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前几天要来州医院做个彩超,我这两天正好在州里参加一个考试,于是连声说,好啊,你来吧。姐姐却说,他还不死心么?
我嘴上沉默着,可心里却忍不住疼了一下,忍住即将夺目而出的泪水,说:也许能看好呢?费用你不用担心,现在不是有“水滴筹”么,以前我也帮助过很多人,十块二十块的,他们不是两天就筹了十几万么?
姐姐沉默了。
其实我知道姐姐也希望我爸的病能好,可是这些年我们太累了,尤其是姐姐,她比我年长将近十岁,从我懂事起,家里所有人的衣服几乎都是她买。
姐姐从小没读过书,家里也没那个条件让姐姐读书,所以后来姐姐常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进过教室上一天课。
可是姐姐从来都是很努力的,从很小的年纪就外出打工。
她当过餐厅的服务员,在我们本地的砖瓦厂干过苦力,也给别人家带过不到两岁的孩子。姐姐人长的漂亮又机灵,所以去哪里打工都有人要她,哪里都有人夸她一声:这个小姑娘很厉害!
那时候姐姐才十几岁啊!
至于为什么姐姐会从那么早就出去打工呢?按理说父母健在不应该啊?
是啊,父母健在,可是姐姐却在十六岁那年就被嫁给了离我们家很远的一个地方。
那些年因为姐姐没读书,人又长的漂亮,所以十里八村来说亲的人几乎踏破了我们家的门槛。
而最终,爸妈商量之后选定了他们认为比较可以的人家——那个男娃长的挺精神,家里也相对来说条件好点。
姐姐那时候还小,才十六岁啊,放在我们现在来说还是个初中生,不,最多高中生的年纪呢。所以她在看了眼人后,点点头同意了。
于是婚礼如期举行,爸妈姐姐都在哭,只有我忙着开心的趁着所有小伙伴聚在一起的机会在草垛里玩捉迷藏——甚至那次,为了不被找出来而尿了裤子。
后来怎么样了呢,姐姐自然是逃婚了,在刚嫁过去之后。
那户人家我妈没有去看,是我爸和别人去看的,具体是谁我忘了,总之是我的哪位亲戚——我妈晕车,去不了太远,而按照我们哪里的规矩,姐姐未嫁过去之前是不能去的。
我爸回来就就说挺好,可事实上姐姐一到哪里才发现那户人家住在山上,距离城里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虽然那户人家的条件是很不错,可是那里的女人还是有大量的地要种,还是有干不完的活。
于是,看着那些弯腰驼背饱经沧桑的女人,她们明明还很年轻,可是却早已经没有了年轻女人还有的青春活力的样子。于是姐姐害怕了,逃婚了。
姐姐逃婚后不敢回家,怕我爸打她,于是去打工,直到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才敢回了家。
我妈为姐姐担惊受怕,几乎哭瞎了双眼,那时候的我爸似乎比较心硬,在姐姐回来后还试图要送她回去。
我爸打过姐姐很多次,也是因为那件事,姐姐似乎有点恨我爸。
后来三年之后,法院判离婚,姐姐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可是她也回不去家了,回家之后就会有邻居不断的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于是除了过年,姐姐基本不会回家。
于是那时候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等姐姐回来,因为她会为我以及我们全家人买新衣服,好吃的。
我们那里很穷,村里人几十年也不会专门跑到医院去做个体检,于是,就在大概十年前,灾难不期而至。
我爸得了心脏病,而且是很严重的那种,属于晚期,我妈当场瘫倒在地。
医生对姐姐说,去准备后事吧,最多活不过两年。
姐姐踉跄着走过去扶着我妈走出医生的办公室,而那一瞬间,也许姐姐多年来的怨恨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妈和姐姐擦擦泪水笑着走进病房,对我妈说:没事,大夫说是小问题,住几天院就好了。
我爸似乎相信了,他点点头,说,那就好。
我妈回到家后就叫来我的两个叔叔,然后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们,包括医生的诊断结果。
于是在两个叔叔的帮助下,家里悄悄的打好了棺材,而姐姐在医院照顾我爸,那时候我还小,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后来医生说,你们出院吧,在医院也是浪费时间和钱,不如回家去,病人想吃什么就尽量让吃上,想去哪里就尽量让去,也算是尽了最后一点心了。
出院那天,我妈跟我爸说,医生说你的病只要再在家里养两个月就完全好了,今天可以出院了。
我爸挺高兴,说那就好。
我的两个叔叔也来接他了,他们面上都挺高兴,可是也许那时候除了我爸,所有人都是忍住眼泪的吧。
我爸在家里养病期间,不断有好友邻居提着礼品来探望。只是还没到两个月,我爸就嚷嚷着再躺下去就要发霉了,他说他的病早就好了,不用再躺着了。
我爸干了一辈子的活,让他躺着什么也不干他当然很难受了,可是他的病已在晚期,我们所有人都不同意让他干活。
而事实上,那次医生的诊断结果其实我爸早已经明了于心,因为他在工地上打工的时候晕倒过一次,当时得出的就是这个结论,于是工地上才会把他遣送回家了。
只是这些事情当时我不知道,姐姐不知道,我妈也不知道,这是后来一位叔叔告诉我妈的。
当我妈问起我爸的时候,我爸说孩子们还小,他一辈子也没给孩子们留下什么,他想在他还没死前,再多挣一点。
我妈同意了让他不再躺着,可是却拒绝了他干重活的请求,于是我爸在村里盘了一个小铺面,开起了百货铺。
不是说最多活不过两年么?那也就是说还有两年时间可以活着,不是吗?
而姐姐自从知道了我爸的病情之后也越来越努力的工作,挣钱,她想总有一天要把老爸的病治好。
只是一到春冬交替的季节里,我爸的心脏病就会严重复发,姐姐的所有钱都花在了想办法控制和治疗上面,甚至为了治病,姐姐已经负债累累。
只是幸运的是,我爸两年之后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死掉,他只是在春冬交替时才会发作。
我们本以为生活就会一辈子这样下去,可是老天终究是不肯饶人的,五年前我爸开着三轮车去县里进货,三轮车翻了,老爸的一条腿当场被砸成粉碎性骨折。
大约半个小时后,消息传到了我妈的嘴里,我妈吓的脸色发白,匆匆忙忙扔下了手里的东西去了县医院。
动手术,夹板子,住院,父亲的心脏病加重,肺和脾脏部变大压迫了心脏。
一切结果始料未及,我们家处在了风雨飘摇的边缘。
母亲不吃不喝的照顾父亲,而姐姐则和叔叔们一起想办法筹医药费,拿换洗的东西和一切需要准备的东西。
我在家里看铺子,虽然说那时候的我已经十二三岁,可是我的心智似乎比别人发育的晚,对这一切灾难似乎总是不怎么理解和着急。
那时候的我爸似乎格外想念他的小女儿,他让叔叔把我带到了医院,怜惜的看着我,又让我吃那些好友带来看望他的食品,认真而又仔细地听着我讲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那时候我觉得我爸是全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当家里再也承担不起医药费的时候,医生劝我妈让我爸出院,只是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必须要在床上好好休息三个月。
而对于最初我爸最多活不过两年的诊断,就连医生就说是个奇迹。
邻居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千万不能再下地了。可是我爸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后,毅然决然的继续下地,最开始他拄着拐杖,没几天他连拐杖也不拄了,直接开着我家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去县里进货。
就连医生也说,我爸真倔。
可能也是因为这股倔劲,我爸才能顽强的活到现在。
只是他的双腿却从脚底慢慢变质,他的双腿变得越来越粗,从脚背到小腿那部分,全都变成了流着脓、慢慢腐烂的腿。
医生说那是因为血液不循环导致的双腿发红,变粗和流着流脓。
没办法,心脏正在被挤压,血液无法循环供应。
我爸的肚子越来越大,呼吸也越来越吃力。可是他依然努力的活着,努力的靠着经营那间小小的杂货铺赚钱,这么多年,竟也过了下来。
今年年初,我爸的呼吸越发困难,姐姐为他买了一个制氧机,再在难受的时候,我妈就会帮他插上吸一会儿氧气,这样他就会舒服很多。
而我现在也已经长大,我曾经每次都会梦到我爸死去,然后哭醒,姐姐总是说,梦都是反的,你在为老爸增添寿命呢。
而近一两年,我却再也梦不到了,我突然很慌,就怕老爸会这样死去。
他才五十多岁啊!
这些年老爸一直靠吃速效救心丸和其他药物续命,医生也说这个病只能养着,不能生气,不能吃油腻的食物,多呼吸新鲜空气。
因此,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气过我爸,总是乖的不成样子,放假回家的时候,我会为我爸洗脚,帮他揉腿,帮他修剪指甲,帮他刮这么多年在他脚底生出的那一层层厚厚的老茧。
可是我始终无能为力的是没有能力治好我爸的病,没有能力让他像一个健康人一样好好的活着,去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这大概也是我最大的遗憾了吧。
而这些年父亲自己也时常从县里的医院抓药吃,前几天他从一个老中医那里听说如果拍个片子,知道心脏到底现在是什么样子,肺部能不能切除,如果心脏不再被压迫,也许就能有救了。
我爸听了很高兴,连声说要来拍片,大概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吧,也想看一看自己的女儿成人,长大,结婚,生子。
以前我总开玩笑说,我算过了,你能活到八十岁,你会有很多孙子孙女跟在你屁股后面叫你爷爷。
他听了最开始是笑,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是不由自主的掉下来。
今年他总说他活不过今年了,可是我看到他在听到老中医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有多期待,多兴奋。
可是姐姐已经精疲力尽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承受这些。
姐姐有事,老爸来拍片子是我带他去的,他走路困难,我把一层一层的手续办完,结果片子拍出来时,医生的措辞含糊不清,说让住院,可是又说住院是无限期的,永远只能躺在医院里。
我看到老爸听完这句话后眼神慢慢暗淡了下去,他说,走吧,不看了。
我知道他已心灰意冷,这一刻,我心如刀割。
我说,再到大医院去看看吧。
他说,不去了,片子拿回去让那个老大夫看看,不行就继续吃中药吧。
看着老爸慢慢往前走动的背影,泪水忽然就模糊了视线,依稀想起几天前我爸要来看病,但是没有一件体面的衣服,于是央求我带他去买衣服,他说他挑不好。
我带他过去,可是一听到商场里售货员说那件衣服四百多元时,他匆匆放下衣服离去的步伐,那时候就连我都追不上他。
那是我见我爸走过最快的步伐,也是最让我感觉到心酸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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