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庄子·盗跖》
她从刚开始就匆匆出了门,裹上一件臃肿而单薄的灰色围巾,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外无非是些流言蜚语化成的风,卷起碎骨一样细细白白的尘土砂砾,摩擦得脸生疼,继而倏地袭来堵住她的眼角,迫使两行干涩的泪经不住地下注。她一心想着那个约定,在家中苦苦等待了二十七个月份,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怀了良久的孕,两只小脚飞快地交替着,走得万分轻巧。
墨一样死寂的黑夜特意生出一只眼睛,用一盏锋利的弯月和一颗孤狭的星盯着她,她全然不觉,拖出断了半截的随身听塞住耳朵,朦朦胧胧的音调即刻从地面上升。约定时间来临,她的嘴角还有些迟缓,嘴唇肌肉笨笨的,还无法活动自如。但那终究属于表象,实际上她已彻头彻尾醒来,一如往常核对了一遍约定的日期,并在内心扯了一个微笑出来。
“见面以后呢?”
“到时候再想也不迟。”她默念。
越走越远。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高而不安了,仿佛想就此离去,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躲到东边了。这一系列的动作惊醒了酣睡的黑影,摇着晃着爬上壁垣。下斜的树枝大剌剌地刺出,接连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尾生——尾生——”“真是见鬼了。”她的肚子突然感到下坠一般钝钝的疼痛,不由得紧张起来,抱紧自己的肚子,脚步多了一点拖沓的尾调,微微摩擦着地面。
随着噼里啪啦、破烂刺耳的贝斯间奏响起,急促的呼吸使得她的眼镜蒙上一层水汽,眯起眼看去,视线所及只有模糊的橙色灯光,以及四周张扬氤氲开的光圈。光色看上去并不吉利,挑衅着她仅存的视觉。天气太冷了,鼻腔早已经失去了张力,无力地翕动着。
远处走来一个带着镜子的老太婆,如黑乎乎的神秘水潭出现在桥那里,截住了她的去路。
“怀孕了?”
“或许吧,不重要了,我和他,马上要见面了。”
她猛地蜷起肩膀向侧走去,却因一阵尖锐的刺痛不得不蹲了下来,吸入的空气干燥得几乎起火,热辣辣地灼烧喉咙。欲呕的间隙,她抬头对上了老太婆的眼睛,那种瘫痪状态很接近昏睡的人闭不上的眼睛,极普通地睁着,像注视着她,偶尔眨一下。眸子还缓缓转动,简直就像是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浏览远方景物那样静静地左右移动。那眼睛有知觉存在,然而实际上又什么都没看,至少不是看眼前的东西。她用手在老太婆眼前晃了晃,眸子也没出现像样的反映。
“要看镜子吗,看看吧。”老太婆的声音再次响起。
尾生这次犹豫了。正当寻求沉默之时,桥上无声无息地涌出不间断的预言,在河面急剧倾泻不止,地面标识一无所剩地被预言淹没,大河开始一次又一次上升,不知是水压还是风压使得桥下的空气逼仄起来。之前每当在电视新闻里看见类似那样的洪水,尾生便好生赞许:是的,一点不错。想到腕表还留了些许时间,她拿起冰冷的镜子开始端详起来。
他的二十七个月在尾生面前闪回,中规中矩,内敛简朴。直到画面的某一角出现了一个名叫樱花的女人,他开始头痛、呕吐、失眠、食欲不振、腹泻、梦魇,女人施以各种各样催眠术用的把戏,在他脸前用各种方式拍手,让他听耳熟能详的音乐,在耳畔朗读教科书,最终把他唤了过来。他称女人为月,和她做爱,让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也酗酒抽烟,无所事事的时候像所有男人一样用鞭子抽打月,却又在某一天突然醒悟过来,醒的毫无征兆,刷地睁开双眼,跳下了十七层楼。
面对镜子,此时,她看到了自己眼睛泛出蜥蜴般的冷光,表情越来越僵硬麻木,回想起来,她从不曾笑过,甚至连微笑都不曾有过——至少记忆中如此——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本身。
“尾生,离开吧。”
她没有动。预言的河流越涨越高,尾生于是闭上了双眼,任凭四周死亡的气息将她笼罩,在没有光的桥下左右推搡着她。
后记:
后来,突然有了盐一样的月光洒在桥下的淤泥里,于是肚子里的孩子替她死在了月下。
尾生平静地拍拍衣服,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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