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住在豫东平原的最东面,因其一马平川的地理优势,农业成了世代传承的特色产业,小麦的大量种植为馒头的产出奠定了基础。作为每家每日三餐必不可少的食物,家乡人对馒头的喜爱就如南方人对米饭的执着。
家乡人不说馒头,统统叫做馍,平时除了蒸馍、炒馍、炸馍,也能揉碎了搓成甜丸子,淡的咸的甜的都能做。儿时家乡人的商业意识不强,过年还没有如今这种买卖观念,亲力亲为置办年货是每家的功课。馍作为主食,肩负的使命尤其艰巨:走亲戚时,主人家招待客人总是先凉后热,凉菜算是开胃菜,客人们可以就着喝喝酒,等到蒸熟的热菜上来,馍才压轴出场。主人会挨个儿递上自家的馍馍,客人们总要礼尚往来地恭维一番,客气地称赞主人家的馍不赖,倘若真有客人放下拘谨,连吃两个馍馍,那才是用行动肯定了主人家的手艺和用心。所以,蒸馍是过年头等大事,谁家都不敢懈怠,往往一家老小亲自上阵。
记忆里,蒸馍这件大事,往往由姥姥主持,她的三个女儿分工协作,一起完成。大规模地蒸馍往往腊八过后才正式开始,在此之前的准备工作,全部由姥姥一人完成。
北方天气冷,老家既无火炕又无暖气,为了确保面发酵到位,姥姥常常要提前十来天就做准备。本着少量多次的原则,有的面盆放在煤火炉子旁,趁着做饭烧水的余热加速发酵,有的则用塑料布包着被姥姥请进了白天稍有余热的被窝。
待到和好的面都发酵得差不多了,姥姥就会招呼她的女儿们回家来。女儿们谁都不敢怠慢,摸黑早起,带着自行车后座上的孩子,顶着寒风从三四十里的县城一早赶来,到了娘家,天已大亮,匆匆商量好分工,该烧锅的烧锅,该揉面的揉面,一年一度的蒸馍大戏就开演了。
那时姥姥家的厨房还是土和着麦杆堆成的灶屋,里面光线严重不足,只有一个被熏得乌黑的黄色灯泡,开关由一根垂下来的尼龙绳控制。平时做饭姥姥很少去拽那长长的尼龙绳,只有每年蒸馍时才狠心让灯泡亮上一整天。
过年的馍与我们平时吃的无异,只是里面多了一个大枣,但蒸馍的工具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过年需要的馍较多,若用平时蒸馍的箅子,就远远无法满足需求,好在有店家识时务地向外出租大号的蒸笼。一般邻居几家会合伙来个团购,谈好了价钱,商量好谁家先蒸,谁家后蒸,就各自踊跃投身到蒸馍的各项工作中了。
姥姥不许我们小孩子进灶屋,一是空间有限,二是怕耽误进度。我们就只能在院子里撒野,玩累了,就跑到灶屋门口,倚在破败的门框上,探着脑袋往里张望,顺便讨个刚出锅的馍馍吃。大人们不做解释,只安排我们去堂屋自己随便拿东西吃,唯独不让吃馍馍。这时,揉着面团的姥姥总会耐心地解释:“老天爷还没吃呢,等老天爷吃了你再吃,里屋有香蕉和果子,先垫垫,面要剩得多,给你们一人做一个小麻嘎……”说话间,坐在案板高凳旁的姥姥已经揉好了两个圆润的馍馍。
我吃着零嘴不忘向里偷瞄:只见案板上一个大大的面团,三下五除二就被搓成了胳臂粗细的条状,刀刃划过,均匀地分成了单个的小面团。刚切开的生面团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点瘫在案板上,姥姥娴熟地抓过来一个,顺着一个方向快速揉搓,眨眼功夫,面团就隐约成了形,飞速塞入一个枣,再像刚才的样子揉搓两下,枣就进了面团的心脏,姥姥两手把成形的面团夹在中间,手贴着案板转个两圈,一个底盘平整周身光滑的馍馍就完成了,一个个整齐地排列在案板的一角,像昂头挺胸等待出征变身将军的小兵。
“姥,这馍咋恁小呀?”观察了许久的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困惑。“咦……快别乱说!”姥姥的屁股上像突然扎了针,“嗖”地从高高的板凳上弹了起来,用沾着白面的手颤微微地指着门外的我,脸严肃而紧绷,两个嘴角使劲向下抿着,整个人惶恐不安:“可不能说呀,老天爷听见了该生气了!听见没?大过年的,可不兴说这样的话!”看着姥姥惊恐夸张的表情,我赶快闭了嘴,点点头假装知错了,心里却忍不住笑姥姥封建。这时蒸笼里的馍也好了,还没开盖,整个灶屋已是麦香扑鼻。
馍蒸好还要二次加工,这道程序全家只我姥姥会。先把馍放进干净的大缸里,中间放进一个碗,把硫磺放入碗里点着,再加一个碗倒扣住,如此便开始给馍馍做起了硫磺熏蒸。硫磺熏过的馍面皮要白一点,并且便于长期保存,可是味道却不好,浓浓的硫磺味。我妈是家中老大,加上年轻时又教过化学,每年这时都会拿“吃多了会致癌”来给姥姥科普。姥姥一意孤行,拿出传统家长的权威,不耐烦地喝止我妈:“就你懂得多!一年才吃几次?不熏撑不到十五就霉……”
硫磺熏馍的空当,大家也不闲着,马不停蹄地赶做枣花子。家乡人说的枣花子,就是城里人眼里的枣山。做枣山的方法不一,花型也不固定,大小更没要求,就看哪家的女主人心灵手巧了。姥姥是个粗旷的女子,各种体力活样样不输男人,可是做枣山这样的精细活,却略显笨拙。姥姥手下的枣山相对简单,且样式陈旧:片状的面团做背景,几个细小面团对折当花瓣,不像其他家的既有寿桃,又有荷花。但为了突出“鸟语花香”的效果,也会在枣花子的边角处放上一两个小麻嘎。最后用刀在枣花子的四周和麻嘎的表面压出网状的刀印,再自由发挥,搁上一些枣,蒸出来也算有模有样,立体感十足。这样的枣山姥姥每年一做就是至少四个,每个女儿一家一个,不偏不向,样式一样。
事成,姥姥会特别叮嘱:枣花子蒸好后不能贪嘴立马吃,要放在堂屋正对门口的桌子上供着,等到年后二月二龙抬头后才能吃。那个时候的枣花子已经干得像石头一般,不约而同地炸开了皮,干吃累掉牙的嘎嘣脆,热后再吃却是筋道有嚼劲。
接近尾声,姥姥不忘之前的约定。用做枣山花瓣剩下的细面团,一系再一掏,一个小鸟模样的麻嘎就横空出世了,再加上一两个大枣,孩子们喷香甜糯的愿望瞬间得以实现。
后来姥姥去世,她的女儿们也偷起了懒,过年不再亲自蒸馍,枣山更不会做,之后的多年,我逃过了硫磺馍,却逃不过对姥姥的想念。
(完)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