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小七,是一只七色鸟,以人的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为食。
我们七色鸟一族外表和白鸽几乎相同,唯一的不同便在于尾羽,这也正是我们名字的由来。
我们的尾羽由七根颜色各异的羽毛组成,代表七情。若是长久未能食用某种感情,代表它的尾羽便会断裂,严重时,甚至会脱落。如若所有尾羽都脱落,我们便会死去。
因此,我们七色鸟一族一生都在寻找七情的路上,生怕自己少食用某种情以致尾羽脱落。
直到那一日,我遇见了一个名为玄净的小和尚,因为他,我不得不永远停下了找寻之旅。
他看见我停驻于寺庙廊下,我从他身上食到了些“惊”,“你是鸽子吗?为何尾羽有七色?”
坏了,我心道,以后都不能离开这小子了。
寻常人无法看见我尾羽的颜色,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白鸽。但是这世间有那么一个人,他能看清我的真身,乃是我的有缘人。当他出现,我便只能以他的七情为食了。
此后,我只得在玄净房外的大榕树上安了家。
可是这个小子,他的感情不知为何比寻常人少了许多,而且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感情便愈发淡薄起来,我只能偶尔食到些“悲”。
我自他八岁时与他相遇,如今已过去十年光景,因着长久处在饥饿之中,我的七根尾羽都隐隐有了断裂之意,长此下去,我只怕就要饿死了!
但是,正当我绝望之际,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
在玄净十八岁这年,他遇见一个名叫凌翩翩的小姑娘,多亏这个小姑娘,我终于不用再饿肚子了!
02
还记得那是除夕清晨,我立在寺庙大殿外的树上,看着玄净与他师父虚尘一同诵经。忽然,一阵清脆的娇笑声传来,接着,我便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鹅黄色身影出现在大殿外。
“翩翩,你慢着些,在寺里不可这样胡闹。”一个妇人对那姑娘道。
原来她叫凌翩翩,倒是个与她极相称的名字,瞧她轻盈的身影,真似那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
“娘,女儿知错,下次定不会了。”凌翩翩转过身,笑靥如花,一双杏眼湿漉漉的,仿若盛着一捧清泉,弯起的嘴角边生着对小小的梨涡。
随后,我便见凌翩翩随她母亲进了殿,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拜了拜。谁知她起身时却忽然一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玄净瞧,她母亲唤了好几次都没能惊动她。
“你真好看呀,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凌翩翩对玄净道。
玄净却好似未曾听到她的询问一般,并不回答,仍旧敲着木鱼诵经。
“玄净,怎可这样无礼!还不向凌小姐赔礼致歉!”虚尘呵斥道。
“凌小姐,方才小僧诵经有些入迷,故而失礼,还望小姐见谅。”玄净起身,弯腰向凌翩翩行了个礼。他动作虽恭恭敬敬的,可我见他的神情漠然,仿佛并无什么歉意。
“没事没事,原来你叫玄净,你的名字真好听!”
凌翩翩还欲再说些什么,但她母亲却不给她机会,只说家中还有许多事需准备,便拉着她离开。她似是极舍不得玄净,频频回头看他,嘴里还念叨着:“玄净,我明日再来找你!”
而玄净仍旧是那派无欲无求的样子,对她的热切呼唤没有一点回应。
我本以为玄净这样无礼,凌翩翩定然不会再来。可谁知,第二日她竟真出现了,而且不仅第二日,除夕之后,她成了寺里的常客,隔三岔五地便来找玄净。
03
“最近凌家小姐怎么总是来找玄净?”
“还能为什么,多半是看上他了。你说玄净那小子怎么命这么好,能被凌小姐看上了,他不就是个小白脸!整日跟个哑巴似的,话都说不清几句,摆个脸色也不知道给谁看,我呸!”
这日我正在玄净屋前树上小憩,却忽然被一阵咒骂声惊醒,往那声音来处一看,原是玄净的几个师兄弟。
玄净性子冷淡,平日里素来不爱理人,但偏生得了一副好容貌,颇受女香客喜爱,不少女子为见他一面特地来寺里上香,故而引得寺中不少和尚生了嫉恨之心。
“是了!玄净就是个晦气货,什么玩意儿!我看那凌小姐也是个傻的,来了这么多回,也没见玄净理会过她几次,热脸贴人家冷屁股那么久还整天乐呵呵的。这有钱人家的小姐是不是都这样,随便来个小白脸都愿意倒贴!”
“喂!你们说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往那些和尚身后一看,果然是凌翩翩,她身后还站着一语不发的玄净。
“一个个比不上玄净,还不知精进自身,就只敢在背后侮辱他,身为佛门弟子,六根不净,满口腌臢。玄净就是胜过你们千倍万倍,而且就算他是个丑八怪,本小姐也愿意倒贴。你们这些烂心烂肺的东西,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那两个和尚被凌翩翩叱骂一通,低着头小声咒骂了几句,便好似脚底抹油般快步走远了。
“玄净,你别听他们的,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不要伤心,这样的师兄弟不要也罢!”
凌翩翩抓着玄净的一只衣袖轻轻摇了摇,好似在哄一个伤心的小孩子。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你我并无什么关系,你何必为我得罪他们?”
“我才不怕呢,得罪就得罪,还有,谁说我们没关系的!我喜欢你……这个朋友,自然不能让他们欺辱你,以后他们要是再如此,那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你帮我……出头?”
嗯?我是不是产生幻觉了,玄净身上竟有了不少“惊”,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赶忙将这些“惊”食了个干净。
我本以为几个月内我都得靠着这点儿“惊”过活了,可谁知那天夜里,我又从玄净身上食到了些“喜”,虽然只有那么零星的一点儿,但也是我这九年来第一次从这小子身上得到“喜”,也不知他今夜到底在想些什么。
04
那日之后又过去数月,我发现自己似乎有望摆脱饿死的宿命,因为这些日子玄净身上的情越发多了起来,虽然与常人相比还是少得可怜,但总归不似从前那般淡薄。
此外,他身上情的类目也愈加丰富起来,从前除了偶尔有些“悲”,他从无任何情感,如同一个假人。如今好了,他身上又多了不少“喜”和“思”。
这日正是六月初一,玄净奉他师父之命去后山采些果子做贡品,我便一路跟着他。最近几日凌翩翩也不知怎的,一直未来见玄净,着实反常。
不过这对我而言倒也是件好事,未见凌翩翩的几日里,玄净生了许多“思”,我饱餐之后,那根“思”尾羽上的断痕也渐渐淡去了。
“玄净!”
是凌翩翩的声音。我停在一棵树上向远处望去,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小姑娘。
她向着玄净的方向跑来,鹅黄色衣裙被林间微风带起,拂过路边盛开的栀子,幽幽香气浮动,恍然间,我只觉自己好似看见了这山间的蝴蝶精灵。
“玄净,你果然在这儿!我去你房里找你,可你不在,我才想起今日是初一,你必定是被你师父派来后山采果子了!我是不是很聪明呀?”
凌翩翩白皙的小脸因跑动而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显得愈发娇俏可人,她微微仰着头,像个想得到表扬的孩子般,专注地看着玄净。
玄净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我从他身上食到些“喜”和“惊”。
“嗯,翩翩最聪明了。”更多的“喜”从玄净身上涌来,我感觉腹内饱胀极了。
“你终于愿意叫我名字了,以后我再也不是凌小姐了,我是玄净的翩翩!”凌翩翩应是开心极了,一双杏眼弯弯,嘴角的小梨涡仿佛都盛满甜蜜的笑意。
我静静地在枝头看着他们两人采着果子,很快便装满一筐。
“啊!好疼!”
突然,凌翩翩惊呼一声,而后便跌倒在地。
“翩翩,你怎么了?”玄净立刻丢下手中的果子来到她身边,“你的腿上好像有血,我看看。”
玄净小心翼翼地拉下凌翩翩的袜子,露出一小片肌肤,只见她脚腕上方赫然出现两个血洞,白皙的肌肤红肿发紫。
“刚才好像有个东西咬了我一口,嘶……好疼呀。”
“应该是这林子里的毒蛇伤了你,现下没有解毒的丹药,为防蛇毒扩至心脉,必须尽快吸出毒血!”玄净眉头紧锁,紧紧盯着凌翩翩的伤处,他身上的“忧”和“恐”仿佛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汹涌地冲向我。
“那你……会不会中毒啊,我……没事的,我们赶快……”凌翩翩正说着,身子却突然晃了晃,往一边倒去。
“翩翩!”玄净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她,将她软倒的身子轻轻平放于地“翩翩,失礼了。”
玄净贴近凌翩翩的伤处,覆上双唇,用力一吸,侧头吐出毒血,反复几次,直至吐出的血液不再发黑,方才停下。随后,他便从自己的僧袍上撕下一角,将凌翩翩的伤处包扎妥当。
“翩翩?”玄净轻轻拍了拍凌翩翩的脸颊,试图唤醒她,可凌翩翩并无清醒的迹象,我感觉到玄净的“忧”和“恐”似乎又多了些。无法唤醒凌翩翩,玄净只好背起她,快步离开,于是我便也赶快展翅跟上。
路上,凌翩翩醒转过来,她眯着双眼,发现自己正趴在玄净背上后,便微微抿了抿嘴,嘴角的小梨涡隐隐现了影子,又快速消失了。之后,我便看见她悄悄动了动身子,身子与玄净贴得更紧密了些。
“玄净!你到底去了何处?为师只是让你去摘个果子,你竟耗了半日,你自己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甫一至山脚,玄净便被虚尘拦住脚步。
“师父恕罪,稍后弟子定会去戒律堂自行领罚,但眼下翩翩治伤要紧,耽误不得,还请师父允许弟子先将翩翩送至城中医治。”
“什么?凌小姐怎会受伤?你……”
玄净并未回答,只是背着凌翩翩急急向城中去。我跟着他一路来到医馆,很快,凌夫人也携仆从而至。
最后直至天色擦黑,玄净才一个人出现在医馆外。
05
他一回到寺里,便被几个和尚直接押至戒律堂。
我立于堂外树上向里看去,只见虚尘负手背对玄净,烛火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玄净就垂着头静静跪在那道阴影下。
“玄净,你知道为师为何要罚你吗?”虚尘的声音低沉,好似在压抑着什么。
“因为弟子今日未能完成师父交办的差使,以致错过更换贡品的时辰。”
“错!为师罚你,是因为你将为师教你的戒律忘得一干二净!为师问你,出家修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玄净并不答话,虚尘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他厉声道,“为师早就教过你,出家之人必须灭情绝爱!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人世间的情爱必将阻了你的修行之路!你看看你,整日和那凌家小姐纠缠不清!为师问你,你是不是对她有了男女之情?”
玄净还是一语不发,我从他身上尝到些“悲”。
“你不敢回答,看来为师所料不假!为了个女子,你竟将为师的教诲弃之不顾!从今日起,你便在此反省自己的过错,没有为师的命令,不许踏出戒律堂一步!”
虚尘拂袖而去,我感到玄净生出越来越多的“悲”,他身上好似有个无底洞,源源不断地涌出“悲”来。
……
玄净一连在戒律堂跪了三日,他身上除了“悲”和“思”之外便没什么情绪,我其他几根尾羽的状况越发不好了,幸好,第四日时,我的救星终于出现。
“让我进去,我要见玄净!”凌翩翩的声音传来,她被两个和尚拦在戒律堂外。
“翩翩,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的伤如何了?”玄净似乎想走到凌翩翩面前,但他一起身,便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自打看见凌翩翩的第一眼,他身上便涌现出大量的“喜”。
“我的伤早就好了,我想见你,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你,后来问了一个和尚,他说你犯了诫被关在这儿,我便来了。你是不是跪了很久?你的腿疼不疼?他们凭什么罚你?就因为你没采到果子吗?”
“凭我是他师父,凭他犯下大错!”玄净正欲说话,虚尘却突然出现在殿外。
“没采到果子算什么大错!你们欺人太甚!就算你是他师父也不能胡乱罚人!”
“翩翩,别说了,你今日先回去,以后有机会我再同你细说,好吗?”
我感觉到玄净身上的“喜”在虚尘出现后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完完全全被“悲”取代。
“我不要!玄净,我说过以后谁欺负你,我就帮你出头的!就算这个人是你师父,我也不能让他伤害你!”凌翩翩一双杏眼中仿佛燃起了火焰,一张小脸满是愠色。
“玄净之所以受罚,是因为他破了男女大防!擅近女色!此乃修行之人的大忌,就算我罚他日日跪于此忏悔也不为过!”
“什么擅近女色?玄净他只不过是背了我而已,他那是为了救我!你们这群人修行莫不是修成傻子,连是非黑白都不辨!他救人有什么错?”
“翩翩!”玄净高声道,“别再说了,回去吧。”玄净的“悲”几乎要将我淹没。
“送凌小姐出去!”虚尘衣袖一挥,殿外那两个和尚便使力架起凌翩翩往外走去。
“玄净!玄净!你们放开我!”
玄净背过身子,并未回应凌翩翩的呼唤,他紧握双拳,身躯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我想,那大概是他身上浓重的悲意吧。
那日后,玄净又跪了六日,算上之前四天,他足足在戒律堂跪了十日。
这十日,我只在他身上得到“悲”和“思”,他的痛苦似乎也感染了我,我竟觉得心脏钝钝地发痛,若是鸟儿能落泪,我只怕要日日以泪洗面。
听过往的和尚们说,凌翩翩日日都来,只是虚尘总是派人将她拦在寺外。
第十一日,玄净终于离开戒律堂,但却进了另一个牢笼。
虚尘将他软禁在寺里一个荒僻的小院中,只说什么时候凌翩翩不再来找他,便将他放出来。
一个月后,凌翩翩似乎真的放弃了,我再也未听寺里人提起过她。
玄净仿佛也忘却一切般,整日便是安安分分地诵经,但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只因他身上仍旧满是“悲”和“思”,我知道,他还惦记着那个蝴蝶般的小姑娘。
06
凌翩翩不再出现后,虚尘便让玄净回到先前的住处。
日子一晃便到了七月初七,七夕,牛郎织女一年一见的好日子。我食着玄净身上的“思”,不禁想到,这样的好日子,玄净却只能在无尽思念中度过,委实令人不忍。
夜里,玄净似乎难以入眠,他像个雕像般枯坐在房外,呆呆地望着夜空中皎洁的圆月。
“玄净。”这是凌翩翩的声音吗?我难以置信地向那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凌翩翩跃下墙头,身影轻盈似蝶,脚尖点地,发出微微的沙沙声。
她走到玄净身前,学着他的样子坐在地上,月光在她身上洒下银色的朦胧光晕,仿佛为她披了层圣洁的薄纱。
玄净一动不动地盯着凌翩翩,“翩翩,是你吗?”
“是我,先前几日我半夜潜到戒律堂和你房中,都不见你,便料想你必是被关在其他某处,于是这阵子我假意放弃,这样你们寺里人便会放松戒备,那样我才有机会见到你。你看,我猜的果然没错,是不是很厉害?”凌翩翩笑着说道。
“厉害,翩翩最厉害了。”
果然,只要见到凌翩翩,我就有“喜”可食了。
“今日是七夕,我们自然是要见的。”凌翩翩低了低头,又慢慢抬眼看着玄净,“玄净,我上次来时,有个和尚收了我些好处,他告诉我你被罚是因为犯了情诫,我问你,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你……对我……”
“翩翩,我是个和尚,我们……”
“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只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情?”凌翩翩秀眉微蹙,凑近玄净的脸庞,紧紧盯着玄净道。
“这不重要,无论答案是什么,你我都注定无缘。”
“什么缘不缘的,我不要听这些!你为什么不肯回答?你到底在怕什么?承认对我有情就这样难么?”一滴滴泪水自凌翩翩眼中滑落。
“翩翩,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你我本不是一路人,别再问了。”玄净抬起手似乎想为凌翩翩拭去泪水,却只停在她脸颊边,最后慢慢蜷起手指,放下手,紧紧在身侧握紧了。
“好,好得很!”凌翩翩应是气极了,话音一落,便转身大步离去。
玄净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我感觉到一阵“悲”自他身上涌来。
07
我好像真的没指望了!
自七夕那夜后已过半月,这些时日,玄净变回遇见凌翩翩之前的样子,先前满溢的“悲”和“思”也渐渐消失,他好像又成了一个无情无欲的假人。难道我真要饿死了吗?
“喂!师父让你下山去凌府送东西!”有人拿着个精致的锦囊来到玄净房外喊道。
我见玄净略有些迟疑地接过那锦囊,眉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后抓着锦囊的手越发用力,指节都微微发白起来。
“师父让你即刻便去,天黑前回来。”
那人说完便自顾自走了,玄净紧紧攥着那锦囊,慢慢低下头,我久违地食到一点“悲”,果然,只有与凌翩翩有关的事才能唤起玄净的情。
随后,我便跟着玄净往凌府而去,一路上他的“悲”越来越多,还带着些“思”。
到了凌府,我便停在正厅门前的水缸边,只见玄净将锦囊递给凌夫人。
“幸苦小师父,上次您救翩翩的事我还没好好答谢过,如今又劳烦您跑这一趟,给翩翩送这玉坠来,真是有愧。这样,小师父,五日后翩翩成亲,我为您和虚尘大师备一席上好的素斋,算作答谢之礼,到时您们可一定要赏光啊。”
“成亲?”玄净微微睁大眼睛,我一瞬间从他身上食到好些“惊”。
“是啊,您今日送来的玉坠正是我为她置办的嫁妆之一。我想着这玉坠虽好,但除了好看些也无甚益处,便请虚尘大师诵经开了光,日后还可为翩翩保平安用。”
“那……玄净先恭喜夫人了。”
离开凌府后,玄净并未回寺中,而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我跟着他,被他的“悲”喂了个饱。
“翩翩,你喜欢这个吗?过几日我们成亲时,你就戴着这个发簪怎么样?”
“我不喜欢,你喜欢你自己戴吧。”
玄净听到“翩翩”二字时便停下了脚步,他往举目四眺,很快便将目光定在一间首饰铺。
只见凌翩翩板着小脸站在店内,她身边有个锦衣玉冠的男子正亲密地搂着她的肩,她有些不耐地挣开了那人的手,那人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而后贴近她,将她直接往怀中一抱。
我本来正和玄净一起看着凌翩翩,却突然被一大口“怒”噎️得快喘不上气来,我从未在玄净身上感受过这样强烈的怒意,着实吓了一跳。
玄净立时便想往那首饰铺方向走去,只是没走几步,他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生生停下了脚步,而后便像是落荒而逃的犯人般,快步转身离去。
我扭着脑袋往凌翩翩的方向一看,便见她正望着玄净离去的背影出神,身边的男子唤了她好几次,她都未回应。
深夜,我食着玄净的“悲”和“怒”,静静看着他诵经。今日他甫一回到寺里便开始诵经,现在早已到他入睡的时辰,他却好似没有一点倦意。
“玄净。”凌翩翩怎么来了?
诵经声随着她的呼唤戛然而止,只见玄净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今天街上的人是你吧?”凌翩翩走到玄净面前,蹲下身,“想必你已经知晓,我爹娘为我安排了一门亲事,婚期就在五日后。”
“今日……是我,我到贵府送个物件,在府上时凌夫人已将你的亲事告知于我。今日那位公子想必就是你未来夫婿吧,与你很是相配,恭喜了。”
“恭喜?玄净,你真的希望我嫁给别人吗?”
“翩翩,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看那位公子的衣着富贵,想必家世定然不俗,对你而言这是门好亲,我自然该恭喜。”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说你希望我嫁给别人。”凌翩翩用双手捧起玄净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翩翩,不要逼我了好吗?”玄净想扭头避开凌翩翩的视线,但她却不允,手上用力,让玄净动弹不得。
“你根本不愿意让我嫁给别人,为什么要说谎?玄净,我喜欢你!我只想嫁给你!”凌翩翩突然将玄净的脸拉近,而后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
“翩翩,你这是做什么?”玄净欲拉开她的手,可凌翩翩却像是块小黏糕一样,紧紧贴着他,怎么都推不开,整个人越发往他怀里钻去。渐渐地,玄净好像是被凌翩翩这强势的动作吓住了一般,放弃了推拒的动作,甚至轻轻回抱住她。
我突然从玄净身上食到些“喜”,看来他喜欢被抱着呀。
“玄净,你来抢亲吧!到时候你把我劫走,然后我们就私奔!”
“胡闹!怎可如此?翩翩,我是出家之人,你我之间并无可能。你已定亲,今夜之事,便当梦一场,我们都忘了吧。”
“你!”凌翩翩一下推开玄净,“我都这样说了,你还要把我推开,好,如你所愿!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你既然这么想我嫁给别人,那我便嫁给你看!”
08
自那日凌翩翩负气离去已过四日,明日便是她的婚期。这几日,玄净没让我饿着肚子,他每日都会源源不断地供给我大量“悲”、“思”、“恐”、“怒”。
到了第四日深夜,这些情绪似乎到了顶峰,我的肚子因此饱胀得像个圆球一般。
第五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开门的声响,睁眼一看,便见玄净急匆匆地往虚尘居住的小院跑去。
“弟子玄净,有要事相秉,扰了师父,还望师父见谅。”玄净站在虚尘房外高声道。
“进来再说。”
“谢师父。”玄净推门进屋,为了看清屋内情形,我便停驻在虚尘房内一扇敞开的窗边。
“师父,弟子今日前来,是为求师父一事。弟子不肖,违背情诫,六根不净,已不配修行。故,弟子想恳请师父,允准弟子还俗。”玄净跪在虚尘面前说道。
“你说什么?”
“师父,是弟子不肖,有负师父厚望。然情已生,弟子……弟子不能让翩翩嫁作他人妻,弟子须得赶在她出嫁前阻止她,故,求师父允准弟子还俗!”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为师早就告诉过你,灭情绝爱方为修行正途,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耽于男女之情,必不得善果!”
“师父,由爱固然生怖生忧,但由爱还可生喜,生乐,男女情爱并非洪水猛兽,对弟子而言,它是这世间最美好之物。因为翩翩,弟子这十八年来第一次知道,原来心悦一人时,可以那样欢喜,也是第一次知道,心有所爱时,无论看花看树,看到的仿佛都是她的笑颜,这一切对弟子而言弥足珍贵,弟子不想失去,也不愿失去。求师父宽恕弟子,允准弟子还俗!”
“你!你果然和你那个妓女娘一个德行!忘恩负义的东西!”
“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娘就是个贱人!我那样爱她,为她付出一切,她却以情爱哄骗于我,害得我倾家荡产,见我身无分文便将我一脚踢开!结果她自己最后做了人家的小妾,怀着孕被正室折磨得不成人形,赶出家门,要不是因为遇见我,你早就没命活了!可惜贱人就只能生出贱种!”
“师父,这些年来,您让我苦修,断绝七情六欲,真的是为了助我修行吗?”
“哼!既然都到了这份上,我也懒得瞒你了!我恨透了你娘,要不是她,我又怎会到如此田地?只可惜,她死得太早,折磨不了她,折磨她的贱种也不错,她想让你飞黄腾达,好回去做小少爷,我偏偏不让她如愿!我不仅要你做个无妻无子的和尚,我还要你做个无情无感的怪物!”
随着虚尘的话语,我感到玄净身上猛地涌来一阵“惊”,随后便是源源不断的“悲”。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这些年我一看见你这张和那贱人一模一样的脸,就恨不得立时杀了你,要不是为了以后到了地下好好恶心恶心那贱人,你早就没命活了!只是没想到,凌翩翩居然会看上你这么个怪物,坏了我的大计。贱人!都是贱人!”
玄净未发一语,只是沉默地向虚尘磕了个头,而后便起身离去。
“滚!你这个贱种!给我滚!”
09
玄净离开虚尘居处后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更是大步奔跑起来,我不得不快速扇动着翅膀跟上他。
直至再也看不见那寺庙,他才停下,随后便像是被抽干全身力气般,瘫软着坐在地上。我又感到大股大股的“悲”从他身上涌出,这些时日,他好像成了一个“悲”人儿。
他一个人呆坐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想到他本是打算去阻止凌翩翩成亲的,这般枯坐下去怕是会赶不及,便落在他身边,轻轻啄了啄他的手。
他被手上的痛意唤回神来,看了眼天色,应该是终于意识到时间已晚,便赶忙起身。此时,他身上的情从单一的“悲”,转为“悲”“恐”交加。
等玄净到了凌府外,却见大门开着条小缝,门口一片狼籍,大门上悬挂的红绸锻也掉落在地,有个仆人正拿着把扫帚清扫着地面,全无婚礼的喜庆之意。
“借问一下,今日不是凌小姐大婚吗?这是出了什么事?”
“哎,别提了,小姐真是可怜,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竟在大婚当日被山匪劫走,眼下老爷夫人已派人请官差去山上找了,那些山贼一向厉害,咱们这的官差又不顶事,小姐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你说什么?怎会如此?都怪我,若我能早些来,若我能早些答应她,便不会如此了。”
“啊?”
“你知道他们往何处去了吗?”
“不太清楚,方才来了个官差,我听他好像是说在西山脚下找到小姐的盖头,以前也没听说过咱们这有什么山匪,小姐真是命苦。”
…………
玄净听完那仆从的话便来到西山,只是西山这样大,也不知他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去。我跟着他在山里转悠了几个时辰,始终找不到那群山匪的踪迹。
“你说少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反正主子让咱们做什么,咱们照做便是。”
两个身着褐色短打,半边肩膀披着虎皮,黑巾蒙面的男人忽然出现在玄净前方。
这两个人定是山贼!玄净大抵也是如此认为,他悄悄跟着那两人,果然找到了山匪的老巢。
10
玄净并未贸然上前,而是静静等待着,直到入夜后,见匪寨内灯火已灭,方借着草丛的掩护悄悄靠近。
说是匪寨,其实也不然,不过是几间破屋,山匪数量也少得可怜,守卫似乎也并不警觉,一入夜便都进帐篷睡下了。
玄净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潜进匪寨,很快,他便从一间破屋内抱出了凌翩翩,她身上还穿着嫁衣,双手被绳索缚着,一动不动。
“啪!啪!啪!”
一阵拍手声响起,而后整个匪寨的烛火都突然亮起。
“英雄救美,厉害厉害!李某实在佩服!”一个男人自暗处慢慢显露出身影。
我立在一间破屋顶上认真看了看他的脸,发现有些眼熟,这不是那日和凌翩翩在首饰铺的男子吗!他怎么是山匪?
“我就说他会进来救我的!”凌翩翩在玄净怀中睁开双眼,她竟是装睡!
“翩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玄净身上传来一股“惊”。
“还是让我说吧,”那个男人走到玄净面前,“凌翩翩和我达成协议,她和我都有心悦之人,只是家中硬是要撮合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演了场戏,平日里我装作喜欢她的样子,她也假意答应,而后成亲当日由我派人假扮山匪劫走她,最后她自行离开,伪装为被山匪掳走失踪。至于你,我早就发现你藏在附近,我看凌翩翩把你说的那么好,天上有地上无的,结果却连抢个亲都不敢,便想着试上一试,看你到底敢不敢来救她。现在看来,你也不全是个怂货,顶多算是半个吧。”
“你说什么呢!不许你说玄净坏话!”
“我可没说错,要是他早答应和你私奔,我直接借点人手让他装成这匪头抢亲即可,还省了我一桩事,现在弄得我不得不和你一起失踪,麻烦加倍,你说说,他这样还不是怂货吗?”
“才不是呢!玄净他……”
“兄台所言不差,我的确胆小如鼠,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对翩翩的心意,才致今天这样的局面。此番还要多谢兄台,帮了我和翩翩这样大的忙。”
“行了行了,本少爷懒得计较,现在深更半夜的,你们也别走了,休息一晚,明日天亮再离去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玄净便抱着凌翩翩进了方才那间破屋。
我飞到那间破屋窗沿,探着脑袋向里望去,只见玄净将凌翩翩放在床上,而后解开缚住她双手的绳索,坐在她身边,面对面将她抱进了怀中。
“玄净,对不起,我瞒了你许多事。可那都是因为你太气人了,怎么都不肯承认喜欢我,还让我嫁给别人!你要是早这样主动,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你没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总是逃避。”玄净紧了紧怀抱,我尝到一股子“喜”的味道。
“嘻嘻,本姑娘大人有大量,看在你认错及时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其实……就算你一直不肯来找我,我也不怕的,我都想好了,既然山不来就我,那我就来就山,你不肯主动,那我就变成女山匪头子,带着我的手下们劫了你回来做我的压寨夫君!到时不怕你不从!”
“真是傻话。好了,很晚了,睡吧。”
“等一下,我现在还不能睡!我要听你说一句话!”
玄净愣了愣,似乎有些不解,“说什么?”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就是我之前说过的!我什么……你,那句嘛!”
“我爱你,翩翩,永远永远,都只爱你一个人。”
“我也爱你!”
凌翩翩说完,我便感到玄净身上涌来一大股“喜”,自见到他以来,我还从未在他身上得到过这么多“喜”!
11
那天之后,玄净便和凌翩翩一起到了隔壁镇上。
玄净成了私塾先生,凌翩翩则用着先前攒下的银两开了家小小的脂粉铺,生意很是红火。
后来,他们生了一儿一女,平平淡淡,相濡以沫地走完了一生。
跟着有凌翩翩的玄净,我再也没饿过肚子,七根尾羽也长了许多。
在玄净离世那日,我本以为我也会随着他死去,毕竟我也食不成别人的七情。
然而,我却并未死去,更难以置信的是,我全身的羽毛都变了颜色,它们不再是单调的纯白,而是变成了斑斓绚烂的彩色,我成了一只真真正正的七色鸟!
此时,我想起了我们七色鸟一族的一个古老传说。
传说人的七情皆因爱而生,七色鸟的有缘人若是有了真心相待的爱人,七色鸟便能获得他的爱意,受到真爱力量洗礼的七色鸟,会在某一日蜕变,身披七色彩羽,从此登上仙途。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然离于爱者,虽少忧和怖,却永无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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