痕,把手指放进嘴里。沾在少女足背上的露珠,或许和它一样散发着猩红色的甜腻味道——那张吹弹可破的柔嫩薄纱,究竟会不会在燃尽前就被荆棘划破,凋落成焦黑的碎片呢?

林间的光线愈加明亮。从枝叶的缝隙间,可以看到火红的夕阳探出身子。少女穿梭的姿影时高时低,如同上下翻飞的萤火虫,将云的纸壳被烧出一个逐渐扩大的小洞,无数细小的粉尘从中飘洒下来。树皮上蓝色和绿色的苔藓显得极为扎眼。榆树纤细的树苗缄默地随风摇摆,像睡眼惺忪的小兽,它低垂身子,吐出橙色的椭圆形舌头,舔舐着蓍草淡粉色的球网状花蕊。这暧昧的动作撩动着神父的心。他的脚步声被富有活力的土壤吸食,随着树木的呼吸吐出沙沙的声响。神父精神紧绷地不断跑动,不顾腿脚因伤口和寒冷而发麻阵痛。他希望地下的根须能与精神连成一脉,好从四面八方追寻少女近乎迷失的足迹。他跑了一会儿,望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有棵去皮的树干斜靠着另一棵树被砍至根部的短枝,另两根树干交叉搭在它旁边,构成“卄”字形,撑起浅棕色的布篷,布篷的一角钉进了松软的泥土。几米开外有一摊用卵石围成的白沙取火堆。少女双膝并拢坐在布篷下面,凝神谛视着上面余烟未消的焦炭。

有个黑影在树丛远端不断闪烁,少女被它牢牢吸引住,心里既兴奋又生疑。随着黑色僧衣在风中前后摆动的幅度愈加明显,她才看出来是刚刚那个谢顶神父,激动的心一下子冷却下去。神父走到跟前,见她故意把头撇到一边,便尽量用恭敬的声音轻轻询问道:

“这是您住的地方吗?”

“这和你没关系,我不打算理会什么都不懂的人。就算我把这片树林踏遍,估计也找不出什么来。父亲离开了我还不算,现在连世界都像聋子似的,怎么叫喊都没用……我就不该期待有人能救我,还不如一头扎进河里淹死,至少能喂饱那只棕熊,让可怜的羚鹿崽多活几天……可我怕我是只幽灵,就算光着身子躺在熊窝里,它们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干嘛坐在这里说这么多废话?你压根就不是什么神父,而是被派来看我笑话的小丑,现在天堂和地狱里的家伙肯定都在朝我发笑、吐唾沫,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受了委屈,落下泪来,她的口音很怪,既没有中文的抑扬顿挫,也没有日语箭一般含混而迅速的连贯。她说话的时候,好像刻意让每句话的尾音都乘着一股气流从口腔中冲将出来,如同挥舞刺刀枪的锡兵方阵。而她的心灵却毫无攻击性,天真无邪,像被打落到地上的儿童拼图,丧失了富有意义的形象,只显示出色调浪漫的凌乱残骸。她渴求一面能够认出自己身形的镜子,殊不知眼前的对象正在履行这个暴力的职责。神父玩味着潜藏在自己眼皮下方的权力,不由得嗤笑了两声。他弯下身去对她说道:

“小姐,我确实不信魔鬼,甚至不信神,也没您想象力丰富,无法依照真理或神谕办事,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可是我的存在本身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您是什么状态可以由我来决定,反过来说,您认为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也由您说了算。钥匙一直握在您手上,我就站在这里,您可以随意裁决我。”

少女听到神父的话,蓦地止住了哭声。她用湿润的双眼看了看神父,然后乖乖往旁边挪了挪位置,示意神父可以坐到她边上。神父欣然接受,在狭窄的边缘落座,让布篷遮住自己的半边身子。黑夜的浪潮开始吞噬逐渐燃尽的暮色,将二人映在土地上的身姿融化进牢房栅栏般狭长的树影。少女低下头,洁净异常的双脚落在黢黑的泥土中,就和墓穴中的玉雕一样美丽。但她知道野性恣肆的大地不会允许一尘不染的法则存在,无法亲吻泥土的事物反而显得丑陋怪诞。她偷偷瞄着神父长靴的胶底,泥土像冲刷岬角的海浪在上面留下了浅色的痕迹,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它不是泥土,而是在黑暗中难以辨识的凸起纹理。少女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她把丧失木质结构的焦炭移到一旁,抱着小捆备用的木柴放在白沙堆上,然后从塞满沙子充当枕头的布袋下方掏出打火石,随意拿起一小段蜷曲柔软的树皮,以它为火引点燃了篝火。

神父好奇她是如何搞到这些野营设备的。少女说这些全都是她死去父亲的遗物,现在已经用了大半。她刚从这里醒来的时候,父亲也在边上,手里拿着开了封的沙丁鱼罐头。难以称作帐篷的布篷早就搭好了,火堆和腌制食物也一应俱全。她这才知道他还有野营的本领。她父亲原是个二手车商,公司就开在全家人住的板楼下面。他每天不干别的,只是瘫靠在皮制转椅上,两腿往桌面上一搭,望着窗外人行道边东扭西歪的廉价汽车,耐心等待刁蛮难缠或对行情一无所知的客户推开玻璃门,视情况用千锤百炼过的话术进行交锋或单方面的忽悠。他就像浇筑进商人模具里的一桶铁水,永远只会琢磨捞钱的手段。他几乎从不回家,空闲的时候就用手机看成功学的书籍或进行股票操盘,根本想不起自己还有妻子和女儿要照顾,哪怕她们就住在离自己几米高的地方。只有当股票亏损严重,无望捞回成本时,他才会突然打进一通电话,用那套面向顾客的精湛话术从母亲那里套出一笔叫做“命根子”的基础资金。少女讨厌父亲,但她知道如果不信赖他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没命,只得忍气吞声地和他住在一起。可第二天,父亲就死去了,按照少女的说法,他是陷进从土地上突然出现的大洞里,在痛苦的折磨中窒息而死的。

“我完全记不清当时自己怎么了,目睹他掉进去之后,我根本动弹不得,好像整个身子都与周围隔了层透明的玻璃。我只记得当时雾浓得吓人,好像有一群群渡鸦和海雕在林子上空撞来撞去,无数野兽的嘶吼从四面八方环绕过来。我怕这是地震或海啸的前兆——学校讲地震预防措施的时候,刻意提到了动物们的反常现象,也许是我记错了,谁叫我又笨又胆小,甚至觉得爸爸身下的洞会让整座岛裂成两半,或者把岩浆引上来。他半句话都没说,也没呼救,只是把双手举向头顶,像是在向命运投降。我怀疑他根本就没看到我,我之前偶尔去公司看他,要是他心里不踏实,肯定得咋咋唬唬地数落我,拿我当出气筒使……我完全设想不出自己跑过去把他拉出来的样子,因为我的双脚沾不到地……我真该被狗熊吃掉!要是我能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兴许他就不用死了……”

说到这里,她脸色煞白,露出小猫般惊惧的眼神。她害怕神父会因见死不救而把自己视作罪人,于是抢先一步拼命指责自己。有太多的顾虑牵制着她,把她引向对眼前之人的臣服:要么是期待,要么是畏惧,要么是那道烙印在她存在之上的怪异裂痕。她不断叩问着“是什么”,直至不可撼动的终极答案伴随绝对的权威降临凡间。神父心想:她用那目光裁决了我,让我成为唯一能够裁决她的人;即使我不承认自己信神,她也需要神父来使判决成为可能,这难道不是最邪恶的渎神,最无知的罪孽,也同时是最坚定的虔诚,最深沉的信仰吗?

林间潮湿的土地如空气般清凉,摸起来轻盈无比,让人不禁怀疑自己丧失引力的肉体正悬挂在镜面般透明而坚实的空中。不远处的几棵云杉被火光照亮,仿佛因云层闭合而无法回归天宇的光线,只得在黑暗中虬结成滞钝的肿块。少女侧身蜷缩在布篷下的亚麻色毛毡上,双腿交叠在一起,靓丽的塔裙以令人眩目的纹理遮掩着她的处子之身。她的脸被火堆周围的热量轻轻爱抚,略微有些发红,像赤狐的毛皮一样柔软。神父颤抖着吻了一下她微微翕动的眼皮。在仅有二人的世界中,他成为了少女的上帝,黑珍珠般的泪痣是他授予她的该隐的标记。神父浑身冒汗。他跪倒在地,发疯似的拼命亲吻放在衣服口袋里的十字架,犹如在品尝他渴望一口吞掉的女人。一头棕熊耷拉着脑袋从林间探出身子,擅自充当起这诡秘仪式的见证者。他发现了它,神经质地瞪着它粗笨的面容,抡起胳膊把十字架扔了过去。那散发着金属光亮的物件像一枚曳光弹划过阴暗的巢穴,让棕熊乱了阵脚。过了一会儿,它便拖着那副沉重的皮囊,灰溜溜地逃走了。

林间的雾气于晨间再度蔓延开来。少女的背包里只剩下两罐肉制罐头和三瓶矿泉水,她担心这些对神父来说根本不够,或者因为是肉食的缘故而难以下咽。神父微笑着强调戒律中并没有不准吃肉这一条,而且他并不相信何戒律,要是到非吃不可的地步,让他和野兽一样蹲伏在地上啃食生肉都没任何问题,可当她调皮地问他爱吃什么的时候,他就开始打马虎眼了。神父知道这不会有损于自己在少女心中的形象。她需要的不是真正的神父,而是离经叛道却毫无个性的智者。那种人犹如躲在暗箱中的摄像机,能把外侧看得一清二楚,内侧却是空无一物的黑暗。她满足于这种关系,就像希求镜子中那双能够辨认出自己的双眼。空乏的影子需要寻找另外的影子来成为实体。为了幽灵般的少女,他甘愿掩盖自己的热情与癫狂,活成一具木讷的木偶,像假扮尸体的人在嚎啕的哭声中感受掠夺他人悲伤与爱意时的狂喜——至少,他暂时是这么想的。

少女提议去林间继续探索,找些两人都能吃的食材,也为之后做些打算,可她怕神父会和父亲一样离开她,便让他乖乖留在原地。神父举起双手表示同意。没过多久,她就带着满满一包榛蘑走了过来。少女原本遮住侧脸的头发被水洇湿成了深棕色,别在耳后,露出弧度优美的额头,苍白的皮肤挂着晶莹的水珠。阳光从林隙间落在她橘色的裙褶上,就像黄铜色的瀑布从堆叠的岩片顶端流泻而下。他依照指示把罐头下方的三角架支起来,放在火堆上,用取来的泉水煮蘑菇汤喝。汤很清淡,符合神父的口味。少女吃完后,拿出背包里的涂色绘本,欣赏起自己用彩铅构筑起的色彩纷呈的世界——从水壶中倒出来的藤蔓伸展出低音符号般的触角,不断延伸,宛若华美婚裙的下摆,装饰着秋英和樱花繁复的花瓣;榴弹型凤梨和带着王冠的葡萄把糅皮宝箱塞得满满当当,四周摆满了松果、巢蕨和鹅掌柴的叶片;平菇伞状的菌盖幻化成坚实的地基,稳稳托举起嵌在盾徽中的古堡型建筑,天上的太阳是写满欧甘文字的曼陀罗司南。那些被规整弧线与几何图形分解的瑰丽图案上涂满了富有逻辑感的色调。少女沉浸在母亲馈赠给她的世界中,乐此不疲地发散着孩童的想象力。神父对这些颜色感到莫名不快,那靓丽的淡粉和人工制出的群青入侵了这座神秘的岛屿。在黑色的他与红色的她之间,只有雾气透明的乳白能够作为中介留有一席之地。

少女翻着翻着,神父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到某张风格怪异的图画上,上面描绘了某条航船即将沉没时的景象。巨大的海怪从棱角分明的浪花间探出身子,露出浑圆的脑袋。电塔形的桅杆被数根长满吸盘的触角缠绕。船底脱离海面悬在空中,脆弱不堪的木质船体几近断裂。甲板上空无一人,唯有几只木桶和宝箱从侧翼斜着倾落下来,像醉汉呕吐出酒水、茶叶和砂糖。鼓胀如新月的布帆高悬天际,好似刚刚被人以重拳击腹的方式打飞的囚犯,保持着四肢前伸、腰背后移的可悲姿势与刑具绑在一起。神父发现这幅图的创作技法像中世纪版画,完全没有给人留下涂色的余地,与绘本的基调格格不入。少女对他说:

“这幅画讲的是海怪克拉肯的故事。你没听说过吗?”

“我听说过,小姐。圣弗坦兰的故事在我的家乡比《黄金传说》里的但以理和玛尔达还要著名。但我不理解这幅图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会不会是印刷错误?”

少女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神父感到不解,脸上故意露出茫然到有些可怜的微笑。少女说她母亲是位绘本画家,整套绘本作品都出自她手。人们都怀疑她是个疯子。从早上六点开始,她就穿着破旧的蓝色碎花睡衣,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直到天黑,几乎天天如此。少女从没见母亲吃过正经饭,厨房的垃圾桶里堆满了速食栗子和腰果、杏仁的包装袋,可她的气色一如既往,清癯的双颊从来都和裹了薄蜡的骷髅似的,和结婚照上的相貌相比毫无改变。只有少女知道她是个多么善良而富有才华的女人。从她尚未学会走路的时候,母亲就时常把她抱在膝头,拿绘本滔滔不绝地讲故事哄她睡觉。她是个天才说书人,从任何图像上的任何角落开始,陈列其上的每个物件都能根据她的叙述巧妙地产生联系,如同把部件集齐就能自如行动的机器人。几乎所有故事都能捕获住少女的心。母亲八音盒般温柔的声音为她铺上天鹅绒的被褥,把西西里岛上的强盗、钟火山中的烛阴、踩着面包行走的少女和锡兵炙热的红心一并放入她梦境的玩具室,陪她在星斗或烈日的帷帐下尽情玩耍。母亲也不时提到自己从梦中得到的灵感,但大多怪诞恐怖,等少女稍稍大些后才敢给她讲。某天晚上,母亲梦到自己被抛入一片古怪的海域,浑身浸没在冰冷彻骨的水中,只得吃力地攀附着橡木板在水面游动。她原本不会游泳,双腿却能像美人鱼的尾鳍那样自由操控水流,水的声音有如塞壬的歌声。波涛中的倒影异常模糊,分不清是谁的面孔,只觉得那张脸蓬头垢面,不属于自己。随着渐浓的雾气笼罩住周围青黑色的山脉,腰部的压力也越来越重,好似套上了古时的鲸骨束腹,简直要把人勒成漏斗。母亲不禁怀疑她正在自己体内游荡,峡谷间窄小的洞口与系成竹竿状的身体形成内外统一的对照。就在她突破洞口的时候。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从她腰部使力,往空中一抛,整个身体都变成了只由四肢构成的异形,意识的焦点随着旋转的过程在各个肢体间摇摆。放映机中的慢动作使她看清了那力道的来源——一只乌贼状的海怪,它从中途就牢牢攥着她的身躯,把她变成透明的海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她那贮水的肌体爆裂开来,迅速蒸发,没等看清它的相貌,短促的铃声就把她叫醒了。母亲立马爬起身,花一整天时间确认了构图的方式,并以最快的速度把那只被冠以克拉肯之名的海怪画了出来。少女说母亲坚持要求把这些画作为附录出版,后面还有许多无法填色的作品。比如说——

神父忍无可忍,伸出手制止了她,脸上依旧挂着茫然无措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伪装到什么时候,因为从中途开始,少女的故事就无法吸引他了。那位极富幻想的母亲把同样的特质遗传给了她的女儿,只是没有告诉她该如何通过察言观色调整自己叙述的时间和速度。神父说,如果她母亲信仰上帝的话,应该会很容易从海怪手里脱身,只要像圣弗坦兰一样虔诚地敬神祈祷,它就会乖乖松手,趴在海底一动不动。

“可是我妈说比起祈祷,让身体在空气中爆开才是更好的选择。那种从肉体中解放的快感,很多人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呢。再说你不是也不信上帝吗?怎么现在倒开始提起信仰来啦?”

“如此看来,您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小姐。您现在的状态和脱离肉体有什么区别呢?但您真的幸福吗?我只是想,应该让上帝在最合适祂的时间出现,就像某个力量让我在您生命中最合适的时机出现一样。我唾弃被世人玷污过的亘古不变的盲信,但唯独认同上帝会在值得被相信的时机大展宏图。也许我不是个合格的神父,但我有资格给神按照其出现的道理作出规划,我想您也是如此。您掌控我,一如我掌控上帝,难道在这点上,我们不是很相像吗?”

少女被神父温柔的反驳堵住了嘴。自从她认为自己变成幽灵后,什么都变了,连贯有序的生命被巨大的剪刀剪得七零八落,要想拼凑成整体已不可能。这座岛是她新生命的开端,是孕育她存在的新的摇篮,母亲轻柔的呢喃声早已消散在雪霰般的风中。她知道自己离不开神父,离不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身体。她还能怎么办呢?是向亵渎神明的神父祈祷,再把这份祈祷升华成新的教义,还是潜入幻想的梦中扼杀自己,让父亲投降的双手驱散那见死不救的邪恶的灵魂?活跃的精子在冷却的热情中不断凋亡,直至孕育出新的果实,那是生的果实,同时也是罪的果实。焦炭上冒出的青烟冲破云层,恰如一把清扫灰尘的苕帚正在为雅各梦中的云梯开路。神父笑着回味起他的梦,少女身上的火苗,终于开始燃烧起来了。

荒唐的冲动再度如峰顶般从日头中现出身形。少女双腿并拢端坐在布篷边缘,大腿内侧的轮廓与裙裾构成稳固的三角形,好似地坪尽头若隐若现的山峦,披上了炫目的皑皑白雪。他上前半步,犹豫不决得像是在陡壁上攀援。那神山能否接纳他,给他一个安稳的落脚点?还是说,他的权力还不足以让他捷足先登,踏上那片尚未开垦过的处女地?少女依旧没有合上绘本,这让神父炙热的心冷却了一半。她低垂的头颅、微抿的嘴唇包含着难以让人移开视线的魔力。她是倒错的欧律狄刻,仿佛只要一移开视线就会消失不见,化作纤细的发丝从手中溜走。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绘本,喃喃说道:

“我见过这些画面,就在不远处……”

神父停下脚步,面色煞白。

“您说什么?”

“刚刚我在河里洗澡的时候,看到了和附录里完全一样的画面。那河很浅,底下铺满了卵石,有的高有的低,像台阶似的,水流打在上面,泛出弧线的形状,和空中排成队列的海鸥一模一样。河里有些身段细小的鲱鱼,我原本想抓几只,可既没技术也没工具,只好看着它们从脚边溜走。我想反正自己的脚也不会被划破,就踏着石头走了一阵,到深水潭前面。那里水流变急,就走不了了。刚才采来的榛蘑就是从附近的树根旁找到的,除此之外还有些像见手青和马勃的蘑菇,我怕有毒就没敢采。这些都被我妈画进绘本里了,就连深水潭和蘑菇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少女欢快地跳起来,把绘本拿到神父面前。果然,在细密线条的勾勒下,水的流向、波纹的形状、河道的走势与杂草和树林的透视完美地接洽起来。菌柄粗壮的见手青和菌盖形似中国灯笼的马勃散布在河的一岸,掩盖在树木的枝叶下,甚至能够让人想像出它们呈现出印第安土著手臂的红色和男孩寸头般刺痒的触感。少女兴奋地边笑边跳,那笑声从胸腔中传出来,把她逐渐成型的骨肉震得越来越稀薄,变成清水般透明的淡蓝色。神父脸上的微笑逐渐凝固,比某些日本歌舞伎面具还要狰狞。他憎恶少女手中的那本书,也憎恶把这本书交给她的母亲。

“这后面还有好多风景画,应该都能在这里找到,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抱歉,小姐,我有点累了,能让我多歇一会儿吗?”

“如果你不去的话,那我就一个人去了,你待在这儿可不要嫌寂寞哦。”

少女见神父根本不想动弹,就一个人转过身,独自跑远了。他哑口无言地望着她的背影,那纤细的身姿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暧昧和脆弱,化作了流动的彩色,仿佛是从河流缺失的部分中逃逸出来的一抹阳光的倒影。神父把僧袍后摆往前捋顺,把毛毡抚平,呆呆地坐了半晌,然后站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陡峭的悬崖依旧分立在实体与虚无的边界,像生与死的界限那样无可撼动。雾气几近消失,峡谷中的河流表面结了层冰,只有对岸山体上还有瀑布往下流泻。那瀑布活像庞然巨物从梦中流下的涎水,滴落到坚硬的镜面上,飞溅出不断延伸又飞速愈合的裂痕。神父怀疑自己这台摄像机的镜头上也留下了类似的痕迹。他不再是唯一能够映出少女模样的人,而是某个可怜可悲的幽灵,是她母亲梦境中的残留物。神父双手抱头跪在地上,想把脸埋在泥土里,却在鼻尖触碰到地面的刹那失去了整个身体的支点。

吞噬少女父亲的大洞突然出现在神父身下。洞口里面漆黑一片,注满了腐烂的死鱼和贝类汇成的淤泥。它们散发出惊人的臭气,如在加热机中一样不断翻搅,上面裹满了脂肪色的粘液。粘液不断上涌,把神父的四肢逐渐包裹进去。他俯身浸在秽物中,浑身抽搐着不断挣扎,也只能让上半身勉强脱离粘液的控制,下半身还在不断下陷。悬崖顶端的土壤不断分裂,显露出布满青黑色斑点的粘液皮肤。强烈的震感撼动着大地。这时,近十条布满无数吸盘的手臂从四面八方向上延伸,如闭合的天窗那样在天空聚拢,形成半弧形的穹顶。地面颤抖着向前倾斜,升得越来越高,只有神父被牢牢困在洞窟中无法动弹。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整座岛屿就是克拉肯。

神父立马把手插入被鱼鳞和骨刺填满的袍子,想要找出随身携带的十字架。双手在令人犯呕的粘液中不断划动,显得无比愚蠢。他突然想到自己昨晚把它扔给了林中的棕熊,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他紧闭双眼,一边在臭不可闻的空气中屏住呼吸,一边在心中默念敬神的话语,并在脑中回放起曾亲身经历过几次的弥撒——夺目的圣杯、铺着白布的祭坛,严肃而古板的司祭,口中吟诵的祷文和荣福经……这些从恐惧的号角中吹出的虔敬之言对脚下的怪物毫无作用。他浑身战栗地举起双手,因为粘液已经没过了胸口。远处的树林火光熊熊,散发出橙黄色的夺目光辉,如同戴在海怪头上的火焰之冠,那或许是少女的身姿,她正在为保全整个梦境而付出生命。但下一刻,神父发现海怪临近峡谷的触手卷着一个娇小的身躯。她毫无抵抗之意,而是任由它把自己抛向空中。贮水的身躯爆裂开来,像裹住太阳的蛋清,化作瓢泼大雨浇灭了火焰。烟尘四溢,翻飞于空中,朝着某个点不断汇聚、飘落。那些由水与火淬炼成的死亡的飞蛾,成为了最后映入神父眼中的景色。

……

神父醒来后,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教堂的红毯上,脑袋顶着坚硬的红木讲台。四周漆黑一片,空旷的大厅中只能听见他心脏的搏动。顿时,一股恶寒逼近他的头顶,他连忙爬起身子,发现在那讲台的前木板上,端端正正地刻着一个十字架。神父慌张地咽了口唾沫,像做贼似的双腿发软。那十字架并非是让圣人受苦受难的道具,而是悬在他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加快步伐,从后门匆匆溜走,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在教堂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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